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行遠赴榕城接陸昭那日,天公不作美,整座榕城被驟雨傾盆籠罩。
厚重的雲層壓得極低,雨絲如銀線般密集墜落,砸在青石板上濺起層層水花,連空氣裏都裹着溼冷的潮氣。
他剛踏入陸家,便見窗下立着一道纖弱身影,遂轉向一旁候着的管家,聲音沉緩:“她這般模樣,已有多久了?”
管家垂首回話,語氣滿是無奈:“回大人,自您動身前來,姑娘便日日這般坐着,少說也有三四日了。”
周景行抬眸望去,只見窗台邊,陸昭正屈膝抱膝,將自己縮成一團,姿態裏滿是自我庇護的脆弱。
她就那樣靜靜望着窗外連綿的雨幕,烏發被穿堂的微風輕輕拂動,幾縷碎發貼在頰邊,露出一張玲瓏剔透卻毫無生氣的臉龐 。
眉梢輕垂,眼底空茫得似盛着霧氣,連裙擺被窗外飄進的雨水打溼,暈開一片深色水漬,她也渾然不覺,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老管家垂首立在廊下,雨水打溼了他的衣擺,聲音卻帶着掩不住的悲憫:“小姐這般沉默模樣,已是足有七日了。那日府中遭難,她親眼見着老爺夫人自刎殉節,自那以後,便再也未曾開過口,便是連淚都未曾落過一滴。”
雨聲淅瀝,將他的話語襯得愈發沉重。
廊下靜了片刻,周景行低沉的嗓音驟然響起,帶着不容置疑的威懾力,穿透雨幕:“此女尚在總角之年,孤苦無依,可送往育嬰堂那般地方。”
陸昭本一直僵立在窗前,目光空洞地盯着窗外連綿的雨幕,仿佛周遭一切都與她無關。
可當 “育嬰堂” 三字入耳,她那雙死寂的瞳孔終於有了微妙的顫動。
似冰封的湖面被投進一顆石子,漾開極淡的漣漪。
她循着聲源,身體機械地轉動,緩緩望向廊下立着的周景行,眼底依舊空茫,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鬆動。
仿佛那道威嚴的聲音,終於將她從混沌的深淵中,輕輕拽回了些許。
老管家聞言,連忙躬身應道:“是,公子所言極是。只是小姐這般模樣,若無人照拂,怕是……”
周景行抬手打斷他的話,目光落在陸昭蒼白的側臉,眸色沉了沉:“此事我自有安排,你先下去備好姜湯,莫讓她再染了風寒。”
老管家應聲退下,廊下只餘周景行與陸昭二人。
雨水順着屋檐滴落,砸在青石板上濺起水花。
陸昭依舊望着周景行,嘴唇微抿,似有話想說,卻又遲遲未曾開口,唯有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袖口,泄露了她心底的波瀾。
那男子身形頎長挺拔,立在廊下如勁鬆般卓然,黑色錦袍在驟雨間,衣擺被風雨卷得微微翻飛,卻絲毫無損他身上凌厲迫人的氣場,仿佛周遭的風雨都要爲他退讓三分。
他手中握着一把墨色油紙傘,傘骨筆直如竹,傘面將大半風雨隔絕在外,露出的那只手,指節纖長,膚色冷白,青筋隱現間,更添幾分冷硬。
再往上看,傘下那張臉更是鋒銳如刃 —— 劍眉斜飛入鬢,眼眸深邃如寒潭,唇線緊抿,眉宇間銜着比檐角滴落的雨水還要徹骨的冷淡,只靜靜立着,便讓人不敢輕易靠近。
陸昭望着他,空洞的眼底忽然掠過一絲極淡的波動。
她認得他。
猶記幼時,約莫五六歲的年紀,她曾隨母親去過一趟京都周家。
彼時庭院深深,她貪玩跑遠,誤打誤撞闖進了一間書房。
窗下案上攤着未寫完的字帖,墨香嫋嫋,而案後坐着的少年,正是如今眼前的周景行。
那時他尚不及如今這般高,卻已透着與年齡不符的沉靜,見她闖進來,也只是抬眸看了一眼,眼神冷淡,卻並未趕她出去。
這段塵封的記憶,此刻在雨幕中悄然浮現,陸昭望着周景行的目光,漸漸多了幾分復雜。
有茫然,有生疏,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過往舊識的微弱依賴。
周景行似是察覺到她的注視,目光從雨幕中收回,落在她臉上。
四目相對間,他眼底的冷淡未減,卻淡淡開口,聲音依舊低沉,卻少了幾分方才對管家的威懾,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平緩,他喊了她的名字:“陸昭。”
極淡的兩個字,陸昭聞言,身體微不可察地一僵,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終究還是沒能發出聲音,只是指尖攥着袖口的力道又重了幾分,將本就皺巴巴的裙擺面料捏得更緊。
檐角的雨水依舊淅瀝滴落,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細小的水花,也似在輕輕叩擊着她塵封已久的心門。
那時,少年雖尚未長成挺拔之姿,卻已生得一副極好的模樣。
眉目清俊如畫,鼻梁挺直,唇形分明,只是瞧着比自家父親年輕了許多,眉宇間的冷厲卻勝了不知幾分,更添幾分懾人的氣勢。
尤其是那雙眼睛,黑沉沉的似寒潭,又像寒冬臘月裏結了冰的湖面,透着蝕骨的冰涼,瞧着半點不似尋常世家子弟的溫雅,反倒像那嘯聚山林、有着驚天容貌的綠林悍匪,讓人見了便心生怯意。
年幼的陸昭哪裏見過這般凶相的人,當即被嚇得身子一縮,小嘴一癟,淚珠便滾了出來,“哇” 地一聲嚎啕大哭。
周景行本在案前練字,被這哭聲擾了心神,當即煩躁地擰起眉頭,抬眼看向她時,目光更冷了幾分,聲音比冬日的寒風還要不近人情:“再哭,便打你屁股。”
這話一出,陸昭晶瑩的淚珠瞬間溢滿了那雙銅鈴般漂亮的瞳孔,掛在眼睫上,要掉不掉。
她被這聲呵斥嚇得渾身一顫,愣是把到了嘴邊的哭聲咽了回去,連抽噎都不敢再出一聲,只睜着溼漉漉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他。
也是在那時,陸昭才從母親與周家長輩的閒談中知曉,原來母親竟是周家早年收養的孤女,而那個模樣凶狠的少年,便是母親名義上的弟弟,更是周家根正苗紅的嫡少爺,周景行。
那時,他已是名震朝野的少年將軍。
自母親與父親成婚之後,便與京都周家斷了往來,當年那趟探親,已是多年來頭一回聯系。
而如今家破人亡,母親臨終前托孤於周家,算來竟是第二次與周家牽扯。
陸昭望着廊下立着的周景行,心底漸漸漫上一層委屈。
她定是不討他喜歡的,否則,怎會在她淪爲孤兒、無依無靠的今日,他竟說出要將她送往育嬰堂的話來?
從前在周家書房,他便用冷言嚇她;如今她已落至這般境地,他依舊用這般寒涼的話語將她往外推。
育嬰堂是什麼地方?
她雖年幼,卻也聽過旁人說起,那是收容孤兒的地方,內裏條件簡陋,照料疏淺,進了那般地方,又何談未來可言?
這些日子,家破人亡的慘劇早已如巨石般壓得她喘不過氣,而周景行方才那句可送往育嬰堂這話無疑成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只是這一次,她再沒了幼時那般嚎啕大哭的力氣,淚水無聲無息地漫過泛紅的眼角,順着粉白細膩的臉頰蜿蜒而下。
她垂着頭,指尖死死攥着裙擺,將那片溼痕攥得發皺,連肩膀的顫抖都壓得極輕,仿佛連哭泣都成了一件需要克制的事。
廊下的雨還在下,淅淅瀝瀝的雨聲,似也在爲她這無聲的悲慟伴奏,將周遭的空氣都染得愈發寒涼。
老管家去而復返,見周景行神色未變,心下一急,“噗通” 一聲跪倒在溼漉漉的青石板上,膝頭濺起的水花混着他額角的冷汗。
他的聲音帶着哭腔哀求道:“周大人!看在故去的夫人曾是周家養女的份上,求您莫要將小姐送往育嬰堂啊!小姐尚且年幼,再您只需大發慈悲,給她一口飽飯。待她日後尋得一個好婆家,便再無需您費心照拂。可如今她剛逢家變,連立足之地都無,若真入了育嬰堂,豈不是……”
話未說完,老管家已哽咽得說不下去,只是不住地叩首,額頭磕在石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周景行卻恍若未聞,抬手將手中的墨色油紙傘遞給身側隨行的侍從,抬腳邁步上前,停在陸昭面前。
他身姿挺拔如鬆,居高臨下地望着縮在廊下的女孩,目光冷冽如霜,語氣平淡無波,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懾:“不會喊人?”
陸昭本垂着頭,指尖攥着裙擺的力道幾乎要將布料捏碎,聽聞這話,緩緩抬起泛紅的眼眸。
她的眼眶還浸在淚水中,睫毛溼漉漉地黏在一起,與周景行那雙深邃銳利、極具威懾力的瞳孔對視片刻後,終是咬了咬下唇,聲音輕得像風中殘燭,帶着幾分怯懦與委屈,輕輕喊了聲:“舅舅。”
周景行聞言,並未應聲,只是緩緩轉開視線,目光落在身後那棟曾輝煌一時、如今卻貼滿官府封條的陸家宅邸上。
朱紅的大門落了鎖,封條上的墨字在雨水中暈開些許,透着幾分破敗與淒涼。
世人常說,世家興衰如浮萍。
昔日陸家何等風光,門庭若市,宴飲不斷;如今卻落得家破人亡、宅邸被封的境地。
官場本就如戰場,昨日還風生水起、權傾一方,今日便可能因一樁罪案淪爲人人避之不及的過街老鼠,再無翻身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