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午後,暑氣還未完全散去,陽光穿過高三(10)班的玻璃窗,在楊慕初攤開的英語課本上投下晃動的光斑。
這是新學期的第二周,教室裏彌漫着青春期特有的氣息——淡淡的汗味混着書本的墨香,還有學生身上未散盡的夏日躁動。
楊慕初站在講台上,手指輕輕劃過課件上課文標題,聲音清亮地帶領學生朗讀單詞。
這是她在這所重點中學工作的第二年,新教師的青澀還未退去,依然保留着最初站上講台時的那份鄭重。
她今天穿了件簡單的淺藍色襯衫,配米白色長褲,長發在腦後束成低馬尾。
盡管如此素淨,站在講台上的她依然像一株悄然綻放的玉蘭,引得台下不少男生時不時抬眼偷看。
“所以,周五的作業是完成這篇閱讀理解的五道題,以及……”楊慕初轉身在黑板上寫下要求,粉筆與黑板摩擦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寫一篇一百五十字左右的短文,描述你理想中的周末。”
話音剛落,下課鈴驟然響起。
原本安靜的教室瞬間活泛起來。學生們收拾書包的窸窣聲、桌椅移動的摩擦聲、迫不及待的交談聲交織在一起。
幾個女生圍到講台邊問問題,楊慕初耐心地一一解答,眼角餘光瞥見窗外走廊上已經有三三兩兩的老師在走動。
“楊老師,這個句型我還有點不明白……”扎着馬尾的女生指着課本。
楊慕初彎下腰,仔細講解起來。陽光勾勒出她專注的側臉,睫毛在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
她講得很細致,直到女生恍然大悟地點頭,才直起身子,微微一笑:“明白了就好,有問題隨時來辦公室找我。”
最後一個學生離開後,教室安靜下來。楊慕初開始整理講台,將散亂的粉筆放回盒子,擦幹淨黑板。動作不疾不徐,帶着一種習慣性的秩序感。
只是她越來越明白,曾經以爲的爲人師表,受世人敬仰,並不是那麼容易。
有的時候,“美貌”常常不是助力,而是需要額外去克服的障礙。
剛抱着教案走出教室,一個身影就擋在了面前。
“慕初,下課了?”方雲平笑着迎上來,手裏拿着一杯奶茶,“講了一節課渴了吧?給,剛買的。”
方雲平是隔壁班的物理老師,比她早一年進學校,據說家裏有些背景,現在已經是學校的中層小領導。
他今天穿着熨燙平整的條紋襯衫,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臉上掛着自以爲得體的笑容。
楊慕初腳步頓了頓,禮貌但疏離地點點頭:“謝謝方副主任,我自己帶了水。”
她側身想繞過去,方雲平卻又跟了一步:“周五晚上有空嗎?最近新上了一部電影,評分挺高的,我訂了兩張票……”
“方副主任,”楊慕初停下腳步,轉身直視他,“我周五有安排了。”
“什麼安排?不會是又要備課吧?”方雲平笑得很寬容,但那笑容裏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煩,“慕初,你也別太拼了,年輕老師要懂得勞逸結合。你看你,除了上課就是泡在辦公室,同事們組織的活動一次都沒參加……”
楊慕初感到一陣熟悉的疲憊。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自從她入職以來,方雲平就以“關心同事”爲由,頻繁出現在她周圍。
起初是工作上“善意的提醒”,然後是午餐時“碰巧”坐在一起,現在發展到直接邀約。她婉拒過,暗示過,甚至刻意避開過,但對方似乎永遠讀不懂“不”字。
她知道有些女同事私下議論她“不識抬舉”——方雲平家境好,長相也端正,是不少單身女老師眼中的理想對象。
可是她們不懂,那種被當作獵物般審視、被步步緊逼的感覺有多令人窒息。
方雲平看她的眼神裏沒有尊重,只有一種勢在必得的占有欲,仿佛她是他看中的一件精美瓷器,遲早要擺進他家的收藏櫃。
“我真的有安排了,”楊慕初加重語氣,抱緊懷裏的教案,“謝謝方副主任的好意,但不必了。”
她繞過他,快步朝辦公室走去。走廊上幾個老師投來意味深長的目光,她只當沒看見。
在這個環境裏,拒絕一個條件不錯的追求者,似乎成了一種“矯情”和“故作姿態”。沒有人問過她是否願意,是否感到困擾。
方雲平的聲音從身後追來:“慕初,你再考慮考慮,票我先留着——”
話音未落,楊慕初口袋裏的手機震動起來。
她如獲大赦般掏出手機,屏幕上跳動着“媽媽”兩個字。猶豫了一秒,她還是接了起來。
“喂,媽。”
“初初啊,下課了吧?”楊母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着一貫的急切,“跟你說個事兒,這周六晚上空出來,媽給你安排了個相親。”
楊慕初的腳步停在辦公室門口,手指無意識地收緊。走廊盡頭的窗戶開着,一陣風吹進來,揚起她頰邊的碎發。
她壓低聲音,快步走向走廊盡頭的樓梯間——那裏通常沒什麼人,說話方便些。
“媽,我周六可能要備課……”
樓梯間的門在她身後輕輕合上。這裏很安靜,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燈泛着微弱的綠光。窗外是校園的林蔭道,梧桐樹葉開始泛黃。
“備課,備什麼課,工作重要還是終身大事重要?”楊母的聲音陡然拔高,即便隔着電話,也能聽出那份焦灼,“你都二十五了,再不抓緊,好男人都被挑光了!這次這個條件真的特別好,劉阿姨介紹的,三十二歲,自己開公司的,有房有車,照片我看了,長得也周正……”
楊慕初閉上眼睛,後背靠上冰冷的牆壁。牆的那邊隱約傳來學生打籃球的喧鬧聲,顯得她這邊的沉默格外突兀。
“媽,我真的不想相親。”她壓低聲音,幾乎是懇求。
“什麼叫不想?楊慕初,你是不是還想着那些不切實際的東西?”楊母的語氣變得尖銳,“我告訴你,女孩子長得漂亮是資本,但也是有保質期的!你現在年輕,還能挑挑揀揀,過幾年呢?就你這點工資你還癡心妄想買房子?找個條件好的嫁了,什麼都有了,有什麼不好?”
楊慕初感覺喉嚨發緊。她知道母親話裏的意思——家裏條件一般,父親常年臥病,弟弟還在上大學,父母指望她能嫁個有錢人,好幫襯家裏。她的夢想,她的感受,在現實的壓力面前輕如鴻毛。
樓梯間的門突然被推開一條縫,是保潔阿姨進來取拖把。楊慕初側過身,聲音壓得更低:“媽,我在學校,不方便說……”
“有什麼不方便的?我說的都是實話!”楊母的聲音裏已經帶了哭腔,“你爸這個月的藥錢又漲了,弟弟的學費還沒湊齊……初初,媽求你了,你就不能爲這個家想想?”
電話那頭傳來壓抑的啜泣聲。她知道這是家裏的實際情況,也是母親對付她的伎倆。
楊慕初握緊手機,指節泛白。窗外的陽光很好,透過樓梯間的窗戶灑進來,在地面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可她的無奈的陰霾,再熱烈的陽光也無法驅散。
“這次你必須去,”楊母下了最後通牒,“時間地點我微信發你,穿得體面點,別整天素面朝天的。好了,我還在上班,掛了。”
電話被幹脆利落地掛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