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九,宜嫁娶。
花轎裏悶得很,炭盆烘着,熏香燃着,崔皎皎還是覺得冷。
她把手爐又往懷裏塞了塞,卻像隔了層什麼,捂不到心裏去。
轎外隱約傳來喜樂聲,嗩呐吹得喜慶,鑼鼓敲得熱鬧。可她透過蓋頭的縫隙往外瞧,街上卻沒幾個人。
往年這個時候,長街上該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才對。太傅嫡女出嫁,嫁的又是安國公府世子,這樣的喜事,哪家不想沾沾喜氣?
可今日,街邊只有零星幾個人影,還都縮着脖子,行色匆匆。
崔皎皎垂下眼,睫毛輕顫。
她知道爲什麼。
前日,平安關破了。
那支從西北起兵的叛軍,一路勢如破竹,連下三城,如今已兵臨城下。京城裏的人都在逃。能跑的早跑了,跑不了的就躲在家裏,閉門不出,只盼着這場禍事能饒過自己。
可她偏偏在這個時候出嫁。
不是她想嫁。
是父親說,再不嫁,就來不及了。
昨夜父親在書房枯坐一宿,她端着參湯進去,看見父親鬢邊新添的白發,心裏酸得厲害。
父親說:"沈硯那孩子性子溫吞些,但也是個守禮的君子。嫁過去,你便是沈家婦,不再是崔家女。"
她聽懂了。
父親是想讓她撇清關系。崔家是重臣,難免被清算,可她或許還能保住一條命。
"落轎——"
喜娘的嗓音劃破紛亂的思緒,花轎穩穩停下。
崔皎皎深吸一口氣,攥緊了手裏的暖爐。
轎簾被挑開,冷風灌進來,激得她打了個寒顫。臘月的風像刀子,專往領口袖口裏鑽。
"皎皎。"
是沈硯的聲音,溫潤如玉,帶着淡淡的笑意。
他總是這麼喚她。無論是在太傅府的宴席,還是上元節的花燈會。永遠守着那點恰好的分寸,絕不逾矩半分。
以前中間橫着的是熙攘的人群,後來是那架紫檀木的屏風。
到了今日,便成了眼前的這方紅蓋頭。
"我來接你了。"
崔皎皎垂眸,看見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伸過來。手心向上,手指微微蜷縮,等着她。
她正要把手搭上去——
一只黑羽箭便擦着沈硯的手背,射在花轎上。
崔皎皎身子一晃,險些摔倒。
喜樂驟停。
沈硯下意識捂住手,轉身看向長街盡頭。
白塵滾滾。
黑壓壓的騎兵從街口涌出。玄甲如墨,刀槍如林,雪地上騰起的白霧被馬蹄踏碎,又被風卷得更高。
馬蹄聲卻不響。
她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那些馬蹄上包了棉布,專爲突襲所用。
轎夫嚇得腿軟,扔下轎子就跑。喜娘跑得比轎夫還快。
沈硯擋在崔皎皎身前,聲音壓得極低:"皎皎,別怕。"
崔皎皎沒應。
她盯着最前頭那面旗。
黑底,紅邊,中間繡着一個字。
蕭。
崔皎皎想起了一個人。
很多年前,她家裏有個馬奴。那馬奴生得高,不愛說話,眼神陰鬱,總是低着頭幹活,從來不敢正眼看人。
可她知道,他偷偷看過她。
很多次。
每次她從他身邊經過,他都會垂下頭,可那雙眼睛卻會從發絲的縫隙裏悄悄追着她。
她那時候不懂這意味着什麼,只覺得有些怪,有些瘮人。
後來,她送了他一支步搖。
再後來——
她不敢再想了。
那支騎兵越來越近,馬蹄踏碎了滿地的雪,也踏碎了她最後一絲僥幸。
爲首的男人勒馬停下,就停在花轎前三步遠的地方。
他生得極高,坐在馬上時腰背挺得筆直,玄甲上沾着未幹的血污和雪。面容棱角分明,眉骨深邃,鼻梁高挺如刀削,薄唇緊抿成一條冷硬的線。右手還握着弓,此刻已扔給了旁邊的小將。
可最駭人的,是那雙眼睛。
一眨不眨地盯在她身上。
崔皎皎渾身僵住。
真的是他。
那個曾經跪在她腳邊的馬奴,那個被她親手趕出府的少年,如今騎在馬上,帶着千軍萬馬,殺回來了。
"蕭……"沈硯臉色慘白,卻還是強撐着站在她身前,"蕭將軍,今日是我與皎皎的大婚之日。將軍若有舊怨,沈某願一力承擔,但求將軍……不要爲難一個弱女子。"
蕭燼沒看他。
從頭到尾,他的眼睛就沒從崔皎皎身上移開過。
"舊怨?"
他終於開口,聲音低啞。
"你知道什麼舊怨?"
他翻身下馬,一步步朝崔皎皎走過來。
玄甲上的積雪簌簌落下,靴底碾過碎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沈硯還想攔,被他一腳踹開。
他摔在雪地裏,咳出一口血。
"沈硯哥哥!"
崔皎皎驚叫一聲,想也不想就掀開了蓋頭,撲過去要扶他。
她沒能邁出第二步。
一只手便扣住了她的手腕,拽着將她轉過身。
崔皎皎踉蹌了兩步,撞進一具滾燙的胸膛,鼻尖撞得發酸。
她被迫揚起小臉,對上了蕭燼的眼睛。
她被他盯得渾身發緊,後頸的汗毛一根根豎起來。
他目光所及之處,她都覺得皮膚發燙。
從額頭,到眼睛,到嘴唇。
每一個地方,都被他的視線烙過一遍。
良久,他笑了。
"皎皎。"
他喊她的名字,聲音低得像嘆息。
"當年你說,我這馬奴粗鄙下賤,不配碰你的東西。"
他抬起手,拇指擦過她的臉頰,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什麼易碎的珍寶。
"那你猜猜,現在我配不配碰你?"
崔皎皎還沒來得及說話,整個人就被他打橫抱了起來。
"放開我——!"她掙扎起來,捶着他的胸膛,"蕭燼!你放開我!"
蕭燼低頭看她。
她在他懷裏撲騰得厲害,像只受驚的小兔子,眼淚大顆大顆地掉,落在他的玄甲上,轉眼就結成了冰。
"哭了?"他的聲音很輕,"我還沒怎麼你呢,就哭成這樣?"
"蕭燼,你放開她!"
沈硯掙扎着從雪地裏爬起來,聲音嘶啞,"她是我的妻,你有什麼仇什麼怨,沖我來!"
蕭燼終於看了他一眼。
"你的妻?"
然後他勾起唇角,"花轎還沒入門,沈世子,還要多謝你把皎皎打扮的如此好看。"
這句話像刀子,直直扎進沈硯心口。
他臉色慘白,搖晃着想上前,卻聽見蕭燼說:
"你若再敢向前一步,安國公府今日便雞犬不留。"
沈硯的腳步頓住了。
他回頭看向國公府的方向,又轉頭看向崔皎皎。
崔皎皎在蕭燼懷裏掙扎着朝他伸出手,眼淚模糊了視線:"沈硯哥哥——"
沈硯站在原地,渾身顫抖。
雪落在他肩上,很快積了薄薄一層白。
良久。
他垂下眼,轉身朝國公府走去。
大門在他身後緩緩合上。
崔皎皎的手僵在半空,眼淚無聲地滑落。
蕭燼低頭,看着她的眼淚,收緊了手臂,疼得她悶哼一聲。
下一秒,她的臉被強行按進他的頸窩,鼻尖抵着他微微跳動的喉結。
"不許看他。"
他的聲音貼着她耳廓,低啞得可怕。
"你再看,我就剜了他的眼睛,掛在城門上。"
崔皎皎渾身僵硬,不敢再動。
她沒有看見,在國公府大門合上的瞬間,一個黑衣人從陰影中閃出,無聲無息地跟了進去。
蕭燼將她箍進懷裏,埋在她頸間,深深嗅了一口。
"還是桂花。"
他抬起頭,朝身後揮手。
"轟——"
喊殺聲、哭喊聲、馬蹄聲,混成一片。
蕭燼把她抱上馬,一手圈着她的腰,一手握着繮繩,彎腰在她耳鬢廝磨。
"從今日起,你的淚,你的命,你的每一寸,都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