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但天還陰着。
蘇府練武場中的少女,在盡情舞劍。
最後一式“回風拂柳”使完,劍尖斜指地面,微微顫動。
蘇雲裳站得筆直,一身朱紅色勁裝,束腰,窄袖,長發高高扎成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雙亮得驚人的眼睛。
汗順着額角滑下來,滴進衣領。她沒擦,只是緩緩吐出一口氣,白霧在冷空氣裏散開。
“好!”
喝彩聲從廊下傳來。蘇震北站在那裏,一身家常的靛藍長袍,負着手。
身板挺拔如鬆,眉宇間那股沙場淬煉出的肅殺之氣,即便收斂着,也迫得人不敢直視。
蘇雲裳還劍入鞘,走過去:“父親。”
蘇震北看着她,目光復雜。驕傲有之,欣慰有之,但更多的是一種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東西。
他抬手,拂去她肩頭一片花瓣:“劍法又精進了。你兄長若在,定要與你比試一番。”
提到兄長,空氣靜了一瞬。
蘇雲裳握劍的手緊了緊,沒接話。場邊那株老梅,是兄長蘇雲翼親手栽的。
他說,梅花耐寒,像北境的兵。那年他十六,她十歲。
如今梅樹已亭亭如蓋,栽樹的人,卻已埋在邊關冰冷的土裏,整整一年了。
“進屋吧,”蘇震北轉身,“有話跟你說。”
書房裏炭火燒得正旺。紫銅炭盆裏銀絲炭噼啪輕響,蘇震北沒坐,站在窗前,望着外頭那株梅,背影顯得有些佝僂。
蘇雲裳安靜地等着。她知道父親要說什麼。及笄禮已過,宮裏的意思也下來了——封貴人,三日後入宮。
表面是恩寵,撫慰功臣。但她知道不是。
“雲裳,”蘇震北終於開口,聲音有些啞,“你兄長戰死的軍報,你還記得怎麼寫的嗎?”
“記得。”她答得很快,“元熙十二年冬十一月十七,巡邊途中遭遇柔然精騎突襲,力戰不敵,身中六箭,墜馬而亡。所部三百親兵,無一人生還。”
每一個字都刻在心裏,夜裏閉上眼就能看見。
箭矢破空的聲音,戰馬嘶鳴的聲音,還有兄長最後喊的那聲“撤”——隔着一年時光,依舊清晰得像在耳畔。
蘇震北轉過身,目光如炬:
“你覺得,雲翼會犯這種錯嗎?巡邊路線是軍中機密,柔然人怎麼知道?
三百親兵,全是跟着他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的老卒,怎麼會無一人生還?連個回來報信傳遺言的都沒有?”
一連三問,一句比一句重。
蘇雲裳指甲掐進掌心:“父親的意思是……”
“軍報是假的。”蘇震北說得斬釘截鐵,
“至少,不全是真的。我這一年暗中查訪,找到兩個當年僥幸活下來的輔兵——他們藏在屍堆裏裝死,才逃過一劫。
據他們說,突襲不假,但柔然人像是早知道他們會經過那裏。而且,箭是從背後來的。”
背後。
蘇雲裳瞳孔驟縮。戰場上,背後中箭意味着什麼,她太清楚了。
“我暗中查了當年負責擬定巡邊路線的人,查了押運糧草軍械的人,查了所有可能接觸機密的人。”
蘇震北走到書案前,抽出一份薄薄的冊子,推到她面前,“線索零零碎碎,但最後都指向一處——京城。”
冊子是普通的藍皮,沒有任何標記。
蘇雲裳翻開,裏面是蠅頭小楷記錄的片段:某月某日,某將領與晉王府長史密會;
某年某節,晉王府給柔然可汗的“年禮”清單;甚至還有兄長戰死前三個月,晉王世子蕭景桓“偶遇”兄長,席間多次問及北境布防……
“晉王。”她吐出這兩個字,聲音冷得像冰。
“不只是晉王。”蘇震北按住她的手,“這潭水太深。先帝晚年,朝局紛亂,晉王掌兵部多年,根系龐雜。
你兄長年輕氣盛,幾次在朝堂上駁他面子,又握着他貪墨軍餉的證據……我早該想到的,早該……”
他的聲音哽住了。
蘇雲裳反手握住父親的手。那只手,布滿老繭和傷疤,此刻卻在微微顫抖。
她知道父親在自責——兄長是他親手送去北境的,是他教導要忠君愛國、不畏權貴,最後卻死得不明不白。
“父親,”她抬起眼,目光堅定,“讓我入宮。”
蘇震北看着她,看了很久。這個女兒,從小就不像尋常閨秀。她愛騎馬,愛射箭,愛讀兵書,性子烈得像團火。
他曾嘆氣說可惜不是男兒身,她卻昂着頭說:“女兒身怎麼了?花木蘭、平陽公主,哪個輸給男兒?”
如今這團火,要燒進那座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裏去了。
“宮裏的意思,是聖上默許的。”蘇震北終於說,
“聖上登基不久,晉王勢大,他需要有人在前朝後宮替他看着,抓着把柄。我蘇家,是最好用的刀。”
“也是最能扛事的盾。”蘇雲裳接道。
父女倆對視,彼此都懂。皇帝要制衡晉王,蘇家要查清真相,這是一場心照不宣的交易。她入宮,是棋子,也是執棋人。
“宮裏不比戰場,但凶險猶有過之。”蘇震北從懷中取出一物,放在她手裏,“這個你拿着。”
是一枚小小的鷹形銅符,只有半個掌心大,翅膀的紋路卻雕得極其精細,羽毛根根分明。
“這是蘇家暗衛的信物。見符如見我。宮裏也有我們的人,但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動用。”
蘇震北的聲音壓得極低,“你要查,可以,但切記——護住自己性命是第一。真相重要,但你活着更重要。”
蘇雲裳握緊銅符,冰涼的金屬硌着掌心。她重重點頭:“我明白。”
“還有,”蘇震北頓了頓,神色更加凝重,“聖上許你查案,但不會明着幫你。宮裏人多眼雜,晉王府的耳目無處不在。你需得……找個由頭。”
“女兒想好了。”蘇雲裳唇角勾起一絲弧度,那笑裏卻沒有溫度,
“蘇家女兒,將門虎女,張揚些,任性些,愛舞刀弄槍,不懂規矩——這不是現成的由頭嗎?”
蘇震北先是一愣,隨即了然。是了,越是表現得淺薄張揚,越不容易讓人起疑。
誰會相信一個整天只知道練劍射箭的“武癡”,會在暗中調查驚天大案?
“難爲你了。”他長嘆一聲。
“不爲難。”蘇雲裳站起身,走到窗前。那株老梅在風雪裏挺立,紅得灼眼。
“兄長教我習武時說過,蘇家人,可以戰死,不能冤死。”她一字一句,說得極慢,極重,
“這公道,父親討不來的,女兒去討。宮裏討不來的,女兒就用別的法子討。”
蘇震北看着女兒的背影。十六歲的年紀,肩膀還不夠寬闊,背脊卻挺得筆直。眼眶微微發熱。
“三日後,宮裏會來人接你。”他最終只說了這麼一句。
“嗯。”
蘇雲裳沒回頭。她望着那株梅,望着漫天飛雪,手心裏的鷹符漸漸被焐熱。
當夜,蘇府祠堂。
長明燈靜靜燃着,供桌上整齊排列着蘇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最新的一方,黑漆底,金字刻着:顯考蘇公雲翼之靈位。
蘇雲裳跪在蒲團上,一身素白。
她沒有哭,只是靜靜地看着兄長的牌位。
燭火跳躍,映着牌位上那個名字,明明滅滅,仿佛那人還在,還會笑着揉她的頭,說:“小丫頭,又長高了。”
良久,她站起身,從懷中取出那枚鷹符,輕輕放在牌位前。
“哥,”她開口,聲音格外清晰,“我明天就要進宮了。你放心,你的事,我不會忘。那些欠了你的,欠了蘇家的,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頓了頓,聲音輕了些,卻更堅定:“我會好好活着。活着,才能把該做的事做完。”
說完,她俯身,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起身時,眼角終究還是溼了。但她很快擦去,轉身走出祠堂。
站在檐下,看着漆黑的夜空,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
三天後。
宮裏的轎子準時停在蘇府門口,華麗得晃眼。宮裏來的嬤嬤太監站了一溜,爲首的太監宣完旨,便垂手等着。
蘇雲裳換上了貴人的服飾。臉上薄施脂粉,掩去了連日未眠的憔悴。
她跪別父親時,蘇震北只說了四個字:“萬事小心。”
她點頭,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向那頂轎子。
轎簾放下,被穩穩抬起,朝着皇城的方向前行。蘇雲裳靠在轎廂裏,閉上眼,手指無意識地撫過袖中那枚鷹符冰涼的輪廓。
轎外傳來街市的喧鬧聲,小販的叫賣聲,孩子的嬉笑聲。
她忽然想起及笄禮那日,她當着滿堂賓客的面,一箭射落百步外的銅錢。
箭矢破空的聲音,銅錢落地的脆響,還有賓客們轟然的喝彩。
那時她以爲,人生最大的煩惱不過是箭靶又該往後挪幾丈。
如今才知道,這世間最遠的距離,不是百步穿楊,而是從蘇府到皇宮這短短幾條街。
這一去,前路是錦繡,還是荊棘,是生路,還是死局,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
轎子在宮門前停下。驗過腰牌,宮門緩緩打開。轎子重新抬起,駛入那重重宮闕。望不到盡頭。
這就是皇宮。
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蘇雲裳坐正身子,整理了一下衣袖。指尖觸及袖中一件硬物——不是鷹符,是今早她悄悄藏進去的一小截斷箭。
兄長最後一場仗裏用過的箭,箭頭還帶着暗褐色的血漬。
她撫過那粗糙的箭杆,眼神一點點冷下來,硬下來。
深宮如海,她這條船,已經駛進來了。
那麼,該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