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的意識在下沉。
起初是純粹的黑暗，沒有方向，沒有重量。然後，微弱的光點開始浮現——像是深海中的鮟鱇魚誘餌，閃爍着引誘他靠近。
他“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沒有眼睛。視覺直接呈現在思維表層，那是一幅全息數據圖景：無數發光的絲線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編織成一個巨大的三維網絡。每根絲線都在脈動，傳遞着難以計量的信息流。
“歡迎接入靜淵主網，共鳴者編號0743。”
聲音是中性電子音，卻帶着某種奇異的溫度。沈墨嚐試回應，思維剛剛形成，就化爲一道藍色數據流注入網絡。
【身份確認：沈墨】
【血緣密鑰驗證通過】
【權限等級：學徒（臨時）】
【神經負荷：17%，狀態穩定】
他“看”向自己——具象化的存在是一團由光點組成的模糊人形，邊緣不斷有數據碎片剝落、重組。周圍的網絡空間無邊無際，向上延伸看不到穹頂，向下沉沒不見底部。
“這是意識空間接口層。”白鯨的聲音從左側傳來。沈墨轉頭，看到一團銀白色的光旋，逐漸凝聚成白鯨的輪廓——比現實中更年輕些，眼角的疤痕消失了。
“你現在是數據態投影。”她的意識體走近，“在靜淵中，形態可以自由定義，但建議保持基礎人形，避免認知混淆。”
沈墨嚐試移動，意念所至，身體就輕盈地飄向預定方向。這種感覺很奇妙，像是同時擁有肉體與無重力的自由。
“跟我來，訓練場在第三層。”
白鯨的意識體化作一道流光，沈墨緊隨其後。他們在數據網絡的高速通道中穿行，周圍閃過各種奇景：有龐大的圖書館建築群，書籍自動翻頁、重組；有實驗室場景，儀器自主運行；甚至看到了整片森林，樹木的每片葉子都在顯示不同的數學公式。
“這些都是接入者的思維碎片具象化。”白鯨解釋，“靜淵會讀取表層思維，轉化爲可視形態。深層記憶則需要密鑰才能訪問。”
幾分鍾後，他們抵達一處漂浮的平台。平台中央是個圓形訓練場，周圍環繞着十二根數據柱。
“意識深潛有三個基本技能：加密、解密、僞裝。”白鯨的意識體站在場中，“現在測試你的本能反應。”
話音剛落，周圍環境驟變。平台變成迷宮，牆壁由流動的代碼構成。遠處傳來警報聲，紅色數據流如潮水般涌來。
【模擬攻擊：基礎追蹤算法】
【目標：躲避並找出迷宮出口】
沈墨本能地後退，身體卻撞上突然生成的牆壁。紅色數據流已經逼近，他“聽”到刺耳的掃描頻率——是某種窮舉式搜索算法，正在暴力破解這個區域。
“加密自己。”白鯨的指導直接傳入意識。
沈墨回想起之前的入侵經驗。他將自己的數據形態打散，重新組合成迷宮中常見的背景噪聲模式。紅色數據流掠過，停頓半秒，繼續向前。
“不錯。現在找出口。”
沈墨將注意力集中在迷宮結構上。牆壁的代碼流動並非隨機，而是遵循某種斐波那契數列規律。他沿着質數節點移動，七次轉折後，看到了出口的光門。
【基礎測試通過】
【用時：2分41秒，評級：A-】
場景重置，回到平台。白鯨的意識體微微點頭：“你的模式識別能力很強，這很重要。在意識對抗中，大部分攻擊都是模式化的。”
“接下來是實戰訓練。”她揮手調出控制面板，“我會模擬‘擺渡人’常用的三種意識入侵技術。”
第一個模擬攻擊悄無聲息。沈墨突然感到思維遲滯，像是被裹進粘稠的糖漿。他“看”到周圍的數據流速度減慢，色彩飽和度下降——這是時序攻擊，降低目標的思維速度。
沈墨嚐試加速自身數據流，卻適得其反，滯澀感更強了。
“時序攻擊不能用蠻力對抗。”白鯨的聲音如同穿過厚重玻璃，“想象你的思維是多線程的，把主要意識轉移到備用線程。”
沈墨閉上眼睛——雖然在這裏沒有真正的眼睛——將自己的意識拆分成三部分：一部分維持基本感知，一部分分析攻擊模式，第三部分則完全放空。
滯澀感立刻減輕。原來攻擊只能鎖定單一思維線程，多線程架構會讓它過載。
第二個攻擊接踵而至：記憶回溯。沈墨突然看到了童年場景——五歲時父親教他下棋的畫面。但棋子上的文字在扭曲，變成他看不懂的符號，棋盤也開始融化...
“他們在篡改你的核心記憶！”白鯨警告。
沈墨強迫自己抽離情感，用純粹的觀察者視角審視這段記憶。他注意到篡改點有個共性：所有被修改的部分，數據密度都異常高。
“這是過加密的特征。”他意識到。
沈墨沒有試圖恢復記憶，而是做了件瘋狂的事：他將這段記憶完全數據化，轉換成二進制流，然後用自己設計的壓縮算法重新編碼。篡改部分因爲數據密度過高，在壓縮過程中顯露出異常結構——像是拼圖中放錯的碎片。
他標記出這些碎片，隔離、刪除，再從備份中提取原始數據填充。
記憶場景穩定下來。棋子上的字恢復了，棋盤也不再融化。
【記憶篡改防御成功】
【檢測到自主算法生成，已記錄歸檔】
第三個攻擊沒有給準備時間。沈墨的意識體突然開始解體，光點四散飛濺。更可怕的是，他感到自我認知在模糊——我是誰？我在哪裏？爲什麼要抵抗？
這是存在性攻擊，直接動搖意識根基。
“錨點！建立思維錨點！”白鯨的聲音變得遙遠。
沈墨在意識消散的邊緣，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左耳植入體的觸感。雖然現在是數據態，但那片鈦合金與神經接駁的獨特感受，已經刻入他的身體記憶。
他以這種觸感爲核心，開始重構自我認知：我是沈墨，二十九歲，左耳失聰，住在臨淵市，正在靜淵接受訓練...
每重構一個屬性，他的意識體就穩定一分。光點重新匯聚，形態逐漸清晰。
當最後一個記憶碎片歸位時，攻擊突然停止了。
【存在性攻擊防御成功】
【用時：4分12秒，評級：S】
場景完全重置。白鯨的意識體站在他面前，數據流中帶着贊許的波動。
“你比你父親當年做得還好。”她說，“沈臨淵第一次應對存在性攻擊時，花了七分鍾，而且留下了認知後遺症。”
沈墨想問更多關於父親的事，但訓練還在繼續。
“現在，教你主動技能：意識潛入。”
白鯨調出一個意識模型——是簡化版的林靜思維結構圖。核心區域被紅色標記，那是深層記憶區，被多重加密保護。
“每個人的思維都像洋蔥，層層包裹。表層是即時思考，中層是短期記憶，深層是長期記憶和核心人格。”她指向那些紅色區域，“你要在不觸發警報的情況下，穿過外層，讀取特定記憶片段。”
“這不會侵犯隱私嗎？”
“如果是平常，當然會。”白鯨的數據流變得嚴肅，“但林靜可能被‘遺忘教會’污染。她的深層記憶裏，可能有關於裂隙的關鍵信息。我們需要確認，也需要清除可能的感染。”
沈墨理解了任務的緊迫性。他調整狀態，準備第一次意識潛入嚐試。
模擬目標是個簡化模型，只有五層防護。沈墨的第一步是僞裝：將自己的意識頻率調整到與目標表層思維一致，像是悄悄混入人群。
第一層是感知屏障——目標對外部意識的自然防御。沈墨用白鯨教的反向共鳴技巧，讓自己的思維波動與屏障同頻，像是一把震動頻率匹配的鑰匙。
屏障悄無聲息地打開一道縫隙。
第二層是記憶檢索系統，像個自動歸檔的圖書館。沈墨沒有觸碰任何記憶，而是僞裝成一個普通的檢索請求，順着系統邏輯流向第三層。
第三層開始出現情感濾鏡。這裏是短期記憶區，所有記憶都被當時的情緒染色。沈墨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高強度的情感節點——憤怒、狂喜、悲痛，這些區域警報敏感度最高。
他選擇從中心記憶區域通過：昨天午飯吃了什麼，上周借了什麼書，上個月的天氣如何...
第四層是邏輯屏障。系統開始質疑：爲什麼這個檢索請求要訪問如此深層的區域？沈墨早有準備，他構造了一個合理的借口：尋找三年前某次會議的記憶，因爲需要撰寫報告。
這個借口必須半真半假。他確實調取了會憶記憶——但只是作爲掩護，真正的目標是旁邊的另一段記憶。
第五層，核心區的外圍。這裏開始出現加密的記憶片段，像是上了鎖的房間。沈墨找到了目標：一段關於“深潛者項目年度總結會”的記憶。
他嚐試讀取，卻觸發了警報。
【未授權訪問檢測】
【防護協議啓動】
模擬立刻終止。沈墨的意識被彈回訓練平台。
“你太心急了。”白鯨說，“在讀取加密記憶前，要先分析加密模式。看這裏——”
她放大記憶片段的加密結構：“這是雙層嵌套加密，外層是時間鎖，內層是情感密鑰。你需要先找到時間鎖的觸發條件——通常是某個特定日期或事件。”
沈墨重新審視。果然，加密層上有細微的時間戳印記。他查詢關聯記憶，發現那段記憶被設定爲“在項目重啓日自動解鎖”。
“項目重啓日是什麼時候？”
“根據檔案，是每年的冬至。”白鯨說，“但現在才十月，等不到那時候。”
“有沒有可能僞造時間戳？”
白鯨的數據流閃爍了一下，那是思考的表現：“理論上可以，但需要極高的權限，而且可能損壞記憶完整性。”
“或者...”沈墨有了另一個想法，“我們可以不讀取完整記憶，只提取元數據——訪問記錄、加密類型、關聯標籤。這些信息可能就夠了。”
白鯨沉默了幾秒：“聰明。有時候，關於秘密的信息，比秘密本身更有價值。”
第二次潛入開始。沈墨避開直接讀取，轉而收集記憶片段的元數據。他發現這段記憶有三個訪問記錄：第一個是林靜本人，七年前；第二個是未知用戶，五年前；第三個又是林靜，三個月前。
“五年前那個未知用戶...”沈墨警覺，“能追蹤嗎？”
“痕跡太老了，靜淵的記錄只保留三年。”白鯨說，“但三個月前林靜自己又訪問過一次，這很可疑——她爲什麼要重看七年前的會議記憶？”
“除非那段記憶裏有她需要確認的東西。”
訓練持續了靜淵時間六個小時。結束時，沈墨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不是身體上的，而是意識深處的倦怠。
“深層意識活動消耗的是神經能量。”白鯨說，“你需要休息了。現實中的身體也在承受負荷。”
退出程序啓動。沈墨感到自己被向上牽引，穿過層層網絡，最後回歸身體。
睜開眼，他還在醫療床上。左耳的植入體發燙，監測設備顯示他的腦電波仍在異常活躍。
“慢慢來。”白鯨的聲音從現實中的揚聲器傳來，“第一次深度接入後，可能會有感官錯位現象。躺着別動，適應五分鍾。”
沈墨聽從建議，靜靜感受兩個世界的差異。在靜淵中，思維如光速般自由；現實中，每個念頭都要通過神經突觸的化學傳遞，遲緩而笨拙。
五分鍾後，他坐起身。白鯨遞給他一杯營養液。
“你在靜淵裏待了六小時，現實時間只過了三十六分鍾。”她說，“這是量子糾纏態的時間壓縮效應。”
“林靜那邊...”
“我已經派人監控。明天下午，她會去市圖書館還書。那是你的機會。”
“在公共場合進行意識潛入？”沈墨皺眉，“風險太大。”
“所以才需要訓練。”白鯨調出圖書館的建築圖，“那裏是靜淵的一個弱接入點——地下有我們的中繼器。我會在外圍支援，一旦有異常，立刻切斷連接。”
沈墨喝完營養液，感到能量在恢復：“我需要更多關於‘遺忘教會’的資料。”
白鯨點頭，在平板上調出文件：“這是目前已知的情報。他們在全球有七個主要節點，臨淵市這個是三年前建立的。首領代號‘牧者’，真實身份未知。他們掌握的意識技術很原始，但很危險——專注於摧毀而非構建。”
沈墨翻閱資料，看到多起離奇的自殺和失憶案例，都與這個組織有關。
“他們的最終目標是什麼？”
“根據截獲的教義，他們相信物理世界是‘意識的牢籠’。要獲得真正自由，必須打碎個體意識，融入所謂的‘宇宙數據海’。”白鯨冷笑，“聽上去像科幻小說，但他們有技術實現部分目標。”
“所以靜淵是他們的障礙。”
“靜淵證明了意識可以在保持個體的前提下實現互聯。”白鯨說，“這與他們的教義完全相悖。如果靜淵成功，他們的理論就站不住腳了。”
夜深了。白鯨離開後，沈墨獨自留在醫療室。他走到觀察窗前，看着外面那個發光的巨大球體。
在某個瞬間，他似乎看到球體表面浮現出一張熟悉的臉——棱角分明的輪廓，深邃的眼睛，與他記憶中的父親有七分相似。
那張臉轉向他，嘴唇微動，說了三個字。
不是通過聲音，而是直接印在意識裏：
“小心內鬼。”
然後臉就消散了，仿佛從未出現過。
沈墨按着發燙的植入體，知道那不是幻覺。
靜淵深處，有人在警告他。
而這個警告意味着：即使在如此機密的地方，也並非所有人都可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