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雨眠把垃圾袋扔進巷口的垃圾桶,拍了拍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傍晚的風帶着涼意,她拉緊針織衫的衣襟,轉身往回走。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是母親。
“眠眠,明天晚上七點,樓外樓,你張伯伯的兒子從上海回來了,一起吃個飯。”
周雨眠停住腳步,靠在巷子的白牆上。牆角的苔蘚在暮色中呈現出墨綠色,幾只螞蟻排着隊爬過。
“媽,我明天可能要加班......”
“加什麼班,我已經問過你們部門的小劉了,他說你們項目這周不忙。”母親的聲音裏帶着不容置疑,“雨眠,媽媽知道你心裏還放不下那個人,但都過去三年了。人家孩子都有了,你也該往前看了。”
周雨眠閉上眼睛。巷子那頭傳來炒菜的滋啦聲,誰家在做油燜春筍,香味飄過來,是她小時候最喜歡的味道。
“媽,我不是因爲他......”
“那是因爲什麼?”母親的聲音軟下來,“眠眠,媽媽是擔心你。一個人在外面,工作那麼累,回到家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媽媽老了,陪不了你一輩子,就想看着你有個好歸宿。”
周雨眠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攥緊了。她想起父親去世的那個冬天,母親一夜白頭。這些年,母親一個人把她拉扯大,供她讀大學,送她出國交換,從不說辛苦。現在母親老了,唯一的念想就是她能有個家。
“好,我去。”周雨眠聽見自己說,“但我不能保證什麼,就是吃個飯。”
“好好好,吃飯就行。”母親的聲音頓時輕快起來,“那孩子我見過照片,一表人才,在上海做金融的,年薪百萬呢。你張伯伯說性格也好......”
周雨眠耐心聽着,直到母親說完所有相親對象的好,才掛斷電話。
天完全黑了,巷子裏亮起幾盞路燈,昏黃的光暈在石板路上。她慢慢走回樓下,抬頭看見四樓402的窗戶亮着燈。新搬來的鄰居似乎還沒回來,也許是去面試還沒結束。
她想起剛才在樓梯上遇到的林見清。高高瘦瘦的,穿着淺藍色襯衫,眉眼間有股散不去的憂鬱,但說話時眼神很真誠。他說她彈的《漁舟唱晚》很好聽,尤其是情感處理。
很少有人能聽出她彈琴時的情感。大多數人只會說“彈得真流暢”“技巧真好”,但林見清聽出了情感。周雨眠心裏泛起一絲微瀾,隨即又平靜下來。不過是個禮貌的贊美罷了,她對自己說。
回到304,房間裏有她熟悉的薰衣草香薰的味道。這是一間一室一廳的老房子,但被她布置得很溫馨。客廳靠窗的位置放着她的古箏,用深藍色的綢布蓋着。牆上掛着幾幅字畫,都是她自己寫的畫的。書架占據了一整面牆,除了專業書,更多的是文學和音樂類書籍。
周雨眠換了居家服,給自己泡了杯茉莉花茶。茶水氤氳的熱氣中,她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處理工作郵件。
她在阿裏巴巴做產品經理,負責一個本地生活類的App。最近在推一個新功能,遇到了不少問題。用戶增長不及預期,留存率偏低,團隊裏彌漫着焦慮的情緒。
“雨眠姐,數據出來了,還是沒起色。”下屬小劉發來消息,附上一個數據報表。
周雨眠點開表格,眉頭微皺。新功能上線兩周,日活只增長了百分之三,遠低於預期的百分之十。用戶反饋裏,“功能復雜”“找不到入口”“不知道有什麼用”的評論占了大多數。
她回復:“明天上午十點,我們開個復盤會。通知相關同學都參加。”
放下手機,她走到窗邊。外面下起了小雨,雨絲在路燈的光暈中斜斜飄落。杭州的春雨就是這樣,悄無聲息地來,溼漉漉地黏在身上,滲進心裏。
她想起三年前,也是在這樣一個雨夜,程諾向她求婚。
那是在上海外灘,他包下了整家餐廳,從法國空運來的玫瑰鋪滿了地面,小提琴手演奏着《愛的禮贊》。他單膝跪地,打開那個藍色絲絨盒子,鑽石在燭光下閃爍。
“雨眠,嫁給我,我會給你最好的生活。”
周圍的顧客都在鼓掌,侍應生端着香檳微笑。一切都像電影裏的場景,完美得不真實。
但她說了不。
不是因爲不愛,而是因爲她知道,那枚戒指代表的不是愛情,而是程諾向父親證明自己的方式——你看,我不僅能在公司站穩腳跟,還能娶到門當戶對的妻子。
她是程諾向上爬的階梯,是他完美人生拼圖裏最後一塊。
“對不起。”她聽見自己說,聲音輕得像嘆息。
程諾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站起身,關上戒指盒子,動作依然優雅,但周雨眠看見他握着盒子的手在微微顫抖。
“爲什麼?”他問,聲音很平靜,太平靜了。
“因爲這不是我想要的。”周雨眠說,“我想要一個家,不是一個展示品。”
那晚她一個人坐高鐵回杭州。雨敲打着車窗,她看着窗外飛速倒退的燈火,第一次覺得上海那麼大,那麼冷。
後來程諾來找過她一次,在她杭州租的房子裏。他說他可以說服父親,說他們可以搬出大房子,住在普通公寓裏。他說他愛她,真的愛她。
周雨眠相信他愛她,就像她也還愛着他一樣。但愛情不是生活的全部,尤其是當這份愛情被太多東西裹挾時——家族期望、財產繼承、社會地位。
“程諾,你放不下的。”她輕輕說,“我也放不下我的自尊。”
從那以後,程諾再沒聯系她。半年後,她從共同朋友那裏聽說,他和父親生意夥伴的女兒訂婚了。又過了一年,他們結婚了,在巴厘島辦的婚禮,婚紗照登上了時尚雜志。
周雨眠刪掉了程諾所有的聯系方式,換了手機號,搬了家。但有些東西刪不掉,比如深夜醒來時心口的鈍痛,比如聽到某首歌時突然的恍惚,比如在人群中看到相似的背影時,那一瞬間的停頓。
窗外的雨大了些,敲打着玻璃。周雨眠回到古箏前,掀開綢布。深棕色的琴身在燈光下泛着溫潤的光澤,這是父親留給她的最後禮物。
她坐下來,手指輕撫琴弦。沒有曲譜,只是隨意撥弄,不成調的樂音在房間裏流淌。漸漸地,旋律自己浮現出來——是那首她最近在寫的曲子,《雨巷》。
靈感來自戴望舒的詩,但又不完全是。她想表現的是杭州雨巷的意境,青石板路,白牆黑瓦,撐着油紙傘走過的姑娘,還有巷子深處傳來的叫賣聲。
彈着彈着,她完全沉浸進去。手指在琴弦上飛舞,音符像雨滴一樣落下,時而密集,時而稀疏。她閉着眼睛,仿佛看見童年時和父親一起走過的巷子,父親的大手牽着她的手,給她講這條巷子過去的故事。
一曲終了,餘音在空氣中震顫。周雨眠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滿臉淚水。
手機在桌上震動,是蘇曉發來的視頻通話請求。周雨眠擦幹眼淚,調整好表情,才接通。
“雨眠姐!你看我發現了什麼!”屏幕那頭的蘇曉興奮地晃着手機,背景是她那個堆滿雜物的辦公室。
“慢點,我頭暈。”周雨眠無奈地笑。
“哦哦。”蘇曉把手機架好,臉湊近屏幕,短發亂糟糟的,但眼睛亮得驚人,“我剛從非遺中心回來,你猜我見到誰了?繡娘陳奶奶!就是那個會雙面三異繡的陳奶奶!”
周雨眠知道蘇曉最近在跑非遺傳承人的事,想爲她的“新國風”平台爭取獨家合作。
“然後呢?”
“然後陳奶奶答應讓我拍她的創作過程了!而且她還會介紹其他手藝人給我!”蘇曉幾乎要跳起來,“雨眠姐,我的平台有救了!有了這些獨家內容,我看那些投資人還有什麼話說!”
看着蘇曉興奮的樣子,周雨眠也被感染了:“恭喜你。不過別高興太早,內容有了,變現模式想清楚了嗎?”
“想清楚了!”蘇曉拿出一張紙,上面畫着歪歪扭扭的思維導圖,“你看,我們可以做線上課程,陳奶奶教刺繡基礎;可以做材料包,配視頻教程;還可以和設計師合作,把傳統紋樣用在現代服飾上。我連品牌名都想好了,叫‘薪傳’——薪火相傳的意思。”
周雨眠仔細看着那張思維導圖。雖然粗糙,但思路清晰,而且有可執行性。蘇曉就是這樣,看着大大咧咧,但做事很有章法。
“需要我幫你看看商業計劃書嗎?”
“要要要!”蘇曉點頭如搗蒜,“不過我今晚得先整理陳奶奶的采訪記錄。對了,你明天晚上有空嗎?我們一起吃飯,慶祝一下!”
“明天不行,我......”周雨眠頓了頓,“我有約。”
“有約?”蘇曉敏銳地捕捉到她的猶豫,“什麼約?和誰?男的女的?”
“相親。”周雨眠坦白,“我媽安排的。”
屏幕那頭沉默了。蘇曉的表情從興奮轉爲擔憂:“雨眠姐,你確定要去?上次那個醫生,上上次那個程序員......”
“我知道。”周雨眠打斷她,“但這次不一樣,是我媽老朋友的兒子,推不掉。”
蘇曉嘆了口氣:“好吧。那結束後給我打電話,我去接你。如果對方是奇葩,咱們就按老規矩,我打電話假裝你有急事。”
“謝謝。”周雨眠心裏一暖。在杭州這幾年,蘇曉是少數能說真心話的朋友。
掛斷視頻,周雨眠重新坐回古箏前。但剛才的情緒已經散了,她彈了幾個音,總覺得不對。
算了,明天再說吧。她蓋上琴布,去浴室洗漱。
溫熱的水流沖過身體,帶走一天的疲憊。周雨眠看着鏡子裏的自己,二十八歲的臉,眼角已經有了細紋,是長期熬夜工作的結果。頭發溼漉漉地貼在肩上,顯得臉色有些蒼白。
她想起程諾曾說她像江南的雨,溫柔但固執,能穿透最堅硬的石頭。
“那你就是那塊石頭嗎?”她當時笑着問。
“我是被你穿透的那塊石頭。”程諾吻她的額頭。
那些情話,在分開後回憶起來,都帶着諷刺的味道。如果她真的穿透了他,爲什麼最後放手的是他?
關掉水龍頭,周雨眠擦幹身體,換上睡衣。躺在床上,她打開手機,點開那個加密的相冊。裏面只有一張照片,是大學時和程諾在西湖邊拍的。兩人都還很青澀,程諾摟着她的肩,她靠在他懷裏,笑得眼睛彎彎。
那是大四的春天,程諾拿到了上海的offer,她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兩人坐在湖邊,計劃着未來——他先去上海打拼,她讀完研就過去,然後結婚,買房,生兩個孩子,養一只貓。
“我們要在杭州也買套房,周末回來住。”程諾說。
“爲什麼?上海不好嗎?”
“上海是奮鬥的地方,杭州是生活的地方。”程諾看着西湖的波光,“等我成功了,我們就回杭州,過慢生活。”
她當時相信了,相信他們的愛情能跨越距離和時間,相信程諾的承諾。
但現實是,程諾在上海如魚得水,三年就做到了公司中層。他漸漸適應了上海的節奏,習慣了應酬和酒會,開口閉口都是投資、融資、上市。他回杭州的次數越來越少,電話越來越短,從每天一次到每周一次,再到後來,她得在財經新聞上看到他的消息。
最後一次見面,在上海,程諾帶她去參加一個酒會。她穿着借來的禮服,站在一群光鮮亮麗的人中間,像個誤入的灰姑娘。程諾忙着應酬,把她一個人留在角落。她聽見有人議論:
“那就是程諾的女朋友?聽說在杭州做老師。”
“老師?怎麼配得上程諾?他可是程家的獨子。”
“玩玩吧,遲早得分。程董不會同意的。”
那晚她一個人坐高鐵回杭州。在車上,她刪掉了程諾所有的短信,只留了最後一條:“雨眠,我需要時間說服我父母。等我。”
她等了三個月,等來了程諾父親心髒病發作住院的消息。程諾打電話來,聲音疲憊:“雨眠,我爸的情況不太好。醫生說不能再受刺激。我們的婚事......可能得緩緩。”
“緩緩是多久?”她問。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我不知道。”
她又等了半年。然後從朋友那裏聽說,程諾開始和父親生意夥伴的女兒約會。
她沒有質問,沒有吵鬧,只是寄回了程諾送她的所有禮物,包括那枚他第一次升職時送的項鏈。附上一張字條:“祝你前程似錦。”
程諾沒有回復。他們的故事,就這樣無疾而終。
周雨眠關掉手機,房間裏陷入黑暗。雨還在下,淅淅瀝瀝,像誰的哭聲。
她想起明天的相親,想起母親期待的眼神,想起自己二十八歲的年紀。在杭州,這個年紀還沒結婚的女性,總是會被打上各種標籤——太挑、事業心太強、心理有問題。
她不介意這些標籤,但她介意母親難過。父親走得早,母親一個人把她帶大,從沒讓她受過委屈。現在母親老了,她只想讓母親安心。
“就當是認識個新朋友吧。”她對自己說,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是周六,但周雨眠還是去了公司。項目的問題必須盡快解決,她沒有休息的資本。
辦公室空蕩蕩的,只有幾個加班的同事。她沖了杯咖啡,打開電腦,開始分析用戶數據。新功能的問題很明顯——入口太深,操作流程太長,價值點不清晰。但怎麼改,團隊意見不一。
有人主張簡化流程,有人主張加強引導,有人主張幹脆下線,重新設計。
周雨眠看着屏幕上跳動的數據,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這是她的習慣,思考時的下意識動作。
手機震動,是母親發來的微信:“眠眠,別忘了晚上的飯局。穿那條藕粉色的裙子,你穿那件好看。”
周雨眠看了眼時間,下午三點。她回復:“知道了媽,我會準時到。”
然後她打開購物網站,搜索“藕粉色連衣裙”。她根本不記得自己有這件衣服,大概是母親什麼時候給她買的,一直掛在衣櫃裏。
找到類似款式後,她下單了同城速遞。四點前能送到公司,她可以在公司換好衣服直接去餐廳。
這就是她的生活——工作填滿了所有空隙,連買件衣服參加相親會的時間都沒有。
下午的復盤會開得很激烈。產品、設計、研發、運營各執一詞,都覺得自己沒錯,是對方的問題。周雨眠安靜地聽着,等所有人都說完了,才開口:
“數據不會說謊。新功能上線兩周,日活增長百分之三,留存率下降兩個點。用戶反饋裏,‘找不到入口’和‘不會用’是最多的問題。這說明什麼?”
會議室裏安靜下來。
“說明我們的設計有問題,但更根本的是,我們太自嗨了。”周雨眠調出用戶調研報告,“在座各位,有誰自己完整使用過這個功能三次以上?”
沒人舉手。
“我們自己都不用,怎麼能指望用戶喜歡?”周雨眠站起來,在白板上畫了個流程圖,“我的建議是:第一,簡化流程,三步內完成核心操作;第二,入口上浮,放在首頁顯眼位置;第三,增加新手引導,但要做成遊戲化的,有趣一點。”
她看向設計師:“小王,簡化流程的稿子周一能出來嗎?”
“能!”
“研發,評估一下改動的工作量。”
“如果只是流程簡化,三天就能搞定。但入口改動涉及架構調整,至少要一周。”
“那就先改流程,入口下周迭代。”周雨眠拍板,“運營準備一下,下周五發新版,配合push和開屏廣告。散會。”
同事們魚貫而出,周雨眠留在會議室,看着白板上密密麻麻的字。頭痛開始發作,像有一根針在太陽穴裏鑽。
她回到工位,速遞已經送到了。打開盒子,藕粉色的連衣裙,款式簡約,是她平時會穿的風格。母親雖然着急她的婚事,但審美一直在線。
換了衣服,化了淡妝,時間已經六點半。周雨眠抓起包往外沖,在電梯裏對着鏡子整理儀容。
鏡中的女人穿着藕粉色連衣裙,長發披肩,妝容精致。但眼睛裏有掩飾不住的疲憊,嘴角的弧度有些勉強。
“就當是認識個新朋友。”她又對自己說了一遍。
樓外樓是杭州老字號,坐落在西湖邊,能看到湖景。周雨眠到的時候正好七點,服務員領她到預訂的位置。
靠窗的桌子,一個男人已經等在那裏。他穿着深灰色西裝,背影挺直,正在看手機。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
周雨眠的腳步停住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窗外的西湖燈火璀璨,遊船劃過水面,留下一道道光痕。餐廳裏飄着食物的香氣,背景音樂是柔和的鋼琴曲。
但周雨眠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聞不到。她的眼裏只有那個男人的臉——三年未見,成熟了些,眼角有了細紋,但那雙眼睛,她永遠不會認錯。
程諾。
他站起身,表情和她一樣震驚。“雨眠?”
周雨眠的第一個念頭是轉身離開。當母親和張伯伯從洗手間方向走來,母親臉上掛着笑容,看見她,招手:“眠眠,快過來,這就是張伯伯的兒子程諾。你們小時候還一起玩過呢,記得嗎?”
周雨眠不記得。或者說,她不記得那個胖乎乎的小男孩,和眼前這個英俊成熟的男人是同一個人。
“雨眠?”母親走到她身邊,小聲說,“發什麼呆呢?打招呼啊。”
周雨眠機械地伸出手:“你好,我是周雨眠。”
程諾握住她的手,掌心溫熱幹燥。“好久不見。”
他的手沒有立刻鬆開,而是多停留了一秒。就這一秒,讓周雨眠的心跳漏了一拍。
“原來你們認識啊?”張伯伯,也就是程諾的父親,笑呵呵地說,“那更好了,省得我介紹。坐,都坐。”
四人落座。周雨眠坐在程諾對面,能清楚地看見他臉上的每一寸表情。他看起來也有些緊張,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水杯。
“程諾剛從上海調回杭州,負責分公司。”張伯伯說,“以後就常駐杭州了。雨眠在阿裏巴巴是吧?挺好的,年輕人多交流。”
母親接過話頭:“是啊,眠眠也在濱江那邊上班,離得不遠。你們可以多走動走動。”
周雨眠低頭看着菜單,假裝認真研究,實際上一個字都沒看進去。她能感覺到程諾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像有實質的重量。
“雨眠,”程諾開口,聲音很輕,“你......還好嗎?”
她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很好。你呢?”
“我也好。”程諾頓了頓,“沒想到是你。我爸只說老朋友家的女兒,在杭州工作,讓我見見。”
“我也沒想到。”周雨眠說,“世界真小。”
服務員來點菜,打斷了尷尬的對話。張伯伯和母親熱絡地點着菜,西湖醋魚、龍井蝦仁、叫化童雞、宋嫂魚羹......都是樓外樓的招牌。
“程諾,你給雨眠夾菜啊。”張伯伯使眼色。
程諾夾了塊魚肉,放到周雨眠碗裏。“我記得你喜歡吃魚。”
“謝謝。”周雨眠沒有動那塊魚肉。
整頓飯在一種詭異的氣氛中進行。張伯伯和母親聊得起勁,從兩人小時候的糗事聊到現在的工作,又聊到杭州的房價,未來的規劃。程諾和周雨眠則很少說話,只是偶爾附和。
“程諾現在可是青年才俊,公司最年輕的副總。”張伯伯驕傲地說。
“雨眠也很優秀,在阿裏帶團隊呢。”母親不甘示弱。
“那正好,互相學習,互相幫助。”張伯伯舉杯,“來,爲年輕人的未來,幹杯!”
周雨眠端起酒杯,是黃酒,溫過的,帶着甜香。她抿了一小口,酒液滑過喉嚨,留下一路灼熱。
“雨眠現在住哪兒?”程諾問。
“柳浪閣那邊,老小區。”
“一個人住?”
“嗯。”
“我也是。”程諾說,“在錢江新城租了套房,離公司近。”
“錢江新城好啊,新開發的,環境好。”母親接話,“眠眠你也該考慮換個房子,老小區沒電梯,不方便。”
“我住慣了,挺好。”周雨眠說。
“對了,程諾,你現在有女朋友嗎?”母親問得直接。
程諾看了周雨眠一眼:“沒有。”
“那正好......”
“媽。”周雨眠打斷她,“菜涼了,快吃吧。”
飯後,張伯伯和母親說要去西湖邊散步,讓兩個年輕人自己活動。周雨眠想拒絕,但母親已經挽着張伯伯走了,還回頭沖她眨眨眼。
餐廳門口,只剩下她和程諾。
春雨又下了起來,細細密密的。程諾撐開傘,示意她過來。黑色的傘很大,足夠兩個人站,但周雨眠故意離他遠了些。
“我送你回去吧。”程諾說。
“不用,我打車。”
“雨眠。”程諾叫住她,“我們就不能好好說說話嗎?”
周雨眠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頭。“程諾,你覺得我們還有什麼可說的?”
“很多。”程諾走到她面前,傘微微傾斜,遮住飄來的雨絲,“這三年來,我每天都在想,如果我當時更勇敢一點,如果我們沒有分開......”
“沒有如果。”周雨眠打斷他,“你結婚了,程諾。我聽說了,在巴厘島,很盛大。”
程諾的臉色變了。“我沒有結婚。”
周雨眠愣住。
“訂婚了,但最後沒結成。”程諾苦笑,“婚禮前一個月,她查出先天性心髒病,不能要孩子。我爸反悔了,對方家也覺得面子上過不去,婚事就黃了。”
雨下大了,敲打着傘面,噼啪作響。周雨眠看着程諾,想從他臉上找出說謊的痕跡,但沒有。他的眼睛裏只有疲憊,和一種深深的無奈。
“那你現在......”她聽見自己問。
“單身。一直在上海,上個月剛調回杭州。”程諾看着她,“雨眠,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要求什麼。但既然老天讓我們又見面,你能不能......至少給我一個道歉的機會?”
周雨眠的心亂成一團。她應該轉身就走,應該打車離開,應該把他從生活裏徹底刪除。但她的腳像釘在了地上,挪不動一步。
三年了,她以爲自己放下了。可看到他的瞬間,那些被時間掩埋的情緒,像春天的竹筍,一夜之間破土而出。
“我要回去了。”她最終說。
“我送你。”
這次她沒有拒絕。
程諾的車是黑色的奔馳,很低調的款式。車裏很幹淨,有淡淡的皮革味。周雨眠坐在副駕駛,系好安全帶,看着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
雨刮器有節奏地擺動,刮開玻璃上的雨水。車裏很安靜,只有雨聲和引擎的輕響。
“你變了很多。”程諾忽然說。
“人都會變。”
“變得更美了。”程諾的聲音很輕,“也更遠了。”
周雨眠沒有接話。她看着窗外,西湖在夜色中像一塊巨大的墨玉,倒映着岸邊的燈火。
“我這三年,一直在想你。”程諾繼續說,像在自言自語,“想你是不是還在彈古箏,是不是還喜歡茉莉花茶,是不是還住在老小區。我去杭州出差,每次都會去柳浪聞鶯走一走,想着會不會遇見你。”
“程諾,別說了。”
“爲什麼不能說?這些話我憋了三年。”程諾的聲音有些激動,“雨眠,我知道我錯了。我不該聽家裏的安排,不該放你走。但那時候我爸心髒病,公司一堆事,我......”
“我理解。”周雨眠終於轉過頭,看着他,“我真的理解。你爸爸需要你,公司需要你,你不能任性。所以我從來沒有怪過你,程諾。我只是......接受了現實。”
“現實就是我們不該在一起?”
“現實是,我們想要的東西不一樣。”周雨眠說,“你想要的是成功,是證明自己,是繼承家業。我想要的是簡單的生活,是兩個人一起做飯、散步、聽雨。我們沒有對錯,只是不合適。”
程諾沉默了。車子駛入隧道,燈光在車內流轉,明明滅滅。
“如果我變了呢?”出隧道時,他問,“如果我現在想要的就是簡單的生活呢?”
周雨眠笑了,笑容裏有些苦澀。“程諾,你不是能過簡單生活的人。就像魚不能離開水,鳥不能離開天空。你屬於那個世界,那個有酒會、有談判、有並購案的世界。強行把你拉出來,你會窒息,我也會累。”
車子在柳浪閣樓下停住。雨小了些,變成毛毛細雨。
“我到了。”周雨眠解開安全帶,“謝謝你送我。”
“雨眠。”程諾拉住她的手。
周雨眠的身體僵住了。他的手很暖,握得很緊,像怕她消失。
“再給我一次機會。”程諾看着她的眼睛,那裏有她熟悉的執着,“這次我不會放手了。”
周雨眠抽回手。“程諾,我們都回不去了。”
她推開車門,走進雨裏。沒有撐傘,任由雨絲落在頭發上、臉上、衣服上。
“雨眠!”程諾下車追上來,把傘撐在她頭上。
兩人站在雨中,傘下的小小空間裏,能聽見彼此的呼吸。
“我住在402。”程諾忽然說,“你住304,對嗎?”
周雨眠驚訝地睜大眼睛。
“我昨天搬來的。”程諾苦笑,“真是巧合,對不對?我本來想租錢江新城的房子,但中介說柳浪閣有套房子特別合適,離公司也近。我看了,很喜歡,就租了。直到剛才在餐廳見到你,我才知道你也住這兒。”
命運像在開玩笑。杭州這麼大,他們偏偏又住進了同一棟樓。
“所以這不是偶遇。”周雨眠說,“是你搬到了我樓下。”
“我不知道你住這兒,真的。”程諾急切地說,“雨眠,你相信我。如果我知道,我不會......”
“不會什麼?不會租?還是不會來相親?”周雨眠搖頭,“都不重要了。程諾,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們現在是鄰居,打個招呼的關系,這樣挺好。”
她轉身走進樓道,沒有回頭。
樓道裏的聲控燈壞了,一片黑暗。周雨眠摸索着上樓,腳步有些踉蹌。走到三樓時,她停下來,靠在牆上,終於允許眼淚流下來。
三年了,她以爲自己已經痊愈。可原來傷口一直在,只是結了疤。程諾的出現,像一把刀,重新劃開了那個疤,鮮血淋漓。
手機在包裏震動,是蘇曉。
“雨眠姐,怎麼樣?相親對象是奇葩嗎?需要我打電話救場嗎?”
周雨眠擦了擦眼淚,深吸一口氣,讓聲音盡量平穩:“結束了。我到家了。”
“這麼快?看來不怎麼樣。沒事,下次我給你介紹更好的,我認識個做音樂的朋友,挺有才華的......”
“曉曉。”周雨眠打斷她,“是程諾。”
電話那頭沉默了足足五秒。
“誰?!”
“程諾。我今晚的相親對象,是程諾。”
“我靠!”蘇曉爆了粗口,“這什麼狗血劇情?他怎麼會......等等,他回杭州了?還去跟你相親?他知道是你嗎?”
“不知道。他爸和我媽安排的,他也不知道是我。”周雨眠疲憊地說,“而且,他住我樓上。402,昨天新搬來的鄰居。”
“......”蘇曉徹底無語了,“這比電視劇還誇張。雨眠姐,你還好嗎?”
“我不知道。”周雨眠實話實說,“我心裏很亂。”
“你在家嗎?我過去陪你。”
“不用,我想一個人靜靜。”
“那你有事隨時打我電話,我二十四小時開機。”
掛斷電話,周雨眠繼續上樓。走到四樓時,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402的門。門縫下有光透出,程諾已經回來了。
她加快腳步,回到304,關上門,反鎖。背靠着門板,慢慢滑坐到地上。
房間很安靜,只有雨聲敲打窗戶。古箏靜靜地立在窗邊,蓋着深藍色的綢布。
周雨眠坐了很久,直到腿麻了,才站起來。她走到窗邊,掀開綢布,手指拂過琴弦。
不成調的樂音在房間裏流淌,破碎的,凌亂的,像她此刻的心情。
她想起三年前分手的那個雨夜,她也是這樣坐在古箏前,彈了一整夜的《離騷》。屈原的哀怨,穿越千年,與她的悲傷共鳴。
三年後,又是雨夜,她又坐在這裏。但這一次,她不知道該彈什麼。
手指在琴弦上遊走,旋律自己流淌出來。不是《高山流水》,不是《漁舟唱晚》,而是一首她從未聽過的曲子,憂傷的,徘徊的,像在雨中迷路的人。
彈着彈着,她聽見樓上傳來腳步聲。很輕,但在安靜的夜裏清晰可辨。腳步聲在頭頂徘徊,然後停住,就在她正上方。
程諾也沒睡。
周雨眠的手指停住了。琴聲戛然而止,餘音在空氣中震顫,然後消散。
她蓋上琴布,走到窗邊。雨還在下,路燈在溼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黃的光暈。巷子深處,一只貓飛快地跑過,消失在黑暗中。
手機屏幕亮起,是一條新消息。周雨眠點開,是程諾發來的。
“雨眠,對不起。晚安。”
簡單的五個字,一個標點。她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動變暗。
沒有回復,她關掉手機,走進臥室。躺在床上,閉上眼睛,但毫無睡意。
樓上的腳步聲又響起了,很輕,來來回回,像困獸在籠中踱步。
這一夜,注定無眠。
而在這棟老樓的四樓,程諾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雨。手機屏幕暗着,沒有新消息。
他知道周雨眠不會回復。三年前她就是這樣,決定了的事,就不會回頭。
但他也不能回頭了。從在餐廳見到她的那一刻起,從他發現她就住在自己樓下的那一刻起,從他握着傘,在雨中看着她離去的背影的那一刻起。
他知道自己還愛她。這三年,這份愛沒有消失,只是被埋在了工作的忙碌、家族的壓力、對成功的渴望之下。如今重新見到她,那份愛破土而出,瘋狂生長,瞬間就占據了他的整個心髒。
“這次我不會放手了。”他對着窗外的雨,輕聲重復了這句話。
手機震動,是父親發來的微信:“見到周家女兒了?感覺怎麼樣?她媽媽很喜歡你,說你們小時候還一起玩過。”
程諾回復:“見到了。很好。”
“那就好好把握。周家雖然不是什麼大富大貴,但家風正,女兒也優秀。你也不小了,該成家了。”
程諾沒有回復。他把手機扔到沙發上,點了支煙。
煙霧在空氣中繚繞,他想起三年前的自己。那時他以爲,成功就是一切。娶對妻子,繼承家業,在商場上呼風喚雨。他以爲周雨眠會理解,會等待,會像所有賢妻良母一樣,在背後支持他。
但他錯了。周雨眠不是那樣的女人。她要的是平等,是尊重,是兩個人並肩站在一起,而不是一個在前進,一個在等待。
這三年,他得到了很多——職位、金錢、地位。但也失去了很多——快樂、睡眠,還有她。
如今他回到杭州,回到這座有她的城市。他不再年輕,不再盲目,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他要她。
無論用什麼方法,無論要等多久。
窗外的雨漸漸小了。程諾掐滅煙,走到牆邊,那裏掛着一幅畫,是他今天剛買的,在巷口一家小畫廊裏。
畫的是雨中的西湖,灰藍色的調子,一個模糊的背影站在湖邊。畫的名字叫《破碎與完整》,作者署名“未晴”。
他不知道這個“未晴”是誰,但第一眼看到這幅畫,就被擊中了。那種孤獨,那種等待,那種在破碎中尋找完整的執着,像極了他這三年的心情。
“未晴。”他輕聲念着這個名字,“雨過,天未晴。”
就像他此刻的心。
夜很深了,雨停了。杭州在夜色中沉睡,西湖像一面黑色的鏡子,倒映着天上的幾點星光。
柳浪閣的老樓裏,304和402的燈都還亮着。兩個曾經相愛的人,隔着一層樓板,各自無眠。
而在這座城市的另一個角落,濱江區的一家24小時咖啡館裏,林見清對着電腦屏幕,揉了揉發酸的眼睛。他剛完成明天要用的Presentation,關於杭州文化IP的商業化路徑。
屏幕上是精美的PPT,邏輯清晰,案例詳實,數據充分。但他總覺得還少了點什麼。
他打開瀏覽器,搜索“未晴 插畫”。跳出來幾幅作品,都是雨的主題,筆觸細膩,情感充沛。其中一幅叫《等雨停》,畫的是一個女孩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雨,眼神裏有期待,也有憂傷。
林見清盯着那幅畫看了很久。忽然,他有了靈感。
他打開PPT,在最後一頁加了一行字:“文化IP的核心不是元素堆砌,而是情感共鳴。我們要做的,不是展示杭州有什麼,而是喚醒人們對杭州的情感記憶。”
保存,關閉電腦。窗外天已微亮,晨曦從雲層中透出,染紅了天際。
新的一天開始了。
杭州在晨光中醒來,西湖上泛着薄霧,斷橋在霧中若隱若現。柳浪聞鶯的鳥兒開始鳴叫,晨練的老人陸續出現。
在這座古老又年輕的城市裏,每個人的故事都在繼續。相遇,別離,重逢,選擇。
而雨總會停,天總會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