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半夜下起來的。
“父親。”跪在正堂冰冷青磚地上的林晚晴,顫抖着聲音喊了一聲。
太醫院院判林仲修站得筆直,對着爲首的內侍監李公公,沒有露出絲毫的懼色。
李公公穩穩地捧着明黃卷軸。
“林仲修,接旨吧。”
聲音尖細,刮得人耳膜生疼。
林仲修沒動。他的目光越過李公公,望向門外漫天飛雪,半晌,才極輕地問:“罪名是什麼?”
“藥弑先帝。”李公公吐出這四個字,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
“太醫院掌院張大人親自驗的藥渣,你經手的那碗安神湯裏,有足量的馬錢子。”
堂內死寂了一瞬。
突然後堂傳來一陣抽氣聲,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林晚晴看到母親臉色慘白,身子搖晃。
她攥緊了裙擺,綢緞的料子滑膩冰冷,手心裏卻全是汗。
“先帝服用我開的方子三年有餘,”林仲修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可怕,
“若我要下手,何須等到今日?張繼良……”他頓了頓,像是品着這個名字裏的滋味,“他驗的藥渣,從何而來?”
“這便不勞林院判費心了。”李公公微微側身,門外兵士的刀鞘碰撞出整齊的響聲,
“聖旨已下,林氏滿門——男丁處斬,女眷沒入宮廷爲奴。林院判,請吧。”
“我要見晉王。”父親忽然說。
李公公的眼皮動了動:“晉王殿下豈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元熙十二年冬,晉王妃胎象不穩,是我用金針渡穴,保了她腹中雙胎平安。”林仲修轉過身,目光第一次落在林晚晴臉上。
那眼神很深,沉得像是要把她的模樣刻進去。“殿下當時許過我,若有難處,可去尋他。”
“呵。”李公公短促地笑了一聲,“林院判真是天真。今日來拿你的,正是晉王府的親兵。”
林仲修的身形晃了一下。
很輕微,但林晚晴看見了。她看見父親眼底有什麼東西碎裂開來,那層維持着的平靜像冰面一樣綻開蛛網般的紋路。
然後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裏面只剩一片荒蕪的清明。
“我明白了。”林仲修說。
接着他做了件讓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事——猛地轉身,朝着堂中那根承重的朱漆圓柱,狠狠撞了過去。
“爹——!”
林晚晴的尖叫和母親的哭喊同時炸開。她撲過去,卻被兵士死死按住。溫熱的血濺到她臉上,黏稠的,帶着鐵鏽般的腥氣。
林仲修的身體軟軟滑倒在地,額上破開一個猙獰的窟窿,血汩汩地往外涌,在青磚上暈開一團濃墨重彩的紅。
他的眼睛還睜着,望着梁椽,空洞洞的。
李公公皺了皺眉,蹲下身探了探鼻息,搖頭:“沒氣了。”
他站起身,撣了撣衣擺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倒是省了菜市口一刀。也罷,把女眷帶走。”
林氏被兩個兵士從後堂拖出,頭發散亂,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骨頭,癱軟下去。
然後她忽然掙起來,不知哪來的力氣,一頭撞向旁邊的桌角——
“娘!”
林晚晴嘶喊着,眼睜睜看着母親的身子歪倒,額角同樣綻出血花。兵士伸手去探,臉色變了變:“也……也沒氣了。”
堂內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雪還在下,從敞開的門涌進來,落在林仲修和林氏的屍身上,很快覆上一層薄薄的白。
火把的光搖曳着,把所有人的影子拉長又縮短,像是張牙舞爪的鬼魅。
李公公走到她面前,俯視着她。十六歲的少女,跪在血泊裏,臉上濺着父母的血,眼睛卻幹得沒有一滴淚。
那雙眼太靜了,靜得像兩口深井,映着火,也映着雪,卻什麼都照不進去。
“倒是個硬氣的。”李公公嘖了一聲,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瓷瓶,遞給旁邊的侍衛,“灌下去。”
林晚晴沒掙扎。
她知道掙扎沒用。兩個兵士掰開她的嘴,冰涼的瓷瓶口抵住牙齒,一股辛辣刺鼻的液體灌進來,灼燒般從喉嚨一路燒到胃裏。
她嗆咳起來,那液體卻不容分說地繼續往裏灌,直到瓷瓶見底。
疼。
先是喉嚨,像被烙鐵燙過,每一個吞咽的動作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
然後那痛楚蔓延開來,灼燒感順着經絡遊走,所過之處,皮肉都開始發緊、發燙。
她想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氣流摩擦受損喉管的嗬嗬聲,嘶啞難聽。
“這是‘啞奴散’。”李公公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隔着嗡嗡的耳鳴,“熱毒入喉,聲帶盡毀。
從今往後,你就是個啞巴了。宮裏頭,不需要會說話的罪奴。”
她被拖起來,膝蓋離開地面時,才發覺自己跪了太久,雙腿早已麻木。兵士架着她往外走,跨過門檻時,她最後回頭看了一眼——
父親和母親躺在那裏,雪漸漸蓋住了他們的臉。廳堂上方“妙手仁心”的匾額還懸在正中,金漆在火光下明明滅滅。
然後門在她身後關上,把一切隔絕。
雪夜的長街空無一人,只有車輪碾過積雪的咯吱聲。她被塞進一輛沒有窗戶的馬車,車廂裏彌漫着黴味和血腥氣。
車子顛簸着前行,她蜷縮在角落,喉嚨的灼痛一陣緊似一陣,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刀子。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了。
簾子掀開,凜冽的寒風灌進來,帶着雪沫。李公公站在車外,身後是高聳的宮牆,在夜色裏黑沉沉地壓下來,望不到頂。
“從這兒進去,就是浣衣局。”他指了指旁邊一道低矮的偏門,
“裏頭自有人接應。記住,你如今叫阿晴,浣衣局最下等的奴。多做事,少抬頭,或許能活得久些。”
她踉蹌着下車,腳踩進及踝的積雪裏,冰冷刺骨。
兩個年紀稍大的宮女從門裏出來,面無表情地接過她,像是接過一件貨物。
“跟我來。”
其中一個宮女說,聲音平淡無波。
她跟着走進那扇門。門在身後合上時,發出沉重的悶響,像是什麼東西徹底關死了。
眼前是一條狹窄的甬道,兩旁是高牆,牆上每隔幾步掛着昏黃的燈籠,在風裏搖晃,投下變幻不定的影子。
她們走得很急,她喉嚨疼,腿也軟,幾乎跟不上。
穿過一道又一道門,走過一條又一條廊,這宮殿大得沒有盡頭,像一座迷宮,要把人徹底吞沒。
最後在一處荒僻的院子前停下。
院子裏堆着成山的髒衣,即使在雪夜裏,也能聞到那股混合着汗漬、污垢和皂角的渾濁氣味。
幾間低矮的瓦房黑着燈,只有最靠西的一間,窗紙透出微弱的光。
“進去。”宮女推了她一把。
她跌進門裏,差點摔倒。屋子不大,通鋪上擠着七八個身影,聽到動靜,有人翻了個身,咕噥了一句什麼,又睡過去了。
領她來的宮女指着靠門的一個空位:“你就睡這兒。明早寅正起身,跟着劉嬤嬤洗衣。規矩自有人教你。”
說完便轉身走了,門吱呀一聲關上。
屋子裏很冷,寒氣從門縫、窗縫裏鑽進來。通鋪上的被子很薄,而且髒得看不出本色。
林晚晴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慢慢挪到那個空位上,和衣躺下。
身下的稻草硬得硌人,被子散發着一股黴味。她側過身,臉貼着冰涼的鋪面,喉嚨的灼痛還在持續,每一次呼吸都帶着血腥氣。
閉上眼,卻看見父親撞向柱子的那一幕。
血花綻開,在眼前不斷放大,放大,直到占據整個視野。然後是母親倒下的身影,桌角那抹刺目的紅。
她想哭,卻流不出眼淚。喉嚨深處火燒火燎的疼堵住了所有聲音,也堵住了所有情緒。
只剩下一種空洞的、冰冷的麻木,從四肢百骸蔓延開來,把整個人都凍住。
窗外的雪還在下,簌簌地響。
不知過了多久,旁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睜開眼,借着窗紙透進的微光,看見鄰鋪一個老宮女正側身看着她。
那宮女很瘦,臉上皺紋深刻,眼睛卻亮得出奇。
老宮女沒說話,只是慢慢伸出手,從懷裏摸出半個凍硬的餑餑,塞到她手裏。
餑餑冰得像石頭,硌得掌心發疼。她愣愣地看着,沒動。
老宮女湊近些,壓得極低的聲音幾乎聽不見:“你爹……林太醫……救過我兒子的命。”說完便轉過身去,背對着她,再不言語。
林晚晴握着那半個餑餑,冰冷的觸感從掌心一直傳到心裏。
她慢慢蜷起身子,把餑餑貼在胸前,像是要汲取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暖意。
她躺在這陌生的、冰冷的通鋪上,聽着耳邊此起彼伏的鼾聲和磨牙聲,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經徹底翻到了另一頁。
那一頁上,沒有父母,沒有家,沒有聲音,只有無邊無際的、望不到頭的奴役和寒冷。
但手裏這半個餑餑還在。
她閉上眼,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尖銳的疼,提醒她還活着。
這就夠了。
只要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