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剛下航班，在酒店刷到一個帖子。
【老婆每天都從公司順東西回家，怎麼辦？】
下面有個最新回復：
【那包口誅筆伐她呀，聽我的，用PPT把罪證集合起來。】
我失笑，誰會這麼較真。
下一秒，手機震動，是我老公陳圩發來的消息。
一個文件。
文件名：《關於飛行員江婉利用職務之便侵占公司財產的舉報材料》。
我點開發現。六十五頁的PPT。
1.
PPT的扉頁，是我的證件照，名字和員工編號被紅框加粗。
背景是深藍色的航空公司logo，顯得格外肅穆。
第二頁【前言】。
陳圩用冷靜克制的文字，陳述他作爲丈夫，是如何“痛心疾首”地發現我的“不法行爲”。
他寫道：“爲維護公司利益，更爲挽救一個失足的靈魂，我，陳圩，決定大義滅親。”
我差點把手機捏碎。
大義滅親？就因爲我從飛機上拿了些沒發完的紙巾、礦泉水和一次性拖鞋？
我滑到下一頁。
【證據清單】。
從這一頁開始，畫風變得詭異。
每一件我帶回家的“贓物”，都被他用單反相機拍了高清特寫，擺在白布上，旁邊還放了一把尺子作爲參照。
一包未開封的溼紙巾。
一個印着航司logo的塑料水杯。
兩小袋飛機上發零食時多出來的花生米。
甚至還有我順手揣兜裏，準備在酒店用的半卷衛生紙。
每一張圖片下面，都附有詳細的文字說明。
【物品名稱】：航空專供溼紙巾。【
獲取時間】：2025年10月，由航班帶回。
【市場估價】：約2.5元/包。
【性質分析】：該行爲已構成職務侵占的初步要件。
六十五頁PPT，羅列了我兩年內帶回家的所有“贓物”。
小到一根牙線，大到一雙沒穿過的商務艙拖鞋。
他甚至把我這兩年飛過的所有航班排班表都附了上去，用來佐證他記錄的“獲取時間”分毫不差。
我渾身的血都在往頭頂沖。手機再次震動。
陳圩：【江婉，PPT我已經通過官方渠道，發送至你們公司紀律監察委員會的郵箱了。】
【這是爲你好。人，不能行差踏錯。】
我立刻撥通他的電話。
無人接聽。
緊接着，又是一條信息。
【我在忙，勿擾。同時，這份材料的紙質版，我也準備寄送一份給民航總局。】
我被停飛了。
通知來得比我想象中快得多。
就在我收到PPT的第二天早上，機長一個電話打了過來，語氣復雜。
“江婉，你先別來機場了。公司紀律委員會要找你談話，你......你老公把你給舉報了？”
這個問句裏，充滿了難以置信。
我“嗯”了一聲，喉嚨幹得發不出別的聲音。
電話那頭，機長沉默了片刻。
“他說你偷東西？還做了個PPT？江婉，到底怎麼回事？你偷什麼了？”
“幾包紙巾，幾瓶水。”
“......就這？”
“還有幾個小面包。”
2.
機長又沉默了。
“我知道了。你先等通知吧。”
電話掛斷，我坐在酒店冰冷的椅子上，看着窗外起降的飛機，第一次感覺那片天空離我如此遙遠。
同事群裏已經炸了鍋。
雖然沒人@我，但那些閃爍的頭像和不斷跳動的消息，都像在對我公開處刑。
【聽說了嗎？江婉被她老公舉報了，說她偷公司東西。】
【偷什麼了？發動機嗎？】
【據說是一份六十多頁的PPT，證據確鑿，圖文並茂。】
【我靠，高手啊！這是什麼仇什麼怨？她老公是紀委的？】
【這下牛逼了，咱們公司第一個因爲拿紙巾被停飛的飛行員。】
我關掉手機，把臉埋進掌心。
羞恥和憤怒，像兩只手，死死扼住了我的脖子。
我以乘客的身份，買票回了家。
航程中，相熟的乘務員看到我，表情驚訝又尷尬，遞給我餐食時，動作都透着小心翼翼。
我全程戴着口罩和帽子。
三個小時的飛行，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推開家門，陳圩正坐在沙發上，氣定神閒地喝着茶。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平靜無波。
“回來了？”我把背包摔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陳圩，你到底想幹什麼？”
他放下茶杯，指了指茶幾旁一個紙箱。
“你的‘贓物’，我都給你整理出來了，這是物證。我已經和你們公司紀委約好了時間，明天會親自把這些東西送過去。”
我走過去，看了一眼那個紙箱。
裏面整整齊齊碼放着那些被他拍照存檔的“罪證”。
“你瘋了？”我盯着他的眼睛，“就爲了這些東西，你要毀了我？”
陳圩站起身，表情裏帶着一種悲天憫人的正義感。
“我不是在毀你，我是在救你。”
他走到我面前，聲音不大，卻字字誅心。
“江婉，今天你敢拿一包紙巾，明天就敢拿一瓶茅台，後天呢？你是不是還想把飛機零件拆了帶回家？”
他的邏輯荒謬到讓我發笑。
“你覺得可能嗎？你覺得我的人品，就值這幾包花生米？”
“勿以惡小而爲之。”他一臉嚴肅地看着我，“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你滑向深淵。我的妻子，必須是一個正直、清白、頂天立地的女人。”
我看着他這張因“正義”而顯得有些亢奮的臉，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我們結婚三年，我第一次發現，我根本不認識眼前這個男人。
陳圩的父親打來電話時，我正準備收拾東西離開這個家。
電話是他父親打來的，開門見山。
“江婉，聽說你拿公司的東西了？陳圩都和我說了，他做得對！”
我捏着手機，沒說話。
“我們江家的家風，就是清清白白做人，幹幹淨淨做事。你既然嫁給了我們家晚晚，就得跟我們家看齊。手腳不幹淨，像什麼話？”
“叔叔。”我終於開口，聲音沙啞，“我只是拿了飛機上幾件不值錢的消耗品。”
“不值錢就可以拿嗎？這是原則問題！”
他父親的聲調陡然拔高，“他這是在幫你懸崖勒馬！你應該感謝他！而不是跟他置氣！”
3.
我聽着電話那頭的諄諄教誨，只覺得可笑。
這一家人，都沉浸在自我感動的“正義”裏。
掛了電話，我拉着行李箱走出臥室。
陳圩攔在我面前。
“你要去哪？”
“這個家，太‘正義’了，我住不起。”
我繞開他。他抓住我的胳膊，力氣很大。
“江婉，你這是不知悔改！你以爲你搬出去，就能逃避問題嗎？”
我甩開他的手。
“我明天會去公司說明情況。至於你，陳圩，我們之間完了。”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拉開門，走了出去，身後傳來他冰冷的聲音。
“好，很好。看來，只有讓事情鬧得更大，你才能真正清醒。”
紀律監察委員會的談話室，氣氛壓抑。
兩位調查員坐在我對面，表情嚴肅。
桌上，就放着那份打印出來的，厚達六十五頁的PPT。彩色的。
“江婉同志，我們收到了你丈夫陳圩先生的實名舉報，材料我們都看過了。”
其中一位年紀稍長的調查員開口，“對於PPT裏羅列的這些行爲，你有什麼需要解釋的嗎？”
我深吸一口氣。
“我承認，這些東西確實是我從飛機上帶回家的。但它們都是機組人員或者乘客用剩下的消耗品，按照慣例，這些東西本就要做廢棄處理。”
“慣例？”另一位年輕的調查員推了推眼鏡，“公司的規章制度裏，有哪一條寫了員工可以把‘廢棄處理’的物品帶回家嗎？”
我語塞。
“沒有。”
“那就是違規。”他下了定論。
年長的調查員敲了敲桌子。
“江婉，我們知道你是公司的骨幹飛行員，技術過硬，記錄良好。但這份舉報材料，影響非常惡劣。”
他翻開PPT，指着其中一頁。
“你看看，你丈夫做得多‘用心’？連一瓶沒喝完的礦泉水，他都拍下來，標注了‘剩餘容量約150ml’，還估算了價值。”
我看着那張圖片，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這份舉報，來自你的丈夫，這讓我們不得不加倍重視。一般人不會對自己的妻子做到這個地步。”
年輕調查員補充道，“所以，我們有理由懷疑，事情可能比我們看到的更嚴重。”
我明白了。
在他們看來，一份來自丈夫的，如此詳盡偏執的舉報，本身就說明了問題的嚴重性。
因爲正常情況下，沒有人會這麼做。
除非，我真的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大錯。
陳圩的目的達到了。
他用他的偏執，成功地給我打上了“罪大惡極”的標籤。
談話結束，我被要求暫停所有工作，在家等候處理結果。
走出辦公樓，陽光刺眼。
我拿出手機，看到一個陌生的論壇鏈接被朋友發了過來。
【點開看看，你老公，現在可是‘正義’的化身。】
我點了進去。是一個本地生活論壇。
一個熱帖被頂得很高。
標題是：【我該不該舉報我那個愛占小便宜的飛行員老婆？】
主樓裏，發帖人“清風明月”用委婉又充滿掙扎的語氣，講述了他如何發現妻子“偷拿”公司財物，內心如何痛苦，最終爲了“正義”和“挽救妻子”，決定大義滅親。
行文風格，和陳圩的PPT前言一模一樣。
下面的回帖，已經蓋了上千樓。大部分人都在爲他叫好。
4.
【樓主三觀太正了！你是在救你老婆！】
【支持！這種人就該給她點教訓，不然以後肯定會犯更大的錯。】
【飛行員啊，收入那麼高還貪這種小便宜，真是人品問題。樓主快跑！】
當然，也有少數質疑的聲音。
【就拿點紙巾杯子，至於嗎？是不是有點上綱上線了？】
【樓上聖母，針尖大的窟窿能漏過鬥大的風！樓主做得對！】
看着那些支持的言論，我渾身發冷。
陳圩正在輿論場上，爲自己塑造一個“爲正義犧牲愛情”的偉大丈夫形象。
而我，就是那個需要被唾棄、被釘在恥辱柱上的反面教材。
他不僅要毀了我的事業，還要毀了我的名聲。
我搬到了公司附近的一家酒店式公寓。剛安頓下來，就接到了航空公司的初步處理通知。
一、全公司通報批評。
二、停飛三個月，停發所有薪酬和補貼。
三、罰款五千元，作爲“侵占財物”的賠償。
四、停飛結束後，需參加爲期一周的職業道德培訓，考核通過後方可復飛。
這個處分，對於一個飛行員來說，幾乎是毀滅性的。
它會像一個污點，永遠留在我的職業檔案裏。
我拿着那份電子版的通知，手指都在顫抖。
陳圩的電話，就在這時打了進來。
我接通，沒有說話。
“處理結果收到了吧？”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你滿意了？”我問。
“不滿意。”
我的心沉了下去。
“江婉，這個處罰太輕了。完全不足以讓你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他的聲音冷了下來。
“我覺得，我有必要將這份材料，遞交給媒體。讓公衆來評判一下，你們公司的處理是否公正，你的行爲是否應該被如此輕易地放過。”
我終於明白了。
他不是要“救”我。他是要我死。
我掛斷電話，胸口憋悶得幾乎無法呼吸。
我癱坐在沙發上，目光空洞地落在那個被我從家裏一並帶出來的“物證箱”上。
那是陳圩親手打包的，他說，讓我時時看着，用以“自省”。
現在看來，只覺得諷刺。
我起身，想把這箱惡心的東西直接扔進垃圾桶。
打開箱子，最上面是那些被他精心擺拍過的紙巾、水杯、花生米。我厭惡地把它們一件件扒開，想直接拎着箱底扔掉。
就在這時，我的指尖觸碰到了一個堅硬冰冷的小盒子。
它被壓在最底下，被一雙一次性拖鞋蓋着。
我把它拿了出來。是一個黑色的皮質表盒，品牌是我不認識的奢侈品logo。
我從未給陳圩買過這個。
心裏一個咯噔，我打開了盒子。
裏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張折疊起來的收據。
我展開收據。
【商品：定制款“蒼穹之主”機械手表】
【金額：188,888】
【購買人：莫女士】
【日期：兩周前】
莫女士？我的腦子嗡的一聲。
就在這時，手機屏幕亮起，是我發小周然發來的微信。
【澈澈，你快看這個！你老公那個‘清風明月’的賬號，被人扒皮了！有人把他的照片和另一個女的發出去了！】
下面附着一張圖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