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儀的落槌聲砸在拍賣行的空氣裏,清脆得像是敲在每個人的心上,震得滿場短暫的寂靜,隨即就被此起彼伏的抽氣聲和竊竊私語填滿。
“一千萬?沈少瘋了吧?這只青花纏枝蓮紋瓷瓶,就算是晚清官窯的仿品,頂天了也就值個五六百萬!”
“你懂什麼?沈家是什麼家底?沈少買東西,什麼時候看價錢了?人家圖的就是個樂子!”
“樂子?我看這瓷瓶邪性得很,剛才我站在展櫃前,總覺得心口發悶,像是被什麼東西纏上了似的……”
議論聲嗡嗡地響着,陸凜站在人群外圍,垂着眼,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西裝袖口那顆冷銀色的紐扣。紐扣是定制款,邊緣打磨得圓潤光滑,觸感微涼,恰好能讓他紛亂的思緒沉澱幾分。他的唇角噙着一抹極淡的笑意,眼底卻沒有半分波瀾,仿佛滿場的喧囂都與他無關。
意料之中的結果。
這只纏念瓷瓶對旁人而言,是件帶着邪性的古玩,是擺在展櫃裏供人賞玩的藏品,可對沈硯來說,它是打開城郊執念舊宅的鑰匙,是踏入妄念之墟的唯一憑證。沈硯花一千萬拍下,看似是混世魔王的肆意揮霍,實則精準得可怕——他太清楚這瓷瓶的價值,也太清楚,這瓷瓶背後,藏着怎樣的秘密。
陸凜抬眼,目光穿過攢動的人群,落在不遠處的沈硯身上。
男人依舊是那副散漫不羈的樣子,一手插在黑色高定西裝的褲兜裏,一手把玩着那枚銀色打火機,金屬殼子在水晶吊燈的光暈裏轉得飛快,折射出細碎的冷光。他甚至沒看那被工作人員小心翼翼捧在錦盒裏的瓷瓶一眼,直到保鏢快步上前,恭敬地接過錦盒,他才懶洋洋地抬了抬下巴,轉身朝着後台的方向走去。
步履從容,姿態囂張,仿佛剛才擲出一千萬,不過是買了顆糖豆。
陸凜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那道挺拔得像是一杆標槍的身影,眼底的算計又深了幾分。他知道,沈硯不會久留,拍賣會一結束,他必定會直奔城郊的執念舊宅——那是妄念之墟最穩定的入口,也是他計劃裏,最關鍵的一步棋。
這場博弈,從他踏進觀妄齋拍賣行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沒有了回頭路。
陸凜定了定神,抬腳跟了上去。他的步子不快不慢,恰好卡在沈硯的保鏢推開休息室門的前一秒,停在了門口。他沒有急着進去,而是微微側身,避開了保鏢警惕的目光,指尖輕輕叩了叩虛掩的門板,發出兩聲清脆的聲響。
“沈先生。”
休息室裏的雪茄味混雜着木質香薰的氣息,撲面而來。沈硯正斜倚在真皮沙發上,長腿交疊,手裏捏着那只剛拍下的瓷瓶,指腹輕輕劃過瓶身上蜿蜒的纏枝蓮紋路。他沒開燈,只留了一盞壁燈,昏黃的光線從頭頂灑下來,勾勒出他硬朗的側臉輪廓,高挺的鼻梁投下一小片陰影,將那雙帶着痞氣的眸子襯得格外深邃。
聽到敲門聲,沈硯抬眼看來。
當看清門口站着的人是陸凜時,他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聲音漫不經心,帶着幾分戲謔:“陸策展人倒是消息靈通,這前腳剛拍下瓷瓶,後腳你就追過來了?怎麼,是想替剛才那兩個花襯衫的家夥討個說法,還是……另有圖謀?”
陸凜推開門走了進去,順手輕輕帶上門,隔絕了前廳的喧囂。他站在離沙發三步遠的地方,姿態謙遜,卻不卑微,既沒有過分親近,也沒有刻意疏遠,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他的目光落在沈硯手中的瓷瓶上,語氣平淡,像是在評價一件尋常的藝術品:“恭喜沈先生拍下瓷瓶。這只瓷瓶的纏枝蓮紋路纏而不亂,繁而不雜,確實算得上是上乘之作。”
“上乘之作?”沈硯低笑一聲,指尖微微用力,摩挲着瓶身那層幾乎看不見的灰霧。那層灰霧很淡,淡得像是一縷青煙,可在陸凜和沈硯的眼中,那是妄念之墟獨有的執念波動,是無數雜亂念頭凝聚而成的痕跡。他抬眼,看向陸凜,眼底的玩味更濃了,“陸策展人這話,是說給我聽,還是說給你自己聽?”
陸凜的心跳沒有半分波動,像是一潭深水,任憑外界如何攪動,都掀不起半點漣漪。他抬眼,迎上沈硯的目光,那雙清澈的眸子裏,恰到好處地浮起一絲困惑,語氣帶着幾分不解:“沈先生這話,我聽不懂。”
“聽不懂?”沈硯嗤笑一聲,從沙發上站起身。他身形頎長,黑色西裝襯得肩寬腰窄,走過來的時候,帶着一股無形的壓迫感,像是一頭蓄勢待發的猛獸,正饒有興致地打量着自己的獵物。他停下腳步,離陸凜不過半步之遙,微微俯身,溫熱的氣息拂過陸凜的耳畔,帶着淡淡的煙草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雪鬆清香。
那氣息很近,近得足以讓陸凜清晰地聞到沈硯身上的味道,近得足以讓他感覺到沈硯的心跳,可陸凜沒有躲,也沒有慌,只是微微偏過頭,保持着禮貌的距離。
“那我問問你,”沈硯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情人間的低語,卻帶着一絲蠱惑,又帶着一絲鋒芒,“剛才在展櫃前,你指尖貼着玻璃,貪婪地吸收瓶身上的執念波動時,怎麼不說聽不懂?”
這話像是一顆石子,投進了平靜的湖面,卻沒能激起半分波瀾。
陸凜的臉上依舊平靜無波,他甚至沒去辯解,只是微微抬眼,看向沈硯,眼底的困惑更濃了,卻又夾雜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語氣不卑不亢:“沈先生對執念波動,倒是很了解。”
沒有慌亂的否認,沒有刻意的回避,反而是一句輕飄飄的反問,輕巧地將話題轉了回去。
你懂執念波動?那你又是什麼人?你又怎麼會知道,我在吸收執念波動?
沈硯的眼底閃過一絲興味,像是獵人看到了狡猾的獵物,眼底的光芒愈發熾熱。他直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陸凜,這個角度,能清晰地看到陸凜濃密的睫毛,長而密,像是兩把小扇子,垂下來的時候,能遮住眼底所有的情緒。也能看到,睫毛下那雙看似溫和,實則銳利如鷹的眸子。
“我了解的,可比你想象的多。”沈硯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陸凜的發梢,動作看似親昵,實則帶着十足的試探。指尖的觸感柔軟順滑,像是撫摸着上好的絲綢,讓他忍不住多停留了片刻。“陸凜,你身上的執念波動,比這只瓷瓶濃上百倍千倍。你接近我,到底想幹什麼?”
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聲音低沉磁性,像是一把淬了冰的刀,看似溫和,實則能精準地剖開人心最深處的秘密。
陸凜的眸色微沉,快得讓人無法捕捉,像是湖面掠過的一道黑影。他知道,沈硯不是在試探,是在攤牌。這個男人,從他撞進他懷裏的那一刻起,就看穿了他所有的僞裝。
但他不能認。
至少現在不能。
陸凜微微蹙眉,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不悅,語氣依舊溫和,卻帶着幾分疏離,像是被人冒犯了一般:“沈先生這話,未免太過唐突。我與你素不相識,今日不過是第一次見面,何來接近一說?”
“素不相識?”沈硯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低笑出聲,笑聲低沉而磁性,在安靜的休息室裏回蕩着。他收回手,插回褲兜裏,眼底的玩味更濃了,“陸策展人倒是會裝。不過沒關系,我有的是時間,陪你慢慢玩這場貓捉老鼠的遊戲。”
他轉身走回沙發邊,拿起搭在扶手上的黑色外套,又示意保鏢將裝着瓷瓶的錦盒遞過來。他掂了掂手裏的錦盒,瓷瓶在裏面發出輕微的碰撞聲,清脆悅耳。他抬眼看向陸凜,語氣漫不經心,卻帶着不容拒絕的意味:“今晚,城郊的執念舊宅,去不去?”
陸凜的心頭微動,像是一塊石頭落進了水裏,漾起一圈細微的漣漪。
來了。
他等的,就是這句話。
但他臉上沒露出半分喜色,反而皺起眉,像是在權衡利弊,又像是在猶豫。他沉吟片刻,指尖輕輕摩挲着袖口的紐扣,語氣帶着幾分謹慎,像是真的在擔心那座舊宅的傳聞:“執念舊宅?那地方荒廢了十幾年,臨江城誰不知道,那地方邪性得很?傳聞進去的人,要麼是瘋瘋癲癲地跑出來,要麼是直接消失,都沒什麼好下場。”
“沒什麼好下場?”沈硯嗤笑一聲,眼底閃過一絲桀驁不馴的光芒,像是一頭蔑視一切規則的野獸。他走到休息室的窗邊,推開窗戶,冷冽的晚風卷着細密的雨絲灌了進來,吹得他額前的碎發微微飄動。“那是對別人而言。陸凜,你記住,有我在,妄念之墟裏的那些東西,也不敢動你分毫。”
他這話帶着十足的囂張,卻又讓人無法質疑。
畢竟,他是墟界擺渡人的後裔,血脈裏流淌着能與妄念之墟共振的力量,是唯一能自由進出墟界,還能充當穩定錨點的人。有他在身邊,就算是踏入墟界最凶險的副本,也能保得全身而退。
陸凜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站在窗前,被晚風拂動的衣角,沉默了幾秒。他知道,這是他唯一的機會,也是他唯一的生路。錯過了今晚,再想接近沈硯,再想找到進入妄念之墟的入口,難如登天。
他抬起頭,目光堅定,語氣平靜無波,沒有半分扭捏,也沒有半分膽怯,只有幹脆利落的應允:“好。我去。”
沈硯似乎沒想到他答應得這麼爽快,眼底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就被濃厚的興味取代。他轉過身,看着陸凜,嘴角的笑意更深了:“爽快。我就喜歡和你這種聰明人打交道。”
他將錦盒塞進外套的內袋裏,確保瓷瓶不會被磕碰,然後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表盤上的指針指向晚上八點。他拍了拍手,語氣輕快:“走了。再晚,雨就要下大了。”
陸凜點了點頭,跟在他身後走出休息室。
剛踏出拍賣行的大門,一陣刺骨的冷風就卷着細密的雨絲撲面而來,打在臉上,帶着冰涼的觸感。豆大的雨點砸在玻璃門上,噼裏啪啦的,像是在敲打着某種急促的節奏。沈硯的保鏢早就候在門口,見兩人出來,連忙撐開兩把黑色的大傘,一前一後護着兩人往停車場的方向走去。
沈硯的車是一輛黑色的越野車,線條硬朗,看着就極其耐造。保鏢拉開車門,沈硯率先坐了進去,回頭看向站在傘下的陸凜,揚了揚下巴:“上車。”
陸凜沒有猶豫,彎腰坐進了副駕駛座。
車門關上的瞬間,隔絕了外面的風雨和喧囂。車廂裏很安靜,彌漫着一股清冽的雪鬆味,混雜着淡淡的煙草味,很好聞。座椅是定制的真皮款,柔軟舒適,能恰到好處地包裹住身體。陸凜靠在座椅上,閉上眼睛,指尖輕輕抵着太陽穴。
這三年來,他被無數雜亂的執念糾纏,很少能有這樣平靜的時刻。沈硯身上的氣息,像是有某種魔力,能讓他躁動的精神,短暫地安定下來。
沈硯瞥了他一眼,見他閉目養神,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他沒說話,只是發動車子,踩下油門。越野車如同離弦的箭一般,沖破雨幕,朝着城郊的方向疾馳而去。
車輪碾過溼漉漉的柏油馬路,濺起一片片水花。窗外的街景飛速倒退,霓虹燈的光暈在雨幕裏暈染開來,模糊成一片五彩斑斕的色塊。車廂裏很安靜,只有雨點砸在車窗上的聲音,和發動機平穩的轟鳴聲。
陸凜睜開眼睛,看向窗外。
雨越下越大,起初只是細密的雨絲,後來就變成了傾盆大雨,砸在車窗上,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響,像是有人在外面用力地敲打着玻璃。道路兩旁的梧桐樹,在風雨中劇烈地搖晃着,枝葉亂顫,像是張牙舞爪的鬼影。
車子一路疾馳,很快就駛離了繁華的市區,朝着城郊的方向而去。高樓大廈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平房和一望無際的田野。夜色越來越濃,濃得像是化不開的墨,只有車燈劈開一道狹長的光帶,照亮前方泥濘的道路。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緩緩駛離了主幹道,拐進了一條蜿蜒曲折的小路。路面坑坑窪窪,布滿了碎石和泥濘,車子顛簸着,像是隨時都要散架。陸凜的身體隨着車子的顛簸輕輕晃動着,他卻渾然不覺,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窗外,眼底的期待越來越濃。
又過了十幾分鍾,車子終於緩緩停下。
沈硯熄了火,關掉車燈,車廂裏瞬間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雨幕,透着一絲微弱的光亮。他轉頭看向陸凜,眼底閃爍着興奮的光芒,像是即將踏上冒險之旅的少年:“到了。”
陸凜睜開眼睛,看向窗外。
雨幕之中,一座荒廢的舊宅靜靜佇立在夜色裏,像是一頭蟄伏在黑暗中的巨獸。青灰色的磚牆斑駁不堪,牆皮大片大片地剝落,露出裏面暗紅色的磚塊。牆頭上爬滿了墨綠色的藤蔓,藤蔓的枝葉在風雨中搖曳着,像是巨獸的觸手。朱紅色的大門早已腐朽不堪,漆皮剝落,露出裏面深褐色的木頭。大門虛掩着,露出一道黑漆漆的縫隙,像是擇人而噬的獸口。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潮溼的腐朽味,還夾雜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執念波動。那波動很淡,卻很純粹,正是妄念之墟獨有的氣息。
這就是執念舊宅。
也是,妄念之墟的入口。
沈硯推開車門,冰冷的雨水瞬間打溼了他的頭發和肩膀。他卻渾不在意,撐着傘走了下去,回頭看向依舊坐在車裏的陸凜,揚了揚下巴,語氣帶着幾分挑釁,又帶着幾分期待:“陸策展人,敢不敢,跟我進去闖一闖?”
陸凜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站在雨幕裏,被雨水打溼的黑發貼在額前,卻依舊笑得桀驁不馴的樣子。又看向那座在雨幕裏顯得格外陰森的舊宅,眼底閃過一絲決絕。
他推開車門,冰冷的雨水瞬間淋了他一身,將他米白色的西裝打溼,緊緊地貼在身上。雨點打在他的臉上,帶着刺骨的寒意,可他的眼神,卻比這雨水還要堅定。
他走到沈硯身邊,目光落在那扇虛掩的朱紅大門上,語氣平靜,卻帶着不容錯辯的鋒芒:
“有何不敢。”
話音落下的瞬間,那扇虛掩的朱紅大門,突然發出“吱呀”一聲刺耳的輕響,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緩緩推開了一道更大的縫隙。
門縫裏,涌出一股濃鬱的灰霧,夾雜着無數雜亂的念頭,朝着兩人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