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蕭燼原定的日子。
欽天監的老大人圍在一起算了又算,直說這一天宜登基、宜冊封、宜大婚,是百年難遇的黃道吉日。
天還沒亮,整個皇宮便忙碌起來。
宮人們腳步匆匆,紅綢一匹匹掛上廊柱,太和殿前的廣場鋪着毯子,從殿門一直蔓延到台階盡頭。
崔皎皎是被嬤嬤們叫醒的。
"娘娘,該起了。"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眼前晃着一張張笑臉,喜氣盈盈的,晃得她有些暈。
"什麼時辰……"
"卯時剛過。"嬤嬤壓低聲音,帶着點小心翼翼的歡喜,"今日是大日子,娘娘要早些梳妝。"
崔皎皎愣了一瞬。
大日子。
登基大典。
冊封皇後。
她撐着身子坐起來,錦被順着肩頭滑落,露出一截白膩的脖頸。
蕭燼不在。
枕邊還殘留着他的氣息,被褥也是溫熱的,應當是剛走不久。
"陛下呢?"
"陛下天不亮就去前殿了。"嬤嬤笑着說,"臨走前特意囑咐,讓娘娘多睡會兒,他晚些來接您。"
崔皎皎的唇角彎了彎。
這人,明明自己也沒睡多久。
她被一群人簇擁着起身、梳洗、更衣。
鳳袍是早就備下的,正紅的料子,金線繡着鳳凰,每一根翎羽都栩栩如生。裙擺曳地三尺,托在掌心沉甸甸的,像捧着一把流動的火。
鳳冠更重。
赤金爲骨,紅寶石點綴其間,珠簾垂落,隨着動作輕輕搖晃,發出細碎的脆響。
嬤嬤們替她梳頭的時候,崔皎皎盯着鏡中的自己出神。
鳳冠霞帔,眉眼如畫。
鏡子裏那個人,哪還有半分崔家小姐的模樣?分明是畫裏走出來的人。
她忽然想起前幾日。
蕭燼給她梳頭。
那雙手殺過人、握過劍,沾過數不清的血,偏偏捏着梳子的時候笨手笨腳的,像是怕弄疼她。
發髻梳得歪歪扭扭,他卻渾然不覺,一本正經地念那些喜娘的詞。
語氣繾綣。
"娘娘?"
嬤嬤的聲音把她拉回神。
"娘娘在想什麼,笑得這樣甜?"
崔皎皎回過神,臉頰浮上一抹薄紅:"沒什麼。"
鳳冠戴上的時候,沉得壓肩。
崔皎皎動了動脖子,只覺得整個人都被壓住了,連呼吸都重了幾分。
嬤嬤捧來銅鏡,讓她瞧瞧妝面。
鏡中人顧盼生輝,眼波流轉間像是含着一汪春水。
可崔皎皎卻忽然想起另一個畫面。
上一回穿這樣隆重的衣裳,是嫁給沈硯那天。
那天她也是這樣,被人簇擁着梳妝打扮,穿嫁衣,戴鳳冠。
可那時的心境,與今日全然不同。
那時她滿心惶惑,擔憂父親,擔憂前路,花轎裏坐得如坐針氈。
可轎子還沒進安國公府的門,就被人截了。
蕭燼。
策馬攔在長街中央,披着一身玄色披風,眉眼冷得像是淬了冰。
他掀開轎簾看她,目光落在她臉上的時候,那雙眼睛裏翻涌着什麼,黑沉沉的,像是壓抑了太久的欲。
然後便把她搶走了。
搶進這座皇宮,搶上那把龍椅旁邊的鳳座。
想到這裏,崔皎皎的心微微沉了沉。
沈硯。
那之後她再沒見過他。
蕭燼說放他走了,離開京城了。
她問過幾回,每回蕭燼都是那副淡淡的樣子,說走了,別惦記了。
可不知道爲什麼,每次提起沈硯,蕭燼都會吻她。
讓她沒心思再提他。
算了。
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不想這些。
"娘娘,時辰到了。"
嬤嬤的聲音響起。
崔皎皎深吸一口氣,扶着人站起來。
鳳袍的裙擺在腳下鋪展開,像一朵盛放到極致的牡丹。
"走吧。"
太和殿前,文武百官早已列隊等候。
所有人都換上了最隆重的朝服,按品級站得齊齊整整。
李懷安站在武將那頭,難得穿得人模人樣,腰杆挺得筆直。他旁邊是季婉,穿着誥命服,竟也有幾分端莊模樣。
顧清站在文官最前,折扇換成了朝笏,面上瞧不出什麼表情。溫行舟站他旁邊,今日氣色倒好,難得沒咳嗽。
"皇後娘娘到——"
尖細的嗓音拖得老長。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同一個方向望去。
崔皎皎在宮人簇擁下緩緩走來。
日光傾灑,落在她身上,把那身鳳袍照得流光溢彩。
她走得慢,走得穩,每一步都踩在毯子上,像踩在衆人心尖上。
有人低聲驚嘆:"好美……"
"這才是真正的國母……"
"陛下好福氣……"
竊竊私語聲此起彼伏,卻被一道身影打斷了。
蕭燼從殿內走出來。
他換了龍袍,玄色的底子,金龍蜿蜒盤踞在胸口,張牙舞爪,像是隨時要騰空而起。十二旒冕冠壓在眉上,玉珠垂落,遮住了半邊眉眼,卻遮不住那一身凜然的帝王威儀。
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呼聲震得青石板都在顫。
蕭燼沒有看那些跪着的人。
他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崔皎皎身上。
她站在紅毯盡頭,鳳冠霞帔,美得像一場夢。
他的唇角勾了勾。
獵物終於落入獵人手裏了。
他邁步走下台階,朝她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
每一步都踩得不疾不徐,像是丈量什麼似的。
兩邊跪着的人大氣都不敢出。
心裏卻都在想——陛下這是要親自去接皇後?
崔皎皎也在看他。
看他一步步走近,看他穿着龍袍的樣子,看他眉眼間那股子睥睨天下的氣勢。
明明是同一個人。
從前在崔府牽馬的時候,他低眉斂目,寡言少語,像一把藏在鞘裏的刀。
如今那把刀出了鞘,鋒芒畢露,再不收斂。
蕭燼在她面前停下。
隔着咫尺的距離,他垂眸看她。
"今日真好看。"他開口,聲音壓得低,只有她能聽見。
頓了頓,又補了一句:"是我的。"
最後三個字咬得很重,像是要刻進骨頭裏。
崔皎皎的心跳漏了半拍。
耳根有些發燙。
他伸出手。
那只手骨節分明,掌心有薄繭,修長又有力。
崔皎皎看着那只手,忽然想起許多事。
這只手在崔府牽過她的馬,替她擋過烈日。
在城破那夜握着劍,濺了一身的血。
在玄昭殿裏替她梳過頭,笨拙又認真。
更在馬背上圈過她的腰,緊得像是怕她跑掉。
如今這只手向她伸來,要牽着她走進那座金碧輝煌的大殿,走向她從未想過的地方。
崔皎皎深吸一口氣,把手放進他掌心。
蕭燼的手指收攏,握得很緊,緊得有些發疼。
像是攥着什麼失而復得的珍寶,怕一鬆手就沒了。
"走吧,皇後。"
兩人並肩走在紅毯上。
身後是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身前是巍峨的太和殿。
日光從雲層裏傾瀉下來,給他們鍍上一層金芒。
崔皎皎忽然有些恍惚。
她沒能邁入安國公府的門,沒能和沈硯拜堂成親。
可如今,她要和蕭燼一起走上太和殿,成爲他的皇後,和他並肩接受百官朝拜。
命運真是奇怪。
"在想什麼?"
蕭燼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崔皎皎回過神,搖搖頭:"沒什麼。"
"是不是在想沈硯?"
語氣淡淡的,像是在問今日天氣如何。
崔皎皎的心卻咯噔一下。
"沒有。"她下意識否認,"我沒……"
"別想他了。"
蕭燼側頭看她,眼神幽幽的。
"他不值得你想。"
這句話說得太輕了,輕得像一聲嘆息。
可不知爲什麼,崔皎皎覺得脊背有些發涼。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蕭燼卻已經轉回頭去,牽着她繼續往前走。
那只手依舊握得很緊。
緊得像是要把她揉進掌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