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深夜十一點。外灘的燈火在黃浦江面上碎成千萬片,像打翻了的珠寶盒。林見清站在物流倉庫的冷光燈下,盯着眼前的一切,覺得血液在瞬間凝固了。
四十八小時前,這間倉庫裏整齊碼放着“西湖雨記”主題展的所有物資——十幅裝裱完成的畫作,三十套體驗包材料,燈光音響設備,還有沈未晴熬了三個通宵手繪的展覽背景板。四十八小時後,這裏一片狼藉。
一輛運送重型機械的卡車在高速上失控側翻,撞上了他們的貨車。事故報告上寫着“無人重傷,貨品全損”。全損。林見清盯着這兩個字,覺得它們像兩把刀,扎進眼睛裏。
“林先生,很抱歉,但保險公司的定損員明天早上才能到。”倉庫管理員遞過來一杯熱水,聲音裏帶着同情,“你先坐會兒,別急,人沒事就好。”
人沒事。林見清接過紙杯,熱水燙手,但他的手是冰的。後天早上九點,上海國際文創博覽會就要開幕。他們的展位是A-17,中心區域,二十五平米,黃金位置。陳未央動用了所有人脈才拿到的位置。
而現在,展品全沒了。
手機在口袋裏瘋狂震動。他掏出來,屏幕上跳動着十幾個未接來電和幾十條消息。有李薇的,有陳未央的,有沈未晴的,有團隊其他人的。最新一條是沈未晴發來的語音消息,點開,她的聲音在顫抖:
“見清,我看到新聞了……滬昆高速,是那輛貨車嗎?我的畫……是不是都……”
她說不下去了,背景音裏傳來壓抑的抽泣。
林見清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撥通了沈未晴的電話。鈴聲響了很久才接,那邊沒有說話,只有細微的呼吸聲。
“未晴,”他開口,聲音嘶啞得自己都認不出來,“你聽我說,人沒事,司機沒事,我們的人都沒事。這是最重要的。”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傳來壓抑的哽咽聲:“可是我的畫……那幅《星空傘》,我畫了整整一周,每天只睡三個小時……還有《春雨燕歸》,我改了十三稿……”
“我知道。”林見清握緊手機,指節發白,“但畫可以再畫,人不能有事。你在哪兒?有人陪着你嗎?”
“在工作室……蘇曉在。”沈未晴吸了吸鼻子,“她說要過來陪我,但我讓她別來,明天她平台要上線……”
“我馬上讓王超去接你,你和蘇曉在一起,別一個人待着。”林見清說,“聽話,好嗎?”
“那展覽怎麼辦?”沈未晴的聲音裏是絕望,“只剩一天了,我們什麼都沒有了……”
“我有辦法。”林見清說,盡管他此刻腦子一片空白,“你相信我,我有辦法。現在,你先去蘇曉那兒,等我消息。”
掛斷電話,他站在原地,看着倉庫裏散落一地的包裝箱。有的箱子破了,露出裏面扭曲的畫框,畫布被雨水浸泡,顏色暈開,像流淚的臉。那幅《星空傘》——沈未晴最得意的作品,此刻只剩下半邊,傘面撕裂,星空破碎。
他想抽煙,但手抖得打不着火。打火機咔噠、咔噠,在空曠的倉庫裏回響,像倒計時。
“林總監!”一個聲音從門口傳來。王超氣喘籲籲地跑進來,看見眼前景象,腳步一頓,臉色瞬間慘白,“這……這……”
“王超,”林見清轉身,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你馬上去杭州,接沈未晴和蘇曉,帶她們來上海。開我的車去,現在就走。”
“可是展……”
“展覽的事我想辦法。”林見清打斷他,“路上注意安全,一定要把她們安全帶到。聽明白了嗎?”
王超看着他,眼睛紅了,但用力點頭:“明白了!我這就去!”
看着王超跑出去的背影,林見清重新點煙,這次點着了。他深吸一口,尼古丁讓顫抖的手稍微穩定了些。然後,他撥通了陳未央的電話。
“陳總,是我。”他開口,聲音已經恢復了平靜,“出了點狀況,需要您幫忙。”
陳未央在電話那頭聽完,沉默了足足十秒鍾。然後她說:“林見清,你知道這個展位多少人盯着嗎?你知道我動用了多少關系才拿到嗎?”
“我知道。”林見清說,“所以我會想辦法補救。但我需要您幫我兩件事:第一,聯系主辦方,爭取一天緩沖期,就說我們的展品需要特別布置,申請後天再開放;第二,幫我找一個人——周雨眠,她在北京,今天應該回杭州了,我需要她幫忙。”
“周雨眠?阿裏的那個產品經理?”
“對。她昨天在北京總部匯報,今天應該回去了。她有我需要的東西。”
陳未央又沉默了幾秒:“你確定要這麼做?如果失敗,未央在上海文創圈就完了。”
“如果現在放棄,一樣完了。”林見清說,“陳總,我們沒得選,只能賭一把。”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嘆息:“好,我幫你聯系。但林見清,你記住,這是你的決定,也是你的責任。”
“我明白。謝謝陳總。”
掛斷電話,林見清看着倉庫裏狼藉的現場,忽然蹲下身,開始翻找。破碎的畫框,浸溼的畫布,散落的畫筆,染色的顏料。他一件件撿起來,小心翼翼地擺在旁邊幹淨的木板上。
管理員走過來:“林先生,這些……還要嗎?”
“要。”林見清頭也不抬,“都要。麻煩您給我找幾個紙箱,再拿些防震泡沫和幹燥劑。”
“可是都壞了……”
“壞了也有用。”林見清抬起頭,眼裏有光在閃爍,“有時候,破碎本身,就是一種表達。”
凌晨兩點,杭州,柳浪閣。
周雨眠被手機鈴聲吵醒。她迷迷糊糊地摸到手機,屏幕上是林見清的名字。她接起,聲音還帶着睡意:“喂?”
“雨眠,抱歉這麼晚打擾你。”林見清的聲音很急,但努力保持着鎮定,“我需要你幫忙,很急。”
周雨眠瞬間清醒了,坐起身:“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林見清簡單說了車禍和展覽的事。“我現在在上海的倉庫,展品全毀了。但我想到了一個方案,需要你的照片——你之前拍的杭州生活片段,所有的,原圖,高分辨率。”
“照片?”周雨眠下床,打開電腦,“有,我都存着。你要做什麼?”
“我想用你的照片,結合沈未晴的畫,做一個‘破碎與重生’的主題展。”林見清語速很快,“車禍毀了畫,但毀不掉記憶。你的照片是真實的生活,沈未晴的畫是情感的提煉。我想把它們結合起來,做成一個關於杭州、關於記憶、關於不完美的展覽。”
周雨眠聽着,心跳加速。這個想法很大膽,很冒險,但……和林見清。
“你需要我做什麼?”她問。
“我需要你把所有照片發給我,現在。然後,如果你願意,來上海幫我。我們需要重新設計展覽,重新制作展品,只有不到四十個小時了。”
周雨眠看了眼時間,凌晨兩點十分。她今天剛回杭州,時差還沒倒過來,身體疲憊不堪。明天公司還有會,楊琳那邊虎視眈眈。
但電話那頭,林見清的聲音裏有她從未聽過的急切和脆弱。那個總是沉穩堅定的男人,此刻在向她求助。
“我發照片給你。”她說,“然後我訂最早一班高鐵去上海。你把地址發我。”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雨眠,謝謝你。”
“不用謝。”周雨眠開始打包文件,“我們是朋友,不是嗎?”
掛斷電話,她把所有照片整理成一個壓縮包,上傳到雲端。三百多張照片,從去年秋天拍到今年春天,從西湖邊拍到小巷裏,從清晨拍到深夜。她看着這些照片,想起和林見清的每一次交談,每一次靈感的碰撞。
然後,她打開購票軟件,訂了凌晨五點半的高鐵票。收拾行李時,手機又響了,是程諾。
“雨眠,我看到新聞了,林見清他們出車禍了?”程諾的聲音裏帶着關切,“你沒事吧?我聽說你也去北京了……”
“我沒事。”周雨眠簡短地說,“謝謝關心,我現在有事要忙,先掛了。”
“等等!”程諾叫住她,“你是不是要去上海?我陪你一起去,我可以幫忙……”
“不用了。”周雨眠打斷他,“我自己可以。而且,這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雨眠……”
“程諾,我們只是朋友。”周雨眠加重了“朋友”兩個字,“朋友之間,需要有界限。這件事,請你不要插手。”
說完,她掛了電話。屏幕暗下去,映出她疲憊但堅定的臉。
她想起在北京的那個夜晚,程諾說“我們從朋友做起”。但朋友不是這樣的,朋友不會無孔不入地侵入你的生活,不會以關心的名義施加壓力。
她把手機調成靜音,繼續收拾行李。兩套換洗衣物,筆記本電腦,充電器,還有——她猶豫了一下,從牆上取下了那把古箏。很小,是旅行用的小箏,父親留給她的。
也許用不上,但帶上吧。她對自己說。
凌晨三點,她拖着行李箱走出柳浪閣。夜色深沉,雨停了,空氣中彌漫着溼潤的泥土氣息。巷口,一輛出租車亮着“空車”的燈。
“去杭州東站。”她坐上車。
車子駛入夜色,杭州在身後漸行漸遠。她看着窗外飛速倒退的街燈,忽然想起林見清說的那句話:雨不是阻礙,是滋養。
也許,這場車禍也不是終點,而是新的開始。
清晨六點,上海虹橋火車站。
周雨眠拖着行李箱和古箏走出出站口,一眼就看見了林見清。他站在人群中,穿着皺巴巴的襯衫,眼睛布滿血絲,但看見她時,露出了一個疲憊但真實的笑容。
“辛苦了。”他接過她的行李箱和古箏,“沒休息好吧?”
“在高鐵上睡了一會兒。”周雨眠看着他,“你一夜沒睡?”
“睡不着。”林見清帶着她走向停車場,“沈未晴和王超大概八點到,蘇曉也來了。我們先去倉庫,路上我給你講我的想法。”
車上,林見清一邊開車一邊快速說着他的計劃:“我想把展覽分成三個部分。第一部分,‘破碎’——展示車禍現場的照片,被毀的畫作,還有你拍的那些不完美的生活瞬間。第二部分,‘記憶’——用你的照片和沈未晴的草圖,重建那些被毀的畫背後的故事。第三部分,‘重生’——邀請觀衆參與創作,用破碎的材料,創造新的作品。”
周雨眠聽着,腦海裏逐漸浮現出畫面。一個不完美的展覽,一個關於意外、失去和重建的故事。這比一個完美的展覽更有力量,因爲它真實。
“但時間不夠。”她說出最現實的問題,“四十個小時,要重新設計,重新制作,重新布展……”
“所以我們需要你的照片。”林見清說,“它們是現成的,不需要創作時間。我們可以把你的照片放大,做成燈箱,做成投影,做成背景。然後,用沈未晴的草圖做補充,告訴觀衆,這些生活片段如何變成藝術作品。”
“那互動部分呢?觀衆參與創作?”
“我想做一個‘修補’工作坊。”林見清眼睛發亮,“把被毀的畫作碎片擺出來,提供膠水、顏料、畫筆,讓觀衆自由發揮,修補或重塑這些碎片。每一件修補後的作品,都會成爲展覽的一部分。”
周雨眠被這個想法打動了。不完美,但充滿生命力。就像生活本身,總是意外頻出,但總有人在縫縫補補,繼續前行。
“我加入。”她說。
林見清看了她一眼,笑了:“我就知道你會懂。”
倉庫裏,燈光通明。被毀的展品已經被分類整理好,破損的畫框擺在一邊,浸溼的畫布小心地攤開晾着,顏料和畫筆分類放好。幾個工作人員在忙碌,看見林見清進來,都圍過來。
“林總監,主辦方那邊同意給我們緩沖期了,但只到明天下午兩點。兩點之後,展位必須開放。”
“陳總聯系了印刷廠,最快今晚能出第一批照片燈箱。”
“投影設備租好了,隨時可以調試。”
林見清聽着匯報,快速做出安排:“小王,你負責照片篩選和排版,選最有故事感的五十張;小李,你負責燈光和投影,我要的效果是溫暖但不刺眼;小張,你負責工作坊區域,材料工具都要準備好。”
他轉向周雨眠:“雨眠,你和我一起篩選照片,然後我們需要寫文案,每一張照片都需要一個故事,一句話也可以。”
“好。”周雨眠放下行李,打開電腦。
上午八點,沈未晴、蘇曉、王超到了。沈未晴眼睛紅腫,但看見倉庫裏的景象時,愣住了。那些被毀的畫作沒有被丟棄,而是被小心地擺放着,像陣亡的士兵,等待着最後的儀式。
“未晴,”林見清走過去,“對不起,你的畫……”
“不要說對不起。”沈未晴打斷他,聲音很輕,“是車禍,不是你。而且……”她走到那幅《星空傘》前,蹲下身,撫摸着撕裂的畫布,“破碎了,但還在。就像你說過的,破碎本身,也是一種表達。”
蘇曉走過來,摟住她的肩:“未晴,我們可以用這些碎片做新的東西。還記得我們大學時做的拼貼畫嗎?用舊雜志、舊報紙,拼出新的畫面。”
沈未晴抬起頭,眼裏重新有了光:“對,我們可以做拼貼,可以做裝置,可以做……”
“可以做一切。”林見清說,“未晴,我需要你的草圖,你創作過程中的草圖,未完成的,廢棄的,都可以。我們要告訴觀衆,藝術不是一蹴而就的,是無數次嚐試、失敗、修改的結果。”
“我有。”沈未晴打開隨身帶來的畫筒,“我習慣保留所有草圖,有好幾本。”
“太好了。”林見清看向所有人,“現在,我們分工。雨眠和未晴負責內容和故事,蘇曉和王超負責工作坊區域,我負責整體設計和協調。四十八小時倒計時,開始!”
倉庫裏忙碌起來。打印機嗡嗡作響,吐出放大的照片;投影儀調試着,在牆上投出光影;鋸子、錘子、膠水的聲音此起彼伏。沒有人抱怨,沒有人說不可能,每個人都在全力以赴。
周雨眠和沈未晴坐在一起,篩選照片,配文字。沈未晴看着那些照片,眼睛溼潤了。
“這張……是早晨的巷口,那個賣豆漿的大叔。”她指着一張照片,“我每天早上都去買,他知道我不要糖,多放芝麻。”
“這張是西湖邊的長椅,我常坐在那兒畫畫。”另一張照片,“有一次下雨,一個老爺爺把他的傘分我一半,我們就這樣坐了一下午,沒說話,就看着雨。”
“這張……”沈未晴停住了。照片裏,一個女孩蹲在路邊,給一只流浪貓喂食。女孩的背影很單薄,但動作溫柔。
“這是我。”她輕聲說,“去年冬天,很冷,這只貓快凍死了。我把它帶回工作室,養了一個月,後來被一個學姐領養了。”
周雨眠看着她:“這些照片裏,有你的生活。”
“也有你的。”沈未晴翻到下一張,是周雨眠拍的古箏,“這是你的琴?”
“嗯,我父親的遺物。”周雨眠說,“不開心的時候,我就彈琴。琴聲能讓我平靜。”
兩個女孩對視,忽然有了某種默契。她們是不同的——一個用畫筆表達,一個用鏡頭記錄;一個年輕沖動,一個成熟內斂。但本質上,她們都在做同一件事:用藝術,對抗生活的粗糙。
中午,盒飯來了。大家席地而坐,快速吃飯。林見清邊吃邊在筆記本上畫着展位布局圖,眉頭緊鎖。
“有問題?”周雨眠問。
“空間不夠。”林見清指着圖,“我想做沉浸式體驗,但二十五平米太小了。照片展示區,草圖展示區,工作坊區,還有被毀畫作的展示區……擠不下。”
沈未晴湊過來看:“可以把牆面利用起來,做立體展示。照片不用全部平鋪,可以錯落有致地掛,有的高有的低,有的傾斜有的正。草圖可以貼在柱子、梁上,甚至天花板上。”
“工作坊區可以做成開放式的,不要圍起來。”蘇曉說,“讓觀衆隨時可以參與,隨時可以離開。就像街頭藝術,隨性,自由。”
“被毀的畫作……”周雨眠想了想,“可以懸吊起來,從天花板垂下來,像受傷的鳥,但還在飛翔。”
林見清眼睛亮了:“對,懸吊。用透明的魚線,從不同高度吊下來,觀衆穿行其間,能看見畫作的正面、背面、裂痕、污漬。那是一種很特別的體驗——既美,又痛。”
他快速修改草圖,新的布局躍然紙上。不再是規整的展區劃分,而是一個有機的整體,每個部分相互滲透,相互呼應。
“我們需要更多的燈。”王超說,“特別是被毀畫作那裏,需要特殊打光,突出裂痕和質感。”
“還需要聲音。”周雨眠說,“雨聲,風聲,杭州街頭的聲音,還有……”她看向角落裏的古箏,“琴聲。”
“現場演奏?”林見清問。
“我可以錄一段,循環播放。”周雨眠說,“或者,如果時間允許,我可以在展覽期間現場彈奏。”
“那太棒了。”沈未晴握住她的手,“雨眠姐,你的琴聲,和我的畫,是絕配。”
下午,印刷廠送來了第一批照片燈箱。巨大的燈箱在倉庫裏亮起,周雨眠的照片被放大到極致——巷口的蒸汽,西湖的波光,老人的皺紋,孩子的笑臉。那些平凡的瞬間,在燈光下有了神聖感。
“太美了。”沈未晴站在一個燈箱前,那是她喂貓的背影,“原來在別人眼裏,我是這樣的。”
“在懂得的人眼裏,每個人都是美的。”周雨眠說。
傍晚,第一批觀衆就要來了——是主辦方和媒體的預覽場。雖然正式展覽明天才開始,但今晚的預覽將決定第一波口碑。
林見清站在倉庫中央,看着眼前的一切。燈箱亮着,投影變幻,被毀的畫作懸吊在半空,像一場靜默的舞蹈。工作坊區,顏料、畫筆、膠水、畫布碎片已經擺好,等待着被觸碰,被重塑。
“還差什麼?”他問自己。
“還差故事。”周雨眠走到他身邊,“我們需要告訴觀衆,爲什麼會有這個展覽,發生了什麼,我們想表達什麼。”
林見清點頭,走到電腦前,開始寫展覽前言。手指在鍵盤上飛舞,文字從心裏流淌出來:
“四十八小時前,一場車禍毀掉了我們爲這次展覽準備的所有作品。十幅畫,三十套體驗包,三個月的努力,在瞬間化爲碎片。
“我們本可以選擇放棄。但當我們站在倉庫裏,看着那些破碎的畫框、浸溼的畫布、散落的顏料時,我們看到了別的東西——不是終結,而是開始。
“藝術從來不是完美的。生活也是。我們都會經歷破碎、失去、意外。但破碎之後,是選擇——選擇丟棄,或選擇重建;選擇遺忘,或選擇銘記。
“這個展覽,是我們重建的嚐試。用破碎的材料,用未完成的草圖,用真實的瞬間,用不完美的手工。我們想說的很簡單:美可以在裂痕中生長,希望可以在廢墟中發芽。
“歡迎來到‘破碎與重生’。歡迎參與我們的重建。”
寫完,他看向周雨眠。周雨眠讀完,眼睛溼潤了。
“就這樣。”她說。
晚上七點,預覽開始。觀衆陸續進場,有媒體記者,有同行設計師,有收藏家,有策展人。他們走進來,先是驚訝,然後沉默,然後開始仔細觀看。
林見清站在角落,觀察着反應。他看見一個女記者在《星空傘》的碎片前站了很久,然後蹲下身,拿起一塊碎片,輕輕撫摸裂痕。他看見一個老設計師在工作坊區坐下,拿起畫筆,開始在一塊碎畫布上塗抹。他看見兩個年輕女孩在周雨眠的照片前低聲交談,然後拿出手機拍照。
“林見清。”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
他轉身,是陳未央。她穿着深藍色套裝,看起來剛從另一個活動趕過來。
“陳總。”林見清點頭。
陳未央環視展覽,沉默了很久。然後她說:“我沒想到,會是這樣的。”
“讓您失望了?”
“不。”陳未央轉過頭,看着他,“是驚豔。林見清,你做了一個非常勇敢,也非常聰明的決定。完美的東西太多了,不完美的反而珍貴。這個展覽,會讓人記住。”
她頓了頓:“但風險也很大。如果觀衆不理解,會覺得我們在敷衍,在投機取巧。”
“那就看他們願不願意理解了。”林見清說。
一個工作人員跑過來:“林總監,有記者想采訪您和沈老師。”
林見清看向沈未晴,她正在和一個觀衆講解她的草圖,神態專注。他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有記者采訪,一起?”
沈未晴愣了一下,有些緊張:“我……我說不好。”
“就說你想說的。”林見清說,“真實的感受,比任何漂亮話都動人。”
采訪區,記者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戴着黑框眼鏡,看起來很幹練。
“林總監,沈老師,首先對你們的遭遇表示同情。”記者開口,“但我很好奇,爲什麼在遭遇這麼大的打擊後,你們沒有選擇延期或取消,而是做出了這樣一個……特別的展覽?”
林見清看向沈未晴,示意她先說。
沈未晴深吸一口氣:“因爲我覺得,這場車禍,反而讓展覽更真實了。我之前的畫,雖然美,但太追求完美了。我想表現雨的溫柔,等待的憂傷,但忽略了一個事實——生活不總是溫柔的,等待不總是有結果的。這些破碎的畫,這些裂痕,這些污漬,反而更接近真實的生活。”
記者記錄着,又問:“那這個‘破碎與重生’的主題,是臨時起意,還是早有構思?”
“是林總監的想法。”沈未晴看向林見清,“但我覺得,這個想法早就存在了,只是需要一個契機來呈現。就像我的那幅《破碎與完整》,畫的就是破碎中的完整。這次,是我們真的破碎了,然後嚐試完整。”
記者轉向林見清:“林總監,我看了展覽前言,很打動我。但我想問,作爲一個商業設計項目,做這樣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展覽,不怕失敗嗎?不怕觀衆不買賬嗎?”
“怕。”林見清誠實地說,“但比起怕失敗,我更怕不做。這個展覽也許不完美,也許不成熟,但它真實。而真實,是現在最稀缺的東西。”
“那商業上呢?你們還賣產品嗎?”
“賣。”林見清指向工作坊區,“但不是成品,是體驗,是過程,是參與。觀衆可以買材料包,可以參加工作坊,可以把自己創作的作品帶回家。我們賣的,不是商品,是可能性。”
采訪進行了半個小時。記者最後問:“對這次展覽,你們有什麼期待?”
沈未晴想了想:“我希望觀衆離開時,能帶走一點勇氣——面對破碎的勇氣,嚐試重建的勇氣,接受不完美的勇氣。”
林見清接着說:“我希望他們能看見,在商業和藝術的夾縫中,還有另一種可能——不完美,但真實;不成熟,但真誠。”
采訪結束,記者和他們握手:“很棒的展覽,很棒的采訪。我會好好寫的。”
送走記者,沈未晴長出一口氣,腿有些發軟。林見清扶住她:“沒事吧?”
“沒事,就是緊張。”沈未晴笑了,“但說出來了,舒服多了。”
“你說得很好。”林見清由衷地說。
預覽進行到晚上十點。觀衆陸續離開,但工作坊區還有幾個人在創作。一個中年男人在一塊碎畫布上畫了一只鳥,旁邊寫着:“折翼也要飛”。一個年輕女孩用膠水把碎片粘成一顆心,但心是破碎的,裂痕用金粉勾勒。
周雨眠坐在角落裏,彈奏古箏。琴聲輕柔,在空曠的展廳裏回蕩,像月光,像流水。觀衆駐足聆聽,有人拿出手機錄像,有人閉上眼睛。
林見清靠在牆上,聽着琴聲,看着眼前的一切。破碎的畫,溫暖的燈光,專注的創作者,安靜的聽衆。這一切,不完美,但完整。
蘇曉走過來,遞給他一瓶水:“累了吧?”
“還好。”林見清接過水,“你呢?平台今天上線,還跑來上海。”
“上線很順利,首小時就有三百單。”蘇曉眼睛發亮,“未晴的畫太受歡迎了,好多人問作者是誰。這次展覽,對我們平台也是很好的宣傳。”
“那就好。”
“林見清,”蘇曉忽然認真起來,“謝謝你,給了未晴這個機會。也謝謝你,在所有人都覺得應該放棄的時候,選擇了堅持。”
“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林見清看向遠處的周雨眠和沈未晴,“是所有人的堅持。”
深夜,觀衆散盡,展廳裏只剩下他們幾個。大家癱坐在地上,累得說不出話,但臉上都有笑容。
“我們做到了。”王超說,聲音沙啞。
“還沒完。”林見清站起來,“明天正式開展,還會有更多觀衆。今晚大家好好休息,明天繼續。”
他們在展廳附近找了個酒店,開了幾個房間。周雨眠和沈未晴一間,蘇曉一間,林見清和王超一間。
進房間前,周雨眠叫住林見清:“有件事,想跟你說。”
“你說。”
“我在北京的時候,張薇——我學姐,現在總部的產品副總裁——邀請我去北京,做產品負責人。”周雨眠看着他,“她說,以我的能力,不該局限在杭州。”
林見清心裏一緊,但表面平靜:“你怎麼想?”
“我還沒想好。”周雨眠說,“北京機會多,平台大,但……那不是我的家。杭州有西湖,有父母,有……”她頓了頓,“有你們。”
“這是大事,你好好考慮。”林見清說,“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你。”
“謝謝。”周雨眠笑了,“去休息吧,明天還有硬仗。”
“晚安。”
“晚安。”
回到房間,林見清站在窗前,看着上海的夜景。這座城市繁華,冷漠,充滿機會,也充滿陷阱。周雨眠如果去北京,會發展得很好,但也會很累。就像當年的他,在北京拼了五年,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
手機震動,是沈未晴發來的消息:“睡了嗎?”
“還沒。”
“我也睡不着。今天像做夢一樣。”
“是噩夢,還是美夢?”
“都有。但噩夢醒來,發現身邊有人陪着,就變成了美夢。”
林見清看着這條消息,心裏某個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他回復:“好好休息,明天還需要你。”
“你也是。晚安,見清。”
“晚安,未晴。”
放下手機,林見清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腦海裏閃過今天的畫面——破碎的畫,周雨眠的琴聲,沈未晴的眼淚,觀衆的專注,還有那句“破碎本身,也是一種表達”。
是啊,破碎本身,也是一種表達。就像人生,不可能完美,但可以在破碎中尋找完整,在失去中尋找得到,在絕望中尋找希望。
窗外,上海開始下雨了。雨點敲打着玻璃,像在訴說什麼秘密。
林見清想起杭州的雨,溫柔纏綿。上海的雨急躁猛烈。但無論什麼樣的雨,總會停。而雨後的天空,往往更清澈。
就像這場危機,也許會過去。而過去之後,他們會更強大。
帶着這個念頭,他沉沉睡去。
而在隔壁房間,周雨眠躺在床上,聽着窗外的雨聲,想着林見清說的那句話:雨不是阻礙,是滋養。
她想起北京,想起程諾,想起張薇的邀請,想起杭州,想起西湖,想起父親,想起琴聲,想起林見清在車站等她的那個清晨。
選擇。人生就是不斷的選擇。而這一次,她要聽從自己的話。
雨聲漸密,像在催促,也像在安慰。
她閉上眼睛,決定明天給張薇回復。
窗外,上海的雨,杭州的雨,北京的雨,其實都是同一場雨。落在不同的城市,淋溼不同的人,但最終都會停,都會晴。
而他們,在這場雨裏,破碎,然後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