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城的雨季總是來得猝不及防。
前一刻還是晴空萬裏,下一刻烏雲便從北方的蒼茫山脈壓過來,豆大的雨點砸在青石板路上,濺起一朵朵渾濁的水花。街道兩旁的商鋪紛紛支起雨棚,行人小跑着尋找避雨處,車馬聲、叫嚷聲、雨聲混雜在一起,匯成這座邊陲小城午後的嘈雜交響。
陸離坐在自家藥材鋪的櫃台後,手裏拿着一塊幹布,慢條斯理地擦拭着黃銅秤盤。
他的動作很仔細——秤杆的每一寸刻度,秤盤的每一道紋路,甚至連接處的銅鏽,都用恰到好處的力道反復擦拭。這不是父親要求的,而是他自己的習慣。從記事起,他就喜歡這樣安靜地做一些需要專注的事。
雨越下越大。
陸離停下手中的動作,抬起頭望向門外。
這不是普通的張望。他的目光穿過雨幕,瞳孔微微收縮,竟是在數雨滴。
一滴、兩滴、三滴……不,不是簡單地數。他在觀察每一滴雨的軌跡——從雲層墜落時的初速,在空中受到風的影響產生的偏移,落地瞬間的濺射角度。這些信息像溪流般涌入腦海,又在瞬間被整理、分析,最終形成一種奇特的“畫面”。
左邊第三塊青石板有裂縫,積水速度比周圍快三成。
對面布莊的雨棚有個破洞,雨水正沿着竹竿流到掌櫃肩頭,那人已經皺了三次眉。
街角賣炊餅的老漢在收攤,他左腿有舊傷,每次用力時右肩會不自覺地抬高半寸。
這些都是陸離“看”到的。
他不知道自己這種能力從何而來。從小到大,只要集中精神,就能察覺到常人忽略的細節。母親早逝,父親沉默寡言,從未解釋過這算不算天賦,只是偶爾會深深看他一眼,那眼神復雜得讓當時的陸離讀不懂。
“小離。”
低沉的聲音從裏間傳來。
陸離收回目光:“爹。”
陸長風從後堂掀簾走出。這是個四十餘歲的中年男人,身材瘦削,面容普通,唯有那雙眼睛偶爾會閃過一絲與藥商身份不符的銳利。他穿着洗得發白的灰布衫,手上沾着少許藥末,顯然剛才在搗藥。
“當歸不夠了。”陸長風走到藥櫃前,拉開標着“當”字的抽屜,眉頭微皺,“昨日才補的貨,怎的消耗這麼快?”
“城南張嬸來買了二兩,說她家男人腿寒的老毛病又犯了。”陸離答道,“還有西街鐵匠鋪的劉師傅,要了三兩,說是熬湯給徒弟補氣血。”
陸長風點點頭,沒再問。他從抽屜裏取出最後一把當歸,放在鼻尖嗅了嗅,又用手指捻了捻斷面。
“品質尚可,但年份不足。”他自言自語般說着,走回後堂,“我去後院再翻翻庫存,你看着鋪子。”
“好。”
陸離目送父親離開,視線在他右手食指的繭子上停留了一瞬。
那不是握藥杵磨出來的繭。位置不對,厚度也不對。更像……更像常年握某種細長硬物留下的痕跡。
這個問題在陸離心裏盤桓了很多年。他七歲那年就發現了這個細節,也曾在幫父親洗手時試探過,但父親只是淡淡地說“早年做活留下的”,便不再多言。
雨聲漸緩。
陸離重新拿起秤盤擦拭,耳朵卻捕捉着街道上的動靜。
這是他的另一種習慣——通過聲音構建環境。馬蹄聲的輕重緩急能判斷騎手的急緩,腳步聲的節奏能反映行人的心境,甚至呼吸聲的深淺……
嗯?
陸離的手停下了。
三匹馬,從北城門方向來,速度很快。馬蹄鐵是特制的,落地聲比普通馬匹清脆三成。騎手的呼吸……沉穩得過分,即使在急馳中也保持着某種規律的節奏。
這不是尋常商旅或江湖客。
陸離放下秤盤,站起身,裝作整理櫃台上的藥材,目光卻透過雨幕投向街道北端。
三個黑點由遠及近。
是三匹通體烏黑的駿馬,馬背上坐着三名黑衣男子。他們都戴着鬥笠,遮住了大半張臉,但陸離還是看到了些細節——爲首者腰間掛着一柄帶鞘長刀,刀柄末端嵌着一顆暗紅色的石頭;左側那人背上負着一個長條狀的布包,形狀像是……劍?
最讓陸離瞳孔微縮的,是右側那人腰間懸掛的令牌。
青銅質地,巴掌大小,即使在雨中也能看清上面雕刻的圖案——一只向下探出的利爪,爪尖滴着某種液體狀的紋路。工藝粗糙,卻透着一股陰冷的氣息。
“血爪……”
陸離低聲念出這兩個字。他沒見過這個圖案,但腦海中莫名浮現出這個稱呼,仿佛某種深埋的記憶被觸動。
三匹馬沒有絲毫停留,徑直穿過主街,朝着城南方向疾馳而去。馬蹄踏過積水,濺起的水花比尋常馬匹高出半尺。
“好重的煞氣。”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陸離轉頭,看到隔壁茶肆的周掌櫃不知何時站到了屋檐下,正望着黑衣人遠去的方向搖頭。
“周伯認識他們?”陸離不動聲色地問。
“不認識,但看那打扮,不是善茬。”周掌櫃壓低聲音,“你看他們的馬,那是北地特有的‘烏雲駒’,日行八百裏不喘粗氣。能騎這種馬的,要麼是軍中將校,要麼是……仙家門派的外勤。”
仙家。
這兩個字讓陸離心跳快了半拍。
青石城地處邊陲,距離最近的修仙宗門“青雲門”也有三百裏之遙,但關於仙人的傳說從未斷絕。每隔三年,青雲門會派人來城中選拔有靈根的少年,那是全城最大的盛事。今年秋天,正好又是一個三年之期。
陸離曾遠遠見過一次青雲門的仙師。那是三年前,他十三歲,擠在人群中,看着那位白衣飄飄的中年人用一塊發光的石頭測試少年們的資質。被選中的孩子和家人喜極而泣,落選者黯然神傷。
父親當時緊緊握着他的手,低聲說:“我們不去測。”
“爲什麼?”年幼的陸離問。
“修仙路……太險。”父親只說了這四個字,便拉着他的手轉身離開。陸離回頭看了一眼,恰好對上那位青雲門仙師掃視全場的目光。那一瞬間,他感覺對方似乎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了一瞬,但又像是錯覺。
“聽說王家的小子,前些日子從山裏撿到個古物。”周掌櫃的聲音把陸離拉回現實,“不會跟這事兒有關吧?”
“王家?”陸離想起,城南確實有個王姓富戶,做絲綢生意。
“可不是嘛,王老爺的獨子,王昊,半個月前跟一群公子哥去蒼茫山外圍打獵,回來時懷裏揣着個東西,神神秘秘的。”周掌櫃左右看看,聲音壓得更低,“我家小二跟王家的仆役熟,聽他們說,王昊那幾天晚上總做噩夢,嚷嚷着什麼‘血’啊‘爪’啊的……”
血爪。
陸離腦海中再次浮現那個令牌圖案。
“多謝周伯提醒。”他拱手道。
“客氣啥,你爹幫我家老母親看過病,這份情我記得。”周掌櫃拍拍他的肩,又嘆口氣,“這世道啊,不太平。小離啊,聽周伯一句,這幾天晚上關好門窗,少出門。”
說完,老人搖搖頭,轉身回了茶肆。
陸離站在原地,雨絲隨風飄到臉上,帶來一絲涼意。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城南方向,那裏是王家大宅的所在。以那三匹馬的速度,此刻應該已經到了。
要不要去看看?
這個念頭剛升起,就被陸離按了下去。父親叮囑過多次:莫管閒事,莫惹是非。他們只是開藥鋪的尋常百姓,那些江湖恩怨、仙家糾葛,離得越遠越好。
可心底深處,又有另一個聲音在低語。
那枚令牌……爲什麼自己會脫口而出“血爪”二字?這分明是從未見過的東西。
還有父親手上的繭,後院那些偶爾會在深夜亮起的微弱光芒,那些父親從不讓他碰的、鎖在鐵箱裏的陳舊書卷……
陸離深吸一口氣,轉身回到櫃台後。
他重新拿起秤盤,但這一次,怎麼也專注不起來了。那些雨滴的軌跡、行人的腳步、遠處隱約傳來的犬吠……所有的信息都在腦海中翻涌,最終匯聚成三個黑衣人的身影,和他們腰間那枚滴血利爪的令牌。
天色漸漸暗下來。
雨停了,烏雲散去,西邊的天空露出一抹殘紅。街道上的積水反射着夕陽的光,整條街像是鋪了一層碎金。
陸長風從後院出來時,手裏提着一個小布袋。
“找到些陳年存貨,勉強能用。”他把布袋放在櫃台上,“關門吧,今晚早點休息。”
“爹。”陸離忽然開口,“今天下午,來了三個騎馬的黑衣人,往城南去了。”
陸長風正在關窗的手頓住了。
雖然只有一瞬,但陸離捕捉到了——父親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泛白。雖然背對着自己,但肩膀的線條明顯繃緊了。
“什麼樣的人?”陸長風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有些刻意。
“戴着鬥笠,看不清臉。騎的是烏雲駒,腰間有刀劍。”陸離頓了頓,“其中一人掛着令牌,上面刻着……血爪圖案。”
“哐當——”
陸長風手中的窗栓掉在地上。
他彎腰撿起,動作緩慢,像是在拖延時間。當他直起身轉過來時,臉上已經恢復了平日的淡然,但陸離注意到,父親的眼角在輕微抽搐。
“你……看清了?”陸長風問。
“看清了。”
父子倆對視了幾息。
陸長風移開目光,走到門前,開始上門板。他的動作比平時慢,每上一塊板,都要停頓一下,仿佛在思考什麼。
“爹,那個圖案……”陸離試探着問。
“不該問的別問。”陸長風打斷他,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嚴厲。但緊接着,他的聲音又軟下來,“小離,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安全。”
最後一塊門板合上,藥鋪陷入昏暗。只有櫃台上一盞油燈散發着昏黃的光,將父子倆的影子投在牆壁上,拉得很長,微微晃動。
陸長風走到櫃台後,從抽屜深處取出一個油紙包,打開,裏面是兩塊冷硬的烙餅。他把一塊推給陸離,自己拿着另一塊,卻遲遲沒有下口。
“吃完飯,你去閣樓睡。”陸長風忽然說。
陸離一愣:“閣樓?”他們家確實有個小閣樓,但堆放雜物多年,從未住人。
“對,今晚就睡那兒。”陸長風咬了一口烙餅,咀嚼得很用力,“把被褥抱上去,再帶一壺水。除非我叫你,否則別下來。”
“爹……”
“聽話。”陸長風抬起頭,看着兒子。昏黃的燈光下,他的眼神復雜得讓陸離心悸——有擔憂,有不舍,還有一種……決絕?
陸離沉默了。他知道父親決定的事,再問也沒用。但他心裏的不安,卻像滴入清水的墨,一點點暈染開來。
這頓飯吃得很安靜。
只有咀嚼聲和屋外漸起的風聲。陸離吃得很快,吃完後便按父親的吩咐,從臥房抱了被褥,又提了一壺水,順着木梯爬上閣樓。
閣樓低矮,布滿灰塵和蛛網。陸離簡單打掃出一塊地方,鋪好被褥,坐在上面,聽着樓下父親收拾碗筷的聲音。
天色完全暗下來了。
陸離沒有點燈,就坐在黑暗中。他的眼睛漸漸適應了昏暗,能看清閣樓裏堆放的雜物——破舊的藥簍、斷裂的秤杆、一些發黃的賬本,還有一個上了鎖的小木箱。
那個木箱他見過很多次,父親從不讓他碰。此刻在黑暗中,木箱表面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光在流動,像夜空中最暗的星辰,一閃即逝。
是錯覺嗎?
陸離屏住呼吸,集中精神看去。
不是錯覺。木箱表面確實有光,非常淡,淡到如果不是在這種絕對黑暗中,如果不是他的觀察力遠超常人,根本不可能察覺。
那光的紋路……很奇特。不是直線,也不是常見的圖案,而是一種扭曲的、仿佛活物般的流動軌跡。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父親的聲音:
“小離,睡了嗎?”
“還沒。”
“那就躺下,閉上眼睛。無論聽到什麼聲音,都不要起來,不要出聲。”
陸長風的聲音隔着樓板傳來,顯得有些沉悶,但其中的凝重,陸離聽得清清楚楚。
“爹,到底……”
“明天再說。”陸長風打斷他,“記住我的話,無論聽到什麼。”
腳步聲遠去,應該是回了臥房。
陸離躺下來,卻睜着眼睛。
時間一點點流逝。
戌時、亥時、子時……
更夫敲着梆子從街口走過,聲音在寂靜的夜裏傳得很遠。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犬吠,很快又沉寂下去。
一切都很正常。
正常得讓人心慌。
陸離的手心滲出細汗。他從未見過父親如此緊張,即便是三年前城裏鬧瘟疫,父親日夜奔波救人時,也沒有露出過今晚這樣的神情。
那個“血爪”令牌,到底是什麼?
父親爲什麼如此忌憚?
王家……
陸離忽然想起周掌櫃的話——王家小子從山裏撿到古物,回來後做噩夢,嚷嚷着“血”和“爪”。
難道是那件古物引來了黑衣人?
那父親又爲何……
一聲極其輕微的響動打斷了陸離的思緒。
不是從街道傳來的,而是……房頂?
陸離的呼吸幾乎停滯。他閉上眼睛,將所有注意力集中在聽覺上。
一片瓦片被輕輕挪動的聲音。
有人上了屋頂,而且身手極好,若不是陸離的聽覺敏銳到變態,根本不可能察覺。
不止一個。
陸離數着——兩個,不,三個。分別落在前廳、後院和……正上方?
“吱呀——”
樓下傳來開門聲。不是大門,是臥房的門。父親出來了。
接着是父親平靜得異常的聲音:
“既然來了,何不現身?”
陸離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他幾乎要沖下去,但父親那句“無論聽到什麼都不要起來”在耳邊回響。他的手緊緊攥住被褥,指甲陷進掌心。
房頂上傳來一聲輕笑。
那笑聲很冷,像是冬夜裏的冰凌碰撞。
“陸長風,二十年了,你倒是會躲。”
話音落下的瞬間,閣樓的天窗被一股巨力轟然掀開!
月光傾瀉而入,照亮了一張倒懸而下的臉——
鬥笠,黑衣,還有腰間那枚在月光下泛着幽光的……
血爪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