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的秋夜,是被琉璃燈彩和無聲暗流共同浸染的畫卷。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蜿蜒流淌的車河與林立高樓拼湊出的璀璨光帶,霓虹閃爍,將冰冷的玻璃幕牆染上幾分虛幻的繁華。窗內,卻是一片近乎凝滯的寂靜,只有中央空調系統維持着恒溫,發出幾不可聞的低吟。
沈雪玫赤着腳,蜷坐在冰涼的地板上。
身上那件真絲睡裙是傅京硯挑的,昂貴的香檳色,襯得她一身玉骨冰肌愈發剔透,卻也在這滿室空寂中,顯得格外單薄。裙擺如流水般散開,露出纖細脆弱的腳踝,以及微微蜷起的、白皙得能看到淡青色血管的足尖。
她沒有動,像一尊被時光遺忘的玉雕,靜靜地倚靠着冰冷的玻璃。窗外斑斕的光影在她臉上明明滅滅,卻點不亮那雙曾讓無數人驚嘆的眼眸。
那是一雙天生屬於舞台的眼睛,清澈、靈動,眼尾微微上挑,帶着不自知的媚意。評委曾盛贊,沈雪玫的舞,魂在眼中。只需一個眼神,便能訴盡千般情緒,萬種風姿。
可此刻,這雙美麗的眼睛裏,只有一片空濛。
她望着遠處巨大的電子廣告牌,屏幕上光影流轉,模特的笑容標準而耀眼。但她的視線沒有焦點,仿佛穿透了那些浮華的光影,落在了某個虛無的、不存在的遠方。長而密的睫毛許久才輕輕顫動一下,像倦怠的蝶翼,沾染了秋夜的露水,沉重得無法起飛。
“沈小姐,您晚上沒吃什麼,我熬了點雞絲小米粥,您趁熱喝一點,暖暖胃。”
住家阿姨張姨的聲音很輕,帶着小心翼翼的關切,打破了滿室的沉寂。她將一個精致的白瓷碗輕輕放在沈雪玫身側的矮幾上,粥熬得恰到好處,米粒開花,香氣清淡。
沈雪玫似乎過了幾秒才接收到這外來的訊號。她極其緩慢地轉過頭,視線有些茫然地落在張姨臉上,然後又移到那碗氤氳着熱氣的粥上。
最終,她牽起唇角,露出了一個極淡、也極其勉強的笑容。
“謝謝張姨。”聲音輕軟,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像是許久未曾開口。
張姨看着她蒼白的臉色和那雙失去神采的眼睛,心裏嘆了口氣,沒再多說什麼,默默退開了。先生出差這三天,沈小姐大多時候都是這樣,安靜得讓人心疼。
這不是吵架。
沈雪玫在心裏再次對自己強調。
吵架需要雙方都有情緒,有來有往。而她與傅京硯之間,從來都只有她一個人的情緒起伏,而他,永遠是那個掌控節奏、冷靜自持的旁觀者。
嚴格來說,這是他們陷入這種冰冷沉默的第三天。
一切的源頭,發生在三天前的那個夜晚。
記憶如同潮水,帶着彼時滾燙的溫度和纏綿的氣息,洶涌而至。
……
激烈的雲雨方歇,空氣裏還彌漫着曖昧的甜腥氣息。她像一只脫力的天鵝,伏在他汗溼的胸膛上,細白的手指無意識地纏繞着他左手腕間那串冰涼的黑色佛珠。
佛珠顆顆烏沉,觸手生涼,與他平時溫文爾雅表象下偶爾泄露的強勢,以及情動時近乎野蠻的掠奪感,形成一種奇異的反差。這串佛珠仿佛是他的一道界限,隔開了那個在商場上雷厲風行、清冷寡情的傅京硯,與此刻這個會在極致時,於她耳邊發出低沉喘息的男人。
或許是那晚的月光太溫柔,或許是纏綿的餘韻讓她生出了不該有的錯覺。在一種朦朧的、安全感構築的泡沫裏,她仰起頭,指尖輕輕點着一顆佛珠,聲音帶着事後的軟糯與一絲試探的怯意:
“傅京硯,你有沒有想過……我們……”
後面的話,諸如“結婚”、“未來”這樣的字眼,尚未完全出口。
身上的男人卻動了。
他甚至沒有看她,徑直坐起身,動作流暢而冷靜,沒有絲毫留戀。月光從窗簾縫隙溜進來,清晰地勾勒出他寬闊結實的背脊線條,以及那頭即使在黑暗中,也泛着獨特光澤的銀藍色短發。
“下周我得去蘇黎世出差,回來給你帶禮物。”他打斷了她未成形的希冀,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仿佛只是陳述一個既定的行程。
那一刻,沈雪玫所有未出口的話,都凍結在了舌尖。
她看着他起身,走進浴室,關門聲並不重,卻像一記重錘,敲碎了她心中那個剛剛吹起的、五彩斑斕的泡泡。
她知道了答案。
有些界限,她不該試探,不該逾越。傅京硯用最直接也最體面的方式,提醒了她他們的關系,一場他主導的、各取所需的遊戲。她交付身體與有限的真心,他提供資源與庇護,僅此而已。
貪心,是要受到懲罰的。
傅京硯出差這三天,她不是沒有想過主動聯系。手機拿起又放下,反復多次。
最終,指尖點開了那個被她置頂的、備注只有一個簡單“傅”字的對話框。
最新的記錄,還停留在她三天前發出的那條:
【北城下雨了,你帶傘了嗎?】
沒有回復。
她下意識地往上滑動屏幕。
密密麻麻的,幾乎全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
【團裏新編的《洛神》片段,今天排練,老師誇我下腰的動作特別到位。】(附了一張排練廳鏡子裏模糊的身影)
【今天路過我們上次一起去過的那家日料店,突然很想吃他們家的海膽。】
【窗外的玉蘭花好像要開了,等你回來,應該就能看到滿樹花了。】
【今天天氣很好,排練結束得早。】
……
他的回復,永遠簡潔到近乎吝嗇。
嗯。
知道了。
好。
偶爾會有稍長一些的,比如“讓司機接你”或者“卡在抽屜”,但也僅限於此,帶着公事公辦的疏離。
就連最後一條,引發這場無聲冷戰的信息,也是她發出的。在他那句“登機了”之後,她斟酌許久,發出的那句關乎天氣的、小心翼翼的關切。
他沒有回。
她動過手指,想再發點什麼。比如“蘇黎世天氣怎麼樣?”“工作順利嗎?”或者,更直白一點,“你什麼時候回來?”
但那些字打了又刪,刪了又打。最終,空白的輸入框,像她此刻的心,一片荒蕪。
她沒發。
然後,便是整整三天的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