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病院的小庭院在後院東北角，夾在主樓和廢棄的輔助樓之間，是個被高牆圍出的四方空間。說是庭院，其實早已荒廢多年：地面鋪的六角形紅磚大半已經碎裂、凹陷，縫隙裏鑽出叢生的野草，在夏末初秋的時節依然頑強地綠着，只是綠色裏帶着一種病態的灰黃。院子中央有棵半枯的老槐樹，樹幹粗壯，但一半的枝椏已經幹死，扭曲地伸向天空，像絕望的手臂；另一半勉強活着，葉子稀疏，在午後的微風裏發出沙沙的輕響。
庭院四周擺着幾張水泥長椅，漆面剝落，露出底下灰色的水泥本色。這裏是病院唯一允許病人在護工陪同下戶外活動的地方，但大多數時候無人問津——病人要麼寧願待在室內，要麼被庭院裏那股揮之不去的壓抑感勸退。
趙伶是被護工老陳帶出來的。午後的“放風時間”，按照排班表，第三區的病人今天輪到使用庭院。同來的還有五六個病人，散坐在不同的長椅上，或發呆，或喃喃自語，或重復着某種無意義的動作。老陳站在院門口，靠着門框，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另一個護工聊天，目光時不時掃過院子，確保沒人出狀況。
趙伶選了張離老槐樹最遠的長椅坐下。他需要新鮮空氣，需要離開密閉的房間和走廊，讓大腦從連日來的緊張中暫時解脫。陽光很好，但被高牆和槐樹的枝葉切割得支離破碎，落在地面上形成斑駁的光斑。空氣裏有青草和泥土的氣味，但在這之下，那股陰鬱的檀香氣依然存在，只是比室內淡了許多。
他閉上眼睛，深深吸氣，然後緩緩吐出。胸口金色紋路平靜地蟄伏着，護身符貼着皮膚傳來穩定的溫熱。暫時安全。
“哥哥。”
一個很輕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趙伶睜開眼睛，轉頭。小念不知何時走了過來，站在長椅旁，懷裏抱着那個破舊的布娃娃。她今天穿着幹淨的病號服，頭發梳成兩個小辮子，臉色比前幾天紅潤了些，但眼睛裏的那種空洞感依然存在。
“小念。”趙伶對她笑了笑，“你也出來曬太陽？”
小念點點頭，在他身邊坐下，但保持着一小段距離。她把布娃娃放在膝蓋上，手指無意識地梳理着娃娃的頭發，眼睛卻看着庭院另一側——那裏，一個老人正蹲在地上，用樹枝反復畫着同一個圓圈。
“周叔叔說，要多曬太陽。”小念輕聲說，“他說陽光能把不好的東西趕跑一點點。”
“周叔叔說得對。”趙伶附和。他注意到小念今天的狀態比平時更“清醒”，眼神雖然依舊空洞，但少了那種恍惚的遊離感。
兩人沉默地坐了一會兒。院子裏很安靜，只有風吹樹葉的聲音、遠處護工聊天的低語、還有那個畫圈老人樹枝摩擦地面的沙沙聲。陽光暖洋洋的，灑在身上，帶來一種短暫的、虛假的寧靜。
趙伶放鬆警惕，讓意識稍微放空。他看向地面，看向自己和身邊小念投在地上的影子——因爲陽光斜射，影子被拉得很長，輪廓清晰。他的影子是個成年男人的形狀，小念的影子則是個抱着娃娃的小女孩形狀，兩個影子在長椅旁的地面上並排着，中間隔着一段距離。
一切都很正常。
直到那陣風突然停下。
不是逐漸減弱，是戛然而止。上一秒樹葉還在沙沙響，下一秒，整個庭院陷入一種絕對的寂靜。連護工聊天的聲音也消失了——趙伶回頭看去，院門口的兩個護工還在，但他們的嘴在動，卻沒有聲音傳出，像是被按了靜音鍵。
光線也變了。
陽光依舊明亮，但顏色變得……古怪。不再是溫暖的金黃色，而是一種慘白中透着淡青的色調，像褪色的老照片。院子裏的一切都籠罩在這種詭異的光線下，色彩飽和度降低，邊緣變得模糊。
趙伶的心跳開始加速。他維持着坐姿不動，但全身肌肉已經繃緊，眼睛快速掃視四周。其他病人似乎沒有察覺異常，依舊在做着自己的事：畫圈的老人還在畫圈，發呆的還在發呆。
但小念有反應。
她放在膝蓋上的手突然握緊了，布娃娃的頭發被她扯下幾縷。她的呼吸變得急促，眼睛死死盯着地面——盯着自己的影子。
趙伶順着她的目光看去。
起初，小念的影子沒什麼特別。小女孩的形狀，抱着娃娃，在慘白的光線下輪廓分明。
然後，影子開始“生長”。
不是隨着光線角度變化產生的自然拉長，而是像一團有生命的黑色液體，從影子的邊緣滲出、蔓延。影子的小腿部分開始變粗、拉長，腳踝處伸出細長的、觸手般的分支，貼着地面向四周伸展。接着是手臂，影子手臂的末端開始分叉，像樹枝，又像……手指？無數根細長的手指從影子的手腕處伸出，在地面上蠕動、摸索。
最詭異的是影子的頭部。
原本清晰的小女孩頭部輪廓開始扭曲、膨脹，在後腦勺的位置隆起一個不規則的腫塊。腫塊表面浮現出細密的紋路，像是眼睛，又像是嘴巴，密密麻麻，不斷開合。
小念的身體開始顫抖。她低下頭，把臉埋進布娃娃裏，發出壓抑的嗚咽聲，但眼睛依然死死盯着那個正在變異的影子，仿佛被釘住了視線，無法移開。
趙伶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這不是普通的異常現象——影子的變化太具象、太有“目的性”了。而且，小念能看到，這說明不是他的幻覺。
他必須做點什麼。
但護工就在不遠處，雖然聽不到聲音，但能看到他們的動作。他不能做出太明顯的異常行爲。
趙伶深吸一口氣，將手輕輕放在小念顫抖的肩膀上。在接觸的瞬間，他調動一絲極其微弱的金色紋路力量，通過手掌傳遞過去——不是攻擊，不是淨化，而是一種溫和的、安撫性的波動，像是溫暖的水流，試圖平復小念的恐懼。
小念的顫抖減輕了一些。她微微抬起頭，看了趙伶一眼，眼神裏充滿無助的恐懼，但還有一絲微弱的信任。
“別看影子。”趙伶用嘴唇做出口型，但沒有發出聲音，“看我。”
小念艱難地移開視線，看向趙伶的臉。她的眼睛裏涌出淚水，但強忍着沒哭出來。
趙伶維持着能量的輸送，同時用眼角餘光觀察影子的變化。
影子的變異已經完成大半。現在的小念影子，已經完全脫離了正常影子的範疇：它膨脹到原本的三倍大，輪廓扭曲成一團無法形容的、多肢體的怪物形狀，表面布滿了眼睛和嘴巴的輪廓，那些細長的觸手般的分支在地面上緩慢蠕動，探索着周圍的空間。
但最可怕的是，影子開始嚐試“脫離”。
它的一部分——從腰部延伸出的一條最粗的觸手——開始從二維的地面向上隆起，像一團黑色的煙霧，又像粘稠的瀝青，試圖從地面“站”起來，形成三維的實體。隆起的部分表面，那些眼睛和嘴巴的輪廓變得更加清晰，甚至開始一張一合，發出無聲的“話語”。
趙伶能“聽”到那些話語——不是通過耳朵，而是直接作用於意識：
“小……念……”
“過來……過來……”
“和我們……在一起……”
“你媽媽……也在等你……”
聲音是無數個音色的混合，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充滿一種虛假的溫柔，像塗了蜜糖的毒藥。
小念的身體又開始劇烈顫抖。她的嘴唇無聲地開合，像是在默念那首童謠，但恐懼讓她無法集中精神。
影子隆起的部分越來越高，已經有半米左右，頂部開始分化，形成一個模糊的人臉輪廓——是小念母親的臉。那張臉溫柔地笑着，嘴唇開合，發出聽不見但能感知到的呼喚：
“小念……媽媽在這裏……過來……”
小念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她張開嘴，似乎想喊“媽媽”，但發不出聲音。
趙伶知道不能再等了。再這樣下去，小念的意識會被徹底拖進那個影子世界，或者影子會完全實體化，發生不可預料的後果。
但他不能在這裏動用明顯的力量。怎麼辦？
他看向庭院中央的老槐樹，看向那棵一半枯死一半苟活的樹。一個念頭閃過。
趙伶收回放在小念肩上的手，站起身。他的動作很自然，像是坐累了要活動一下。他伸了個懶腰，然後邁步走向老槐樹，腳步很穩，但故意踩在地面上的某些位置——那些位置，陽光透過枝葉縫隙投下的光斑形成一條斷斷續續的“光路”。
護工注意到他的動作，但沒有阻止——病人在庭院裏走動是允許的，只要不靠近圍牆。
趙伶走到老槐樹下，抬頭看了看樹冠。然後，他開始哼歌。
不是戲曲，也不是小念的童謠，而是一首很老的、幾乎沒人記得的民間小調，是他小時候母親哄他睡覺時唱的。旋律簡單，節奏平緩，歌詞他已經記不全了，只記得大概的調子。
他哼得很輕，像是自言自語。聲音在寂靜的庭院裏顯得格外清晰。
其他病人被聲音吸引，紛紛轉頭看他。畫圈的老人停下了動作，發呆的也不再發呆。護工也看向他，但沒幹涉——病人唱歌哼曲不算異常行爲。
趙伶繼續哼着。他將一絲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金色紋路力量融入哼唱中，不是針對影子，而是針對整個庭院的環境。
他在做一件事：調整光。
《戲神卷宗》裏有一頁提到“光影之戲”，講的是如何通過聲音、動作和意念的配合，微妙地影響周圍的光線分布，創造出有利於自己的“舞台效果”。這是極高深的技巧，趙伶從未嚐試過，但現在他必須冒險一試。
他哼唱的旋律帶着一種特定的振動頻率。他腳下的步伐配合着節奏，每一步都踏在光斑與陰影的交界處。他的意念集中在一點：讓陽光更集中，讓陰影更淡。
一開始沒什麼變化。但漸漸地，庭院裏的光線開始出現細微的調整。
那些慘白中透着淡青的色調在緩慢褪去，陽光恢復了正常的金黃色。被高牆和槐樹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光斑，開始移動、聚集，形成更明亮、更集中的光束。
其中一束最亮的光，恰好移到了小念和她的影子所在的位置。
光落在小念身上，帶來溫暖的觸感。但光也落在了那個變異的影子上。
影子對光產生了劇烈的反應。
就像冷水潑進滾油，影子表面發出無聲的“嘶嘶”聲，那些隆起的部分開始冒煙——不是真正的煙，而是一種黑色的、稀薄的氣體，從影子表面蒸發出來，迅速消散在空氣中。影子本身開始收縮、回縮，那些觸手般的分支急速縮回，眼睛和嘴巴的輪廓變得模糊、淡化。
小念母親臉的輪廓發出無聲的尖叫，然後崩潰，重新融回影子中。
影子恢復成了正常的小女孩形狀。
但還沒完。
趙伶繼續哼唱，繼續調整步伐。他引導着那束最亮的光，讓它緩慢移動，像探照燈一樣掃過庭院的地面。
光所過之處，地面上那些原本就存在的、淡淡的黑色污跡——那些異常能量的殘留——開始變淡、消失。院子裏的壓抑感明顯減輕，那股陰鬱的檀香氣也淡了許多。
其他病人似乎也感覺到了變化。畫圈的老人扔掉了樹枝，抬起頭看着天空，臉上露出難得的平靜。發呆的病人眨了眨眼睛，左右看了看，像是剛從夢中醒來。
護工們停止了聊天，警惕地觀察着院子裏的變化，但看不出所以然，只當是天氣轉好帶來的自然效應。
趙伶停止哼唱，走回長椅坐下，假裝無事發生。
幾秒鍾後，風重新吹起。樹葉沙沙作響，護工聊天的聲音也恢復了。陽光徹底恢復正常，庭院裏的一切都回到了日常狀態。
只有小念還僵在原地。
她盯着地面上自己恢復正常的影子，看了很久很久。然後，她慢慢抬起頭，看向趙伶，眼淚無聲地流了滿臉。
“哥哥……”她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你把它……趕跑了……”
趙伶輕輕點頭，沒有說話。
小念擦掉眼淚，抱緊布娃娃，把臉埋進去。她的身體還在微微顫抖，但已經不再恐懼，而是一種劫後餘生的虛脫。
“它變成媽媽的樣子……”她小聲說，“叫我過去……我差點……差點就答應了……”
“你沒有答應。”趙伶說，“你很勇敢。”
小念搖搖頭：“是因爲哥哥的光……你的歌裏有光，照在它身上，它才跑的。”
她抬起頭，眼睛紅紅的，但眼神比之前清澈了許多：“哥哥，你也會唱……能趕跑壞東西的歌？”
“會一點。”趙伶說，“但你的歌更好。”
“不一樣。”小念認真地說，“我的歌只能讓它們看不見我。你的歌……能讓它們害怕。”
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了：“周叔叔說，能讓它們害怕的歌，很危險。因爲……因爲它們會記住你，會想辦法讓你不能再唱。”
趙伶心裏一沉。小念說得對。今天他雖然沒有暴露太多力量，但那種對光的微妙操控，對那些異常存在來說，可能已經足夠“顯眼”。它們可能會記住這個能“操控光”的人，可能會采取針對性的行動。
“我以後會小心的。”他說。
小念點點頭，然後又看向自己的影子，表情變得困惑：“可是……爲什麼是我的影子？爲什麼不是別人的？”
這也是趙伶想知道的。庭院裏還有其他病人，爲什麼只有小念的影子發生變異？是因爲她特殊的感知能力？還是因爲她身上有什麼“標記”，讓她更容易被針對？
“小念。”趙伶問，“剛才影子變成……變成你媽媽的樣子之前，你有沒有感覺到什麼特別？比如，聽到什麼聲音？或者，心裏想到什麼？”
小念想了想：“我聽到……很多人在叫我。有媽媽的聲音，還有……別的聲音，不認識的。他們叫我過去，說那裏很好，沒有病，沒有打針，沒有吃藥……然後我就看到媽媽的影子……”
她的聲音又開始發抖：“我太想媽媽了……所以就……”
趙伶明白了。那些異常存在利用了小念對母親的思念，通過模擬她母親的形象和聲音，試圖引誘她進入影子世界。這是一種精準的心理攻擊。
而小念的特殊感知能力，讓她更容易“接收”到這種引誘信號。
“小念。”趙伶嚴肅地說，“以後如果你再聽到媽媽的聲音，或者看到媽媽的影子，不管看起來多真實，都要先唱你的歌。唱完歌，如果聲音還在，影子還在，那就是假的。明白嗎？”
小念用力點頭：“我記住了。”
放風時間結束了。護工開始招呼病人回房。小念站起來，抱着娃娃，跟着護工離開。走到院門口時，她回頭看了趙伶一眼，眼神裏有感激，也有擔憂。
趙伶最後一個離開。他在院門口停頓了一下，回頭看向庭院。
陽光依舊很好，老槐樹靜靜立着，地面上的光斑隨着枝葉搖曳輕輕晃動。一切看起來那麼平靜，那麼正常。
但趙伶知道，在那平靜的表象之下，這座病院的陰影正在變得越來越活躍，越來越有攻擊性。它們不再滿足於被動的侵蝕，開始嚐試主動的引誘和捕獲。
而小念這樣的特殊者，是它們優先的目標。
他必須加快行動。必須盡快從周會計那裏得到更多信息，更多訓練。必須盡快掌握足夠的力量，保護自己，也保護那些需要保護的人。
還有蘇知微——那個女人正在用科學的方式接近真相，她的存在也是一個變數。
趙伶轉身，走進主樓的陰影中。
他的路還很長。
而前方的陰影，越來越濃。
【第十四章完，字數：43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