深秋的風卷着梧桐葉,撲在“觀妄齋”拍賣行的玻璃門上,譁啦譁啦的,跟敲小鼓似的。
鎏金的招牌在暮色裏泛着點冷光,廳內倒是暖烘烘的,香薰混着舊木頭的味道,熏得人有點犯困。水晶吊燈灑下來的光軟乎乎的,落在光軟乎乎的,落在絲絨襯布裹着的拍品上,看着倒真像那麼回事兒。
陸凜站在三號展櫃前,一身米白色西裝熨帖得不像話,肩線利落,襯得他整個人跟支修竹似的,清瘦又挺拔。他微微垂着眼,長睫毛耷拉着,在眼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鼻梁高挺,唇線淡得剛好,嘴角噙着點笑,看着溫和又客氣——客氣得跟誰都隔着三尺遠,就像那些擺在博物館裏的古畫,看着養眼,可就是沒轍伸手摸。
他的目光盯在展櫃裏那只青花纏枝蓮紋瓷瓶上。
半尺來高的玩意兒,釉色看着倒溫潤,纏枝蓮的紋路繞來繞去,跟條小蛇似的。瓶身上飄着層幾乎看不見的灰霧——那是妄念之墟才有的執念波動,也就只有他這種天生的“執念共鳴者”能瞅見。
這破瓶子,是從墟界流出來的。
陸凜的指尖輕輕搭在玻璃上,涼絲絲的觸感順着指尖往上爬。下一秒,無數亂七八糟的念頭跟潮水似的往他腦子裏涌——女人的哭腔,男人的吼罵,瓷器摔碎的脆響,還有一股子爛在骨子裏的孤寂和偏執,纏得人頭皮發麻。
旁人碰着這玩意兒,頂破天也就心緒不寧一陣子,可對他來說,這就是家常便飯,是甩不掉的枷鎖,是能把人逼瘋的酷刑。三年了,他被這些雜亂的念頭攪得沒睡過一個安穩覺,精神頭早就繃成了一根快要斷的弦。
他查了整整三年,才查到那唯一的生路——妄念之墟。那個由執念堆出來的鬼地方,能剝離他這該死的共鳴體質,能讓他做個真正“清淨”的人。
而進那鬼地方的鑰匙,攥在一個叫沈硯的男人手裏。
沈硯,沈氏財團的繼承人,放着好好的富二代不當,偏要去搞什麼極限探險,瘋瘋癲癲的,是臨江城圈子裏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更要命的是,他祖上是墟界的“執念擺渡人”,血脈裏帶着能耐,能自由進出那鬼地方,還能當個穩定錨點——有他在身邊,進墟界的人就不會被執念吞了。
陸凜咬了咬後槽牙,眼底掠過一絲冷光。他太需要這個錨點了,需要到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這人拖下水。這場博弈,從一開始,就是他精心布下的局。
他抬眼,跟裝了雷達似的,精準掃到拍賣行入口。
來了。
一個穿黑色高定西裝的男人,正慢悠悠地晃進來。身形頎長,領口鬆垮垮敞着兩顆扣子,露出一小片性感的鎖骨。頭發微卷,眉眼長得邪氣,眼角微微上挑,看着就帶三分痞氣。身後跟着兩個黑西裝保鏢,板着臉跟門神似的,可他本人卻散漫得很,一手插在褲兜裏,一手把玩着枚銀色打火機,金屬殼子在指尖轉得飛快,目光掃過全場,跟逛菜市場似的,半點正形沒有。
就是沈硯。
陸凜嘴角的笑意沒動,眼底卻飛快閃過一絲算計。他收回搭在玻璃上的手,轉身,看似隨意地朝着沈硯的方向走——步子不快不慢,角度拿捏得刁鑽,不多不少,正好能撞上。這一步,他算準了力道,算準了時機,連對方會伸手扶他的概率,都摸得一清二楚。
就在這時,兩個穿花襯衫的男人突然攔在他跟前。
爲首的家夥滿臉橫肉,眼神跟餓狼似的,盯着展櫃裏的瓷瓶,又上下打量陸凜,語氣囂張得能上天:“小子,這瓷瓶是我們老大看上的,識相點,趕緊滾遠點!”
陸凜微微蹙眉,臉上恰到好處地露出點困惑和不悅,聲音溫溫柔柔的,跟春風拂過似的,卻帶着點拒人千裏的冷意:“這位先生,拍賣行的規矩,價高者得,何來‘看上’一說?”
“價高者得?”橫肉男嗤笑一聲,伸手就往陸凜肩膀上推,“小子,你知道我們老大是誰嗎?在這臨江城,我說這瓷瓶是我的,就沒人敢……”
後半句話沒能說出口。
陸凜像是被推得踉蹌了一下,身體不受控制地往旁邊倒去——角度算得精準無比,不偏不倚,正好撞進一個帶着淡淡煙草味的懷抱裏。
沒有驚慌,沒有失措,甚至連身體的微顫,都是他提前設計好的表演。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對方的手,正穩穩地攬住了他的腰。
沈硯原本正饒有興致地看着這場鬧劇,冷不丁被一個溫香軟玉撞進懷裏,他挑了挑眉,下意識伸手攬住對方的腰。入手的觸感細膩溫熱,腰肢纖細卻不羸弱,隔着薄薄的西裝面料,能感覺到對方身體的輕微顫抖——嘖,演得還挺像那麼回事兒,可惜,破綻太明顯了。
沈硯低頭,撞進一雙清澈見底的眸子。那眸子裏沒有絲毫慌亂,只有恰到好處的“驚慌”,像極了精心打磨過的琉璃,看着通透,實則堅硬無比。
陸凜抬起頭,看向沈硯,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停頓,聽着像是被驚擾後的錯愕,而非膽怯:“抱歉,先生,我不是故意的。”
沒有哽咽,沒有泛紅的臉頰,只有恰到好處的疏離和歉意,任誰看了,都會覺得是他被無賴糾纏,迫不得已的避讓。
可沈硯的目光,卻落在了陸凜那雙微微顫抖的手上。
那雙手骨節分明,修長好看,指尖卻穩得很,半點慌亂沒有,反而透着一股近乎完美的控制感。更重要的是,沈硯能清晰感覺到,從陸凜身上傳來一股濃得化不開的執念波動——不是被那破瓷瓶影響的,是他本身就帶着的,就像個行走的執念收納箱。
偏偏,這個收納箱,還戴着張溫柔無害的面具。
沈硯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心裏嘖嘖稱奇。他見過的趨炎附勢的、心懷鬼胎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可像陸凜這樣,把算計藏得這麼深,演得這麼逼真的,還真是頭一個。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這不是一只需要呵護的獵物,這是一頭披着羊皮的狼,正等着他落網呢。
沈硯收緊了攬着陸凜腰的手,低頭,湊到他的耳邊,用氣音輕笑,聲音低得只有兩人能聽見:“陸策展人,演這麼久,累不累啊?”
陸凜的身體猛地一僵——這細微的反應,是他意料之外的。他沒想到,沈硯竟然認識他,還一語道破了他的僞裝。
心裏驚濤駭浪,臉上卻依舊平靜無波,只是那雙眸子,微微眯了一下,快得讓人無法捕捉。他沒有慌亂地辯解,也沒有羞赧地低頭,只是抬眼,看向沈硯,眼底的“驚慌”淡了幾分,多了一絲恰到好處的困惑:“沈先生?我們認識?”
裝傻,卻裝得有分寸,不是一味地否認,而是帶着探究的反問,瞬間就把主動權拉回了半分。
旁邊的橫肉男看到這一幕,臉唰地白了。他當然認識沈硯——臨江城誰不認識這位爺?他連忙點頭哈腰賠笑:“沈、沈少,誤會,都是誤會!我們不知道這位是您的朋友……”
沈硯抬眼,目光涼涼地掃過他,語氣漫不經心的:“我的朋友?”
他故意拖長了調子,低頭瞥了眼懷裏的陸凜,眼底的笑意更濃了,卻帶着幾分鋒芒:“嘖,倒是想把他變成對手。”
朋友?太無趣了。勢均力敵的對手,才配得上他沈硯的興趣。
說完,他鬆開攬腰的手,卻又極其自然地扶住陸凜的胳膊,幫他站穩。“陸策展人沒事吧?”他的聲音揚高了幾分,足夠讓周圍的人都聽見,“剛才這位先生的手,可是不輕。”
這話聽着是解圍,實則是把陸凜和他,綁在了一起。
橫肉男的臉白得跟紙似的,哪裏還敢多說一個字,連忙帶着手下灰溜溜地溜了,跟身後有狗追似的。
陸凜站穩身體,對着沈硯微微躬身,語氣誠懇得不能再誠懇,卻依舊帶着那層疏離的客氣:“多謝沈先生解圍。”
他的目光清澈,態度謙遜,挑不出半點毛病,活脫脫一個被無端糾纏的受害者,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場戲,才剛剛開始。
沈硯看着他這副樣子,差點沒笑出聲,似笑非笑地開口:“陸策展人不好好在美術館待着,跑來觀妄齋湊什麼熱鬧?還對這麼一只纏了執念的破瓷瓶,這麼感興趣?”
纏念。
這兩個字,是只有知道妄念之墟的人,才會用的詞。
陸凜的心猛地一跳,臉上卻依舊平靜無波,抬眼看向沈硯,眼底帶着點恰到好處的困惑,語氣無辜得很,卻暗藏機鋒:“沈先生說笑了,我只是覺得這瓷瓶的工藝很特別。至於纏念……沈先生的見識,倒是比我淵博得多。”
沒有直接否認,而是把問題拋了回去。你懂纏念?那你又是什麼人?
裝傻,卻帶着反擊的鋒芒。
沈硯低笑一聲,心裏頭那點興趣,跟被點着的火苗似的,噌噌往上竄。他就喜歡看陸凜這副明明心裏門兒清,卻還要裝出一無所知,偏偏又不甘示弱的樣子。
他伸手,指尖輕輕拂過陸凜的發梢,觸感軟乎乎的,跟摸貓似的。“不懂沒關系。”他的聲音帶着點蠱惑,像毒蛇吐信,“很快,你就會懂了。”
陸凜的睫毛顫了顫,沒說話。只是那雙眸子,深處的冷光,又濃了幾分。
就在這時,拍賣行的司儀走上台,拿起話筒清了清嗓子,聲音洪亮:“各位來賓,歡迎來到觀妄齋秋季拍賣會!接下來,我們要拍賣的,是本次拍賣會的壓軸拍品——青花纏枝蓮紋瓷瓶,起拍價,五百萬!”
陸凜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只瓷瓶上,眼底閃過一絲決絕。
他太清楚了,沈硯一定會拍下這只瓷瓶。
他更清楚,今晚,沈硯一定會去城郊那座執念舊宅——那是墟界最穩定的入口,也是他計劃裏,最關鍵的一步。
陸凜抬起頭,看向沈硯,嘴角又掛上那抹溫和疏離的笑,語氣輕淡,卻帶着一絲不容錯辨的挑釁:“沈先生,看樣子,您對這只瓷瓶,也很感興趣?”
沈硯挑眉,看着他眼底藏得嚴嚴實實的算計,笑得痞氣十足,故意拖長了調子:“我對瓷瓶啊……”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陸凜那張完美得不像話的臉上,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帶着點棋逢對手的興味:
“沒興趣。”
“我對你,倒是興趣大得很。”
晚風吹過,卷起窗外的梧桐葉,啪嗒一聲撞在窗台上。
水晶吊燈的光暈,落在兩人對視的目光裏,暗流洶涌,火花四濺。
一場蓄謀已久的接近,一場心知肚明的試探,兩個各懷鬼胎的強者,就這麼在這暖烘烘的拍賣行裏,拉開了博弈的序幕。
而那座藏在城郊暮色裏的執念舊宅,早已悄無聲息地,張開了它的獠牙,等着這兩個勢均力敵的人,一步步踏入那片,由執念編織而成的,虛妄之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