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泥潭深處
縣衙的冬天,是浸在骨頭縫裏的那種冷。炭盆裏那點可憐的熱氣,只夠呵暖手心的方寸之地,更多的時候,人們是依靠彼此擠靠的體溫和不斷活動來抵御無處不在的寒意。而比寒冷更甚的,是一種沉滯的、仿佛陳年淤泥般的氛圍,黏稠地包裹着這座灰暗建築裏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
夏銘七人如同七只謹慎的工蟻,按照趙秉安劃定的路線,在縣衙這座龐大而腐朽的蟻穴中無聲穿行。碎銀和銅錢換來的,不僅僅是情報,還有一張逐漸清晰、也愈發令人心驚的權力與利益交織的暗網。
田嶽的“酒肉銀錢攻勢”在底層胥吏和雜役中頗有成效。幾頓劣酒、幾包粗點心下肚,那些平日裏麻木的面孔便會鬆動,在醉意和抱怨中,吐出許多平日不敢或不願言說的瑣碎:哪個書手因爲分潤不均與孫稅吏的手下吵過架;哪個倉夫私下倒賣過倉底掃出來的秕谷;工房采買的青磚價比市價高了三成,但沒人敢問;戶房那位據說和知府衙門師爺沾親的劉貼書,最近在城外悄悄置辦了一處小田莊……
這些信息零散、模糊,甚至互相矛盾,但經過張磊在灶灰下的秘密整理和串聯,漸漸勾勒出一些脈絡。趙秉安想要的重點——孫稅吏經手的“耗羨”和與周家的往來——也確實浮出更多令人不安的細節。有老倉夫醉後嘟囔,去年有一批以“補損耗”爲名多收的糧食,最終並未入庫,而是由孫稅吏的人直接押運去了周家在鄰縣的糧棧。還有書手抱怨,周家繳納錢糧時用的銀子成色總是不足,但孫稅吏從不深究,反而催促他們盡快入庫銷賬。
夏銘和薛靜對老吏的“請教”,則更像是一場不動聲色的心理博弈。他們面對的多是些須發花白、眼神渾濁、在縣衙混跡半生卻止步於微末的老書吏。這些人早已失去了上升的野心,卻積攢了滿腹的衙門“掌故”和人情世故。他們有的對夏銘薛靜的恭順頗爲受用,會倚老賣老地講述些陳年舊事,比如某年某月因爲一筆“火耗”分配不公,兩個吏房差點打起來;比如周家的老太爺當年如何巴結上任知縣,才拿到了包攬部分稅糧收納的權柄。有的則十分警惕,說話滴水不漏,只談“慣例”、“成法”,絕不涉及具體的人和事。還有的,則會用混濁的眼睛打量着他們,語帶雙關地提醒:“年輕人,衙門裏的水深,有些賬,算得太清楚,未必是好事。”
毛文瀚和陳鋒在工房的“學習”則相對純粹。毛文瀚扎實的手藝和沉默肯幹的態度,很快贏得了工房幾個老工匠的好感。他們帶他看庫房裏的舊料,講解本地木材、石料、鐵器的優劣和市價,甚至默許他記錄一些簡單的物料單和工價。陳鋒則在一旁仔細聆聽,努力記住那些陌生的名詞和復雜的折算比例。他們了解到,縣衙的工程采買大多由幾家固定的商號承攬,價格虛高是常態,且回扣規矩森嚴。他們也隱約聽到,周家似乎也涉足建材生意,與工房某位吏員往來密切。
徐婉大部分時間跟在薛靜身邊,幫忙整理、遞送。她的話依然很少,那種突如其來的、精準的“直覺”出現得也越來越少,間隔越來越長。更多的時候,她只是安靜地待着,眼神偶爾會放空,仿佛在凝視某個遙遠的、他人無法觸及的點。但薛靜注意到,每當聽到某些關鍵詞——比如“周家”、“保安堂”、“孫稅吏”、“某年某月某筆銀子”——徐婉的身體會有一瞬間極細微的僵硬,或者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薛靜默默將這些關鍵詞記下,私下與夏銘和張磊收集的信息對照,往往能發現隱晦的關聯。
然而,表面的“順利”之下,暗流從未停止涌動。
首先感覺到異樣的是田嶽。一次酒後,一個平日與他還算投緣的年輕書手,在其他人起哄散去後,悄悄拉了他一下,往他手裏塞了半塊冰冷的糕餅,壓低聲音快速說:“田哥,最近……小心點錢貴。他好像在打聽你們……特別是你們那個生病的女伴的事。還有……周家糧行那個二管家,前天來找過孫稅吏,關起門說了好久。”說完,便像受驚的兔子一樣溜走了。
錢貴在打聽徐婉?周家二管家密會孫稅吏?
夏銘得知後,心頭警鈴大作。徐婉的“異常”一直是他最大的擔憂,也是團隊最深的秘密。雖然趙秉安目前似乎並未特別關注徐婉,但錢貴作爲孫稅吏的耳目,突然將注意力投向這個一直很安靜的女孩,絕非好事。而周家和孫稅吏的密會,很可能意味着新的陰謀正在醞釀,目標可能仍然是趙秉安,也可能……已經包括了他們這些“趙秉安的刀”。
幾乎與此同時,毛文瀚在工房也遇到了麻煩。一天,他和陳鋒照常去請教一位老工匠關於倉廒椽子防蟲的處理方法時,卻發現老工匠臉色難看,支支吾吾,最後幹脆推說身體不適,將他們打發走了。隨後幾天,工房其他工匠對他們的態度也變得冷淡疏遠,再問什麼,都推說不知。毛文瀚敏銳地察覺到,有人“打過招呼”了。
調查的阻力,開始從隱性的敷衍,轉向了顯性的阻礙。
更讓夏銘不安的,是趙秉安態度的微妙變化。最初幾日,趙秉安還會偶爾召見夏銘,詢問進展,並給出一些模糊的指示。但最近,他不再主動召見,只是通過王三傳遞一些簡單的指令,比如“繼續查某年賬目”、“留意某筆銀錢流向”。王三送來的銀錢用度也變得吝嗇起來,夥食標準也悄悄降低。這是一種無聲的施壓,也是一種信號:要麼盡快拿出“有價值”的成果,要麼……價值將重新被評估。
壓力,像不斷收緊的絞索,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
“我們查到的這些東西,夠分量嗎?”一次深夜的碰頭會上,陳鋒憂心忡忡地問。灶膛裏只有餘燼的微光,映照着衆人疲憊而緊繃的臉。
張磊低聲道:“關於孫稅吏和周家在‘耗羨’和稅糧上的勾連,有不少間接證據和旁證,但缺少一錘定音的直接物證——比如他們私分的賬本、具體的交割憑證。關於工房采買的虛價,有價格比對,但缺乏他們收受回扣的證據。至於其他胥吏的貪墨,更是零碎。”
“趙秉安要的,恐怕不僅僅是這些‘線索’。”薛靜的聲音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清晰,“他需要能讓他一舉扳倒孫稅吏,或者至少讓其傷筋動骨、無力與他爭奪倉大使之位的‘鐵證’。我們目前提供的,還不夠。”
“而且,我們自己的處境越來越危險。”田嶽悶聲道,“錢貴盯着我們,工房那邊也被打了招呼。我擔心……孫稅吏可能已經察覺我們在查他,甚至可能知道了部分我們查到的內容。”
毛文瀚握緊了拳頭:“趙秉安把我們推出來當探路的卒子,現在卒子快要過河了,他卻好像要收手觀望,甚至……想把卒子棄掉?”
夏銘沉默地聽着,心中那股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趙秉安的利用,孫稅吏的反撲,自身情報價值的瓶頸,以及徐婉可能暴露的風險……所有因素都指向一個越來越狹窄的困境。
“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夏銘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兩條路。第一條,加速,冒險深入,嚐試找到更核心的證據。但風險極高,可能直接與孫稅吏或周家的人正面沖突。”
“第二條呢?”張磊問。
“第二條,”夏銘的目光掃過衆人,“改變策略。我們不再僅僅爲趙秉安收集攻擊對手的彈藥。我們要開始尋找……能夠制衡趙秉安,或者至少能讓我們在他眼中保持‘不可或缺’價值的東西。”
“制衡趙秉安?”陳鋒嚇了一跳。
“不是正面對抗。”夏銘解釋,“是掌握一些只有我們知道,而趙秉安不知道我們知道的……關於他自身,或者關於這個縣衙更核心秘密的信息。比如,他趙秉安在暫代倉務期間,有沒有利用職權爲自己牟利?他與哪些商號、哪些其他胥吏有我們尚未掌握的私下交易?甚至……他與吳大使倒台之間,是否真的完全清白?”
這個想法讓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這無異於在刀尖上跳舞,在獵人身旁偷藏一把匕首。
“這……太危險了。”田嶽聲音發幹,“萬一被趙秉安發現……”
“但繼續只當一把聽話的刀,可能更危險。”薛靜冷靜地接口,“當刀失去了砍向預定目標的作用,或者持刀人找到了更順手的新刀,舊刀的下場會是什麼?”
沒有人回答。答案不言而喻。
“徐婉,”夏銘忽然看向一直沉默的徐婉,語氣放得格外柔和,“最近……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關於趙秉安,或者……關於我們接下來該怎麼做?”
徐婉的身體微微顫了一下。她抬起頭,在昏暗的光線下,她的眼睛顯得格外大,也格外空茫。她咬着嘴唇,似乎在努力集中精神,對抗着某種無形的幹擾。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斷斷續續地、用極輕的聲音說:
“……趙……他書房……東牆……第三個櫃子……暗格……有本……藍皮舊賬……”
“……裏面……記的不是倉廒的賬……是……‘私賬’……名字……很多……”
“……還有……他……好像……在接觸……府城來的……一個姓‘馮’的官……”
“……但是……危險……很大……去碰……會被……‘標記’……”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乎聽不見,身體也搖晃了一下,被薛靜扶住。
信息再次精準得可怕!趙秉安書房的暗格,私賬,府城來的馮姓官員……以及那個清晰的警告——“危險”、“標記”!
“標記?”毛文瀚皺眉,“什麼意思?”
徐婉虛弱地搖頭,眼神中充滿困惑和疲憊:“我……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覺……如果去動那東西……會被……盯上……很危險……”
夏銘和薛靜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震驚與決斷。徐婉再次提供了一個可能極其關鍵的突破口,但也指出了巨大的風險。趙秉安的私賬,那很可能記錄着他自己見不得光的交易和人脈網絡,是能真正制衡他的東西!但去竊取或窺探,一旦被發現,後果不堪設想。
“先記下。”夏銘沉聲道,“從長計議。眼下,我們還是先集中精力,應對孫稅吏和周家可能的反撲,以及……想辦法從趙秉安那裏獲得更明確的‘保護’承諾。”
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
第二天下午,王三急匆匆地來到雜役院,臉色凝重地對夏銘說:“夏老弟,趙大人讓你立刻去一趟吏房,就你一個人。”
單獨召見?夏銘心中一凜,預感到可能有大事發生。
他跟隨王三來到吏房。趙秉安今天沒有坐在書案後,而是站在窗前,背對着門口,望着窗外蕭索的庭院。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眼神深處卻似乎翻滾着某種壓抑的陰鬱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
“來了。”趙秉安示意夏銘坐下,自己也坐回書案後,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案上一塊冰冷的鎮紙。
“大人。”夏銘躬身行禮。
趙秉安沉默了片刻,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得有些異常:“周家老太爺,三日後七十大壽。”
夏銘愣了一下,不明白趙秉安爲何突然提起這個。
“孫稅吏,已代周家向縣尊大人,以及本官,還有衙內幾位有頭臉的胥吏,遞了請柬。”趙秉安繼續說道,目光落在夏銘臉上,“周家特意提到,聽聞本官手下有幾位‘海外奇人’,見識廣博,想請諸位一同赴宴,以增光彩。”
赴宴?周家的壽宴?邀請他們?!
夏銘的心猛地一沉。這絕不是簡單的邀請!這是鴻門宴!是孫稅吏和周家設下的圈套!目的何在?當衆羞辱?試探虛實?還是……找個由頭,在宴會上“處置”他們?
“大人,我等身份低微,又是戴罪效力之身,恐怕……不便出席這等場合。”夏銘連忙推辭。
趙秉安擺了擺手,打斷了他:“本官也如此回復。但孫稅吏說,此乃周老太爺的意思,老人家好奇海外風物,想見見‘南洋’來人。且言明,只是尋常家宴,不必拘禮。縣尊大人……似乎也覺得無妨。”
連知縣都默許了!這意味着,他們幾乎沒有拒絕的餘地!
夏銘的後背滲出了冷汗。他迅速思考着周家的意圖。當衆發難?風險太大,容易落人口實。更可能的是,在宴會上通過言語機鋒、禮儀規矩來刁難、試探,甚至設下某種陷阱,讓他們在衆目睽睽之下犯錯,然後借題發揮,打擊趙秉安“用人不明”、“縱容怪誕”,甚至直接給他們扣上“舉止失儀”、“心懷叵測”的罪名!
“大人,此宴恐怕……”夏銘還想爭取。
“此宴,爾等必須去。”趙秉安的語氣不容置疑,他看着夏銘,眼神復雜,“不僅要去,還要‘表現’得當。既要讓周老太爺‘滿意’,又不能墜了本官的顏面。更重要的……”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席間,孫稅吏與周家,或許會有‘動作’。爾等需仔細留意,若能有所‘發現’……”
他話沒說完,但意思再明白不過:他要他們去赴這場鴻門宴,既是應對,也是反擊!讓他們在敵人的主場,去捕捉敵人的破綻!
這任務,比深入調查賬目更加凶險百倍!那是公開的、毫無遮擋的戰場,任何一絲失態、一句錯話,都可能萬劫不復。
夏銘感到喉嚨發幹。他知道,趙秉安此刻也承受着壓力,周家這是在公開挑釁他新獲得的“暫署”權威。他需要他們去頂住,甚至反戈一擊。
“大人,我等……恐力有不逮。”夏銘艱難道。
趙秉安從抽屜裏拿出一個略大些的錢袋,推到夏銘面前:“這裏面是十兩銀子。拿去,添置幾身勉強能見人的行頭。至於禮儀應對……”他沉吟了一下,“本官會讓王三稍後送一本《家禮》節要過去。爾等這幾日,便專心準備此事。其他調查,暫且放下。”
他站起身,走到夏銘面前,俯視着他,聲音冰冷:“夏銘,這是爾等證明自己‘價值’的時候。若能在周家宴席上站穩腳跟,甚至有所‘建樹’,本官自然不會虧待。若是丟了臉面,壞了事……”他冷哼一聲,“爾等也該知道後果。”
餌與鉤的關系,從未如此赤裸和殘酷。趙秉安將他們最後一點“工具價值”,也毫不猶豫地押上了賭桌,去對抗他的政敵。
夏銘拿起那個沉重的錢袋,感覺它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冰涼刺骨。
“小人……明白了。”他垂下眼簾,遮住眼底翻涌的寒意與決斷。
走出吏房,冬日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夏銘抬起頭,看着鉛灰色的天空。
周家的壽宴……鴻門宴……
這不僅僅是趙秉安與孫稅吏的又一次交鋒,更是他們七人第一次真正暴露在那個充滿敵意、規則森嚴的古代士紳階層面前。
刀,已經被架在了脖子上。
而他們,必須在衆目睽睽之下,在敵人的主場,跳一場關乎生死存亡的舞蹈。
泥潭深處,暗流終於化作了洶涌的漩渦,要將他們徹底吞噬。而他們手中,除了那點可憐的銀錢,一本倉促的《家禮》節要,以及彼此之間尚未被完全碾碎的信任,似乎再無他物。
但,真的沒有了嗎?
夏銘握緊了手中的錢袋,腦海中閃過徐婉關於“暗格私賬”的囈語,閃過這些日子搜集到的、關於趙秉安、孫稅吏、周家乃至這個縣衙的種種隱秘。
或許……絕境之中,也能開出畸形的花。
他們需要一個新的計劃,一個在赴宴之前,就必須開始的、更加大膽和危險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