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透過“聽雨軒”窗櫺上糊着的蟬翼紗,濾成一片柔和朦朧的金色,灑在屋內。
蘇妙音醒來時,有片刻的恍惚。身下是柔軟馨香的錦褥,鼻尖縈繞着淡淡的檀香和……一絲若有若無、清苦冷冽的藥香。昨夜種種,如同浸了水的墨畫,有些模糊,又帶着沉甸甸的真實感,壓在心口。
她坐起身,身上月白的寢衣妥帖柔軟,肩頭、手腕傳來淡淡的、舒適的涼意,是藥膏的作用。林嬤嬤帶着兩個小丫鬟悄聲進來,伺候她洗漱更衣。
換上的是一套嶄新的藕荷色素面褙子配同色百褶裙,料子是上好的軟煙羅,行動間如水波流動,襯得她未施粉黛的臉越發清麗絕倫。
長發被綰成一個簡單的隨雲髻,只用一支碧玉簪固定,耳邊墜着小小的珍珠耳璫,素淨得不像話,卻越發凸顯出眉眼五官的精雕細琢,尤其是一雙眸子,經過一夜安眠,洗去了驚懼疲憊,重新變得清澈明淨,眼波流轉間,自有動人光華。
用早膳是在臨窗的小圓桌上。清粥小菜,幾樣精致的江南點心,溫熱適口。林嬤嬤侍立一旁,態度恭敬有加,卻又不會過分殷勤讓人不適。那兩個小丫鬟更是低眉順眼,手腳麻利。
但蘇妙音能感覺到,她們看她的眼神,與昨日初見時已然不同。恭敬之中,多了幾分了然與……隱約的期待?尤其是林嬤嬤,偶爾抬眼看向她時,那沉靜的眼眸深處,似乎藏着些什麼。
是了,謝雲瀾昨夜將她抱回別院,又親自爲她上藥,甚至留宿在外間……盡管是迫於形勢,但在這些下人眼中,她的身份,怕是早已與“未來的少夫人”劃上了等號。
蘇妙音低頭小口喝着粥,心頭滋味復雜。她抗拒這個身份,抗拒謝雲瀾的掌控,可昨夜若非他……她不敢想下去。這種矛盾,像細密的藤蔓,纏繞着她。
早膳剛撤下不久,院外便傳來通傳聲。
“姑娘,陸小侯爺來了,說是來探望姑娘。”林嬤嬤進來回稟。
陸翊?蘇妙音心下一動:“請小侯爺進來。”
片刻,陸翊便大步走了進來。他今日換了身寶藍色雲紋錦袍,少了昨夜的血腥戾氣,眉宇間卻依舊帶着未散的疲憊與焦灼。一進門,目光便急切地落在蘇妙音身上,將她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遍。
“音音!”他快步上前,在她面前停下,聲音裏是毫不掩飾的關切與後怕,“你……你真的沒事了?傷在哪裏?嚴不嚴重?”
“陸哥哥,我沒事。”蘇妙音起身,對他露出一個安撫的、淺淡的笑容,“都是些皮外傷,謝……公子已經幫我上了藥,好多了。”
聽到“謝公子”三個字,陸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鬆開。他仔細看着她的臉,確認她氣色雖有些蒼白,但眼神還算清明,不像是強撐,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他喃喃重復,隨即眼中燃起怒火,“都是沈清歌那個毒婦!還有百花樓那幫雜碎!你放心,這筆賬,我定跟他們算清楚!”
“昨夜之事,還有那些被救的姑娘……多謝陸哥哥。”蘇妙音認真道謝。昨夜若非陸翊在外圍接應制造混亂,謝雲瀾的人未必能如此迅速攻入,那些姑娘也未必能及時獲救。
陸翊擺擺手,神色卻有些黯然:“說這些做什麼,是我沒保護好你,讓你受這樣的苦……”他頓了頓,壓低聲音,“謝雲瀾他……有沒有爲難你?”
蘇妙音輕輕搖頭:“沒有。”除了……那不容拒絕的上藥,和昨夜那令人心慌的沉默與注視。但這些,她無法對陸翊言說。
陸翊看着她平靜卻疏離的神色,心頭那股澀意又涌了上來。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經歷了昨夜生死,謝雲瀾以那樣強勢的姿態闖入、救走她,他們之間那層薄薄的屏障,似乎也被打破了。
他陪她說了會兒話,問了問那些獲救姑娘的安置情況(蘇妙音也是聽林嬤嬤提了一句,說都暫時安置在別院另一處,請了大夫診治),又寬慰了她幾句,終究不便久留,起身告辭。
“你好好養着,有什麼事,隨時讓人到侯府在金陵的別館找我。”陸翊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她一眼,眼神復雜,“我……明日再來看你。”
送走陸翊,蘇妙音回到房中,心頭並未輕鬆多少。陸翊的關心是真,謝雲瀾的強勢也是真。而她,像一葉扁舟,被兩股激流裹挾,身不由己。
時間在別院靜謐的氛圍中緩緩流逝。午後小憩,看了一會兒書,又去看了望了那些被救的姑娘,聽林嬤嬤說她們情緒漸漸穩定,傷勢也在好轉,蘇妙音心中稍安。
轉眼,又到了晚間。
用過晚膳,林嬤嬤照例端來了熱水和幹淨的布巾,準備爲蘇妙音擦洗換藥。
“姑娘,今日該換藥了。”林嬤嬤打開那個裝着“玉肌生骨膏”的天青色小瓷瓶,藥香清苦冷冽。
蘇妙音點點頭,褪下外衫,露出寢衣包裹的肩膀和手臂。昨夜謝雲瀾上藥的情景不期然浮現在腦海,她指尖微微蜷縮。
林嬤嬤蘸了藥膏,正要塗抹,動作卻忽然頓住,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爲難之色:“姑娘,這‘玉肌生骨膏’藥性特殊,老奴……老奴年歲大了,這手上功夫到底不如年輕人,尤其是催動內力化開藥力這一層,只怕力有不逮,萬一影響了藥效,留了疤痕,豈不是辜負了公子一番心意,也委屈了姑娘這般好的容貌?”
蘇妙音一愣,看向林嬤嬤。林嬤嬤眼神懇切,看不出半點作僞。
“嬤嬤不必過謙,昨日……”
“昨日是老奴糊塗,想着先簡單處理,今日既要用這珍稀藥膏,便馬虎不得了。”林嬤嬤嘆口氣,將藥瓶蓋上,“這府裏,能以內力精準化開此藥,又最在意姑娘傷勢的,除了公子,再無第二人。姑娘若信得過老奴,不如……老奴去請公子過來?”
蘇妙音心頭一跳,下意識想拒絕:“不必麻煩公子,嬤嬤你來就好,留不留痕……無妨的。”
“姑娘說哪裏話,”林嬤嬤正色道,“女兒家的肌膚何等珍貴,豈能留下瑕疵?公子昨夜特意交代,務必用好此藥。老奴也是爲姑娘着想。”她說着,竟不等蘇妙音再回應,轉身便往外走,“姑娘稍候,老奴這便去請公子。”
“嬤嬤!”蘇妙音想叫住她,林嬤嬤卻已快步出了房門。
不多時,門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不疾不徐,停在門口。
“音音,林嬤嬤說換藥需要內力催動?”謝雲瀾的聲音隔着門傳來,清潤平靜。
蘇妙音咬了咬唇,只得應道:“是……林嬤嬤說她力有不逮。”
門被推開,謝雲瀾走了進來。他已換下白日的外袍,穿着一身更隨意的靛青色家常直裰,玉冠未戴,墨發僅用一根同色發帶束在腦後,幾縷發絲垂落額角,少了幾分刻板的清貴,多了些慵懶隨性。只是那雙看過來的鳳眸,在跳躍的燭火下,依舊深邃得讓人無所遁形。
他手裏拿着那個天青色藥瓶,目光落在她裸露的肩頭和手臂上,那裏昨日的紅痕淡了些,但依舊明顯。
“坐下吧。”他走到她身邊,身上清冽的鬆柏氣息混合着藥香,瞬間將她籠罩。
蘇妙音依言坐下,側過身。心頭莫名有些緊張,昨夜那種令人心慌的觸感和沉默似乎又要重演。
謝雲瀾打開藥瓶,指尖蘸了藥膏,輕輕落在她肩頭的灼傷處。
與昨夜相比,他塗抹得更慢,更細致。微涼的指尖帶着藥膏,一點點在肌膚上暈開,內力化作溫和的暖流,絲絲縷縷滲入,不僅緩解了那一點點殘留的不適,更帶來一種奇異的、讓人昏昏欲睡的舒適感。
他的動作輕柔得近乎……小心翼翼。指腹摩挲過每一寸需要上藥的地方,力道均勻,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耐心。空氣中只有燭火燃燒的細微噼啪聲,和他平穩綿長的呼吸。
蘇妙音起初還緊繃着身體,警惕着他每一個動作。但漸漸地,那舒適的溫度和藥香,還有他過於輕柔、近乎催眠的手法,讓她緊繃的神經不由自主地鬆弛下來。連日的驚嚇、疲憊如同潮水般上涌,眼皮漸漸沉重。
她的頭開始一點一點,身體也微微向一側傾斜。
謝雲瀾的目光從她肩頭的傷處移開,落在她閉合的眼睫上。燭光下,那長睫投下兩小片陰影,隨着她逐漸均勻的呼吸微微顫動。她臉上的紅暈早已褪去,此刻是安睡時的恬靜,卸下了所有防備與疏離,美得毫無攻擊性,卻也脆弱得讓人心頭發緊。
他塗抹藥膏的手指,不知不覺停了下來。
她竟然……睡着了。
在他身邊,在他爲她上藥的時候,毫無防備地睡着了。
這個認知,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蕩起一圈圈復雜難言的漣漪。是信任嗎?還是……疲憊到了極致?
他靜靜地看着她沉睡的側顏,看着她微微開啓的、淡色的唇瓣。昨夜指尖殘留的細膩觸感,和她方才臉紅羞窘的模樣,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現在腦海。
心頭那股壓了一整日、或者說壓了許久的暗流,驟然洶涌。
他緩緩低下頭。
溫熱的、帶着清苦藥香的氣息,輕輕拂過她的臉頰。
然後,一個極輕、極柔的吻,如羽毛般,落在了她光潔的額頭上。
停留片刻,他才緩緩直起身。眸色深暗如夜,翻涌着某種他自己都未必能完全理清的情緒。
他沒有叫醒她,只是動作更加輕柔地將她抱到床上,蓋好錦被。燭光下,她睡顏安然,仿佛昨夜的血雨腥風只是一場遙遠的噩夢。
謝雲瀾在床邊站了許久,直到確定她睡熟了,才拿起藥瓶,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房門。
門外廊下,林嬤嬤垂手而立,仿佛從未離開。
謝雲瀾看了她一眼,目光平靜無波:“嬤嬤費心了。”
林嬤嬤頭垂得更低:“老奴不敢,只是……不忍見姑娘身上留痕,更不忍見公子與姑娘之間,因些許誤會而生分。”她頓了頓,聲音更低,“姑娘心善,卻也倔強。昨夜驚魂,今日陸小侯爺來訪……公子,有些事,宜早不宜遲。”
謝雲瀾沒有應聲,只是望着遠處沉沉的夜色,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那冰涼的天青色藥瓶。
夜風吹過,帶來荷塘溼潤的氣息,也吹散了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深沉難辨的暗色。
有些線,一旦開始纏繞,便再難輕易解開。有些人,一旦刻入心底,便注定糾纏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