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離關於人間最初的記憶,是母親跪在星空下的背影。
那年他三歲,北境的夜風像刀子,刮得人臉生疼。母親只穿一件單衣,青絲散亂地披在瘦削的肩頭,對着漆黑的天穹一次又一次俯身。額頭磕在青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咚,咚,咚。那聲音很有規律,像寺廟裏的鍾,又像某種古老而固執的禱告。
有時候她會停下來,用指甲在磚面上刻。指甲與青磚摩擦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像春蠶在啃食最後一片桑葉。
楚離蜷在門後偷看。月光很淡,淡到只能看清母親輪廓的邊緣,鍍着一層淒冷的銀白。他聽不清她在說什麼,只能捕捉到幾個破碎的詞,被夜風吹得支離破碎:
“……不能亮……不能讓他們看見……”
“離兒……我的離兒……”
他那時不懂。只知道母親很傷心,傷心到要在寒冬的深夜裏,一遍遍用額頭撞擊大地。
五歲那年冬夜,楚離第一次看清了母親刻的東西。
那晚雪很大,鵝毛般的雪片簌簌落下,不多時就在院子裏積了厚厚一層。父親在邊關輪值未歸,楚離裹着老棉襖,踩着板凳扒在窗沿上。他看見母親推開屋門,赤着腳走進雪地。
雪很白,母親的身影很黑,像宣紙上滴落的一滴濃墨。
她沒有點燈,就着雪光,跪在院子中央。然後開始用手扒雪——不是掃,是用十指,一點點地扒。指尖很快凍得發紫,但她不管,固執地扒開一片又一片積雪,露出下面青灰色的磚面。
磚上刻滿了東西。
縱橫交錯的線條,連接着無數深深淺淺的凹點。有些凹點裏積着暗紅色的垢——是血,母親指甲縫裏滲出的血,在磚縫裏凝固、氧化,變成深褐色,像幹涸的傷口。
是星圖。
楚離後來才知道,那些線條是星軌,那些凹點是星辰。但在那個雪夜,他只覺得那些刻痕很美,又很痛。美得像母親偶爾哼唱的童謠,痛得像她磕頭時額頭的瘀青。
母親刻得很認真。食指的指甲崩裂了,血珠滲出來,滴在青磚上。血是溫熱的,落在雪上,融出一個小小的紅坑。但她似乎感覺不到疼,只是專注地,一筆一劃,在那些舊刻痕上加深、延長。
“娘……”
楚離忍不住,推開屋門,怯生生地叫了一聲。
雪灌進領口,冷得他一哆嗦。
母親猛地回頭。
月光在這一刻忽然亮了三分,照在她臉上。楚離看見一雙眼睛——空洞的,沒有焦點的,但瞳孔深處有什麼東西在瘋狂旋轉,像風暴,像漩渦。那眼神讓楚離害怕,他想後退,卻動不了。
母親突然撲過來。
她的動作快得不像人,楚離只覺眼前一花,就被緊緊抱住。那力道極大,大得幾乎要把他揉碎,骨頭都在咯咯作響。母親的體溫透過單薄的衣衫傳來,燙得嚇人。
“離兒,離兒……”她的聲音在抖,滾燙的眼淚一顆顆砸在楚離的後頸,燙得他縮了縮脖子,“你的眼睛……你的眼睛裏有星星在哭。”
楚離不懂。他伸手想擦母親的眼淚,卻摸到她臉上冰涼的雪水,混着溫熱的淚。
“記住,”母親捧住他的臉,指甲幾乎掐進他的皮肉,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的右眼,“永遠不要讓人看見你的命盤。永遠不要。”
“命盤……是什麼?”
母親沒回答,只是把他抱得更緊,臉埋在他幼小的肩頭,發出壓抑的、野獸般的嗚咽。那哭聲很低,很沉,像是從肺腑最深處擠出來的,帶着血沫。
楚離呆呆站着,任由母親哭。他抬頭看天,夜空很幹淨,一顆星星都沒有。只有一輪慘白的月亮,冷冷地看着這雪地裏的母子。
許久,母親鬆開他,用袖子胡亂抹了把臉,又恢復了那種空洞的表情。她轉身,回到那片青磚前,繼續刻。
這一次,她刻得很快,很用力。指甲完全崩裂了,指尖血肉模糊,血順着刻痕流淌,在星圖上遊走,像是星星在流血。
楚離看着,忽然覺得冷。
不是風雪帶來的冷。是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帶着鐵鏽味的,一種更深、更鈍的冷。
他默默退回屋裏,關上門。背靠着門板滑坐在地上,聽見外面傳來指甲與青磚摩擦的聲音,沙,沙,沙。
像春蠶在啃食桑葉。
也像什麼東西,在啃食他的人生。
父親楚嘯是駐守北境的百夫長,一個月回家一次。
每次回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雁翎刀從鞘裏抽出來,坐在院子裏細細地擦。刀是軍中制式,三尺二寸,刀身狹長,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青色。父親擦得很認真,用軟布蘸着桐油,從刀鐔到刀尖,一寸寸地抹。有時候一擦就是半個時辰,不說話,也不看別處,只是盯着刀鋒,眼神復雜得像在看一個故人,又像在看一個仇敵。
楚離喜歡蹲在門檻上看。他喜歡看刀鋒掠過磨石的聲音,那聲音很特別,嘶——嘶——,像風在嗚咽,又像蛇在低語。
“想學?”
有一天,父親突然開口,眼睛卻沒離開刀身。
楚離用力點頭。
父親這才轉過頭,盯着他看了很久。那眼神裏有審視,有猶豫,還有一種楚離看不懂的悲哀——很深很沉的悲哀,沉得像井底的石。最後,父親嘆了口氣,起身去柴房,找出一截枯枝,用匕首削成木刀的形狀。
“握刀要像這樣。”
父親的手很大,完全包裹住楚離的小手。掌心有厚厚的老繭,硌得楚離手背發疼。
“不是握,是攥。”父親的聲音很低,帶着邊關風沙磨礪出的沙啞,“要像攥住仇人的咽喉,死也不鬆手。”
楚離學得很認真。他喜歡木刀握在手裏的感覺,沉甸甸的,有種說不出的踏實。好像握住了這把刀,就握住了什麼實實在在的東西,能對抗夜裏那些莫名的恐懼。
但母親不喜歡。
第一次看見楚離拿着木刀比劃時,母親正在晾衣服。她手裏的木盆“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溼衣服散了一地。然後她尖叫着沖過來,一把奪過木刀,狠狠摔在地上。
枯枝應聲而斷,裂成兩截。
“不許碰!不許碰這些東西!”母親抓着楚離的肩膀搖晃,臉扭曲得可怕,眼睛瞪得極大,瞳孔深處那場風暴又在旋轉,“你會死的!你會被星星吃掉的!”
楚離嚇哭了。他不明白,爲什麼父親教他,母親卻這麼害怕。
那天夜裏,楚離又被哭聲驚醒。他光着腳走到門邊,看見母親又跪在院子裏,對着星空一遍遍磕頭。這一次,她磕得很重,額頭撞在青磚上,發出“砰、砰”的悶響,在寂靜的夜裏傳得很遠。
父親站在屋檐下,沒有點燈。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輪廓,像另一把插在黑夜裏的刀。
“婉娘,”父親的聲音很輕,輕得像嘆息,“該來的,躲不掉。”
母親沒有回頭,只是哭得更凶。那哭聲不再是壓抑的嗚咽,而是撕心裂肺的嚎啕,像受傷的母獸。
楚離縮回被子裏,睜着眼睛直到天亮。窗外傳來雞鳴時,他忽然想:星星到底是什麼?爲什麼能讓母親又跪又磕頭,能讓她害怕成那樣?星星……真的會吃人嗎?
他決定,等自己長大了,一定要弄明白。
一定要。
楚離五歲生辰那天,北境難得出了太陽。
積雪開始融化,屋檐下滴滴答答,像在哭,又像在笑。母親破天荒地做了一碗長壽面,湯裏臥了個雞蛋,金黃的蛋黃,蛋白雪白,幾片蔥花浮在清湯上,香氣撲鼻。
楚離吃得很香。父親坐在對面看着他,嘴角帶着淡淡的笑——那是楚離記憶中,父親最後一次笑。
面剛吃完,碗還沒收,院門就被撞開了。
不是推,是撞。厚重的木門連着門軸一起斷裂,轟然倒塌,濺起一片泥雪。父親幾乎在同一瞬間彈起,雁翎刀出鞘,人已擋在楚離和母親身前。
沖進來的是父親。
楚離愣了一瞬才認出,那個渾身是血、鎧甲碎裂、左臂以怪異角度垂着的人,是父親。父親看都沒看桌上的碗,目光在屋裏一掃,落在楚離身上,然後猛地撲過來,一把抓住他,將他塞進廚房角落的地窖。
“待着!不許出聲!”
楚離還沒反應過來,懷裏就被塞進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是半塊青磚,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星圖——正是母親每夜刻的那些。
“帶着這個跑,”父親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血從嘴角溢出來,滴在楚離臉上,溫熱的,腥甜的,“去南邊,越遠越好。找個沒人的地方,活下去。”
“爹……”
楚離想問,卻被父親捂住嘴。父親的手很大,手心全是繭,還有血,黏膩的血。
“記住,”父親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的,“你的命,是你娘用命換來的。你要活。無論如何,要活着。”
地窖的木板蓋上,黑暗吞噬了一切。
楚離蜷在角落,抱着那塊青磚。磚很涼,但很快開始發燙,越來越燙,像是要燒起來。他聽見地面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很多人的腳步,然後是兵器相交的脆響,金屬碰撞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一聲聲敲在耳膜上。
“楚嘯,交出那孩子,饒你不死。”
一個陌生的聲音,很冷,沒有起伏,像冰塊互相摩擦。
父親沒有回答。
只有雁翎刀出鞘的聲音,清越,決絕。
緊接着是更多的聲音。風聲,劍氣破空的聲音,血肉被割開的聲音,悶哼聲,慘叫聲。楚離縮在地窖角落,死死捂住嘴,指甲掐進掌心。懷裏的青磚燙得嚇人,燙得他心口發疼。
他想起母親的話。你的眼睛裏有星星在哭。
現在,星星真的在哭。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炷香,也許是一個時辰,地面上的聲音漸漸停了。楚離聽見腳步聲靠近,很輕,很穩,踏在積雪上發出細微的咯吱聲。不是父親的步子,父親的步子很重,帶着軍人的踏實。
“搜。”還是那個冰冷的聲音,“天樞閣要的是命盤殘缺者,這孽種必須死。”
楚離屏住呼吸。地窖的木板上方傳來拖動的聲音,是屍體拖過地面的摩擦聲。他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混着地窖裏常年不散的黴味,在喉嚨裏翻涌,惡心得他想吐。
但他不敢。死死咬着牙,把嘔吐感壓下去。
又過了一會兒,腳步聲遠去,消失在風雪裏。
楚離等。等手腳都麻木了,等地窖裏的空氣越來越稀薄,等懷裏的青磚從滾燙變得溫涼。他才輕輕伸手,推開木板一條縫。
月光很亮,亮得刺眼。
他推開木板,爬出來。然後僵在原地。
院子裏全是血。
雪被染紅了,大片大片的紅,在月光下呈暗紫色,像潑翻的胭脂。父親仰面躺在那片青磚星圖上,胸口插着一把劍。劍身很細,泛着幽藍的光,劍柄上刻着北鬥七星。
母親倒在門檻邊,一只手伸向地窖的方向,五指張開,像是想抓住什麼。指尖的血已經凝固了,變成深褐色。
楚離走過去,腳步很輕,像是怕驚擾什麼。他走到父親身邊,蹲下。父親的眼睛睜得很大,望着天,瞳孔裏倒映着漫天星鬥——可是今夜明明沒有星星,只有月亮。
他伸手,想合上父親的眼睛。合不上。試了幾次,眼皮像是僵住了,固執地睜着。
他又走到母親身邊。母親的臉很平靜,甚至帶着一絲解脫般的微笑。只是眼角有淚痕,凍成了冰晶。楚離握住母親伸向地窖的手,那只手很涼,很硬,像冬天的樹枝。
他跪在父母之間,左邊是父親,右邊是母親。雪又開始下了,細碎的雪片落在他的頭發上,臉上,脖頸裏,冰涼。
他該哭的。他知道。
可是哭不出來。眼睛很幹,很澀,像兩口幹涸的井。
他抱起那塊青磚,站起來,轉身就走。沒有哭,沒有回頭,甚至沒有再看父母一眼。母親說過,要活着。父親也說過,要活着。
那就活着。
踏出院門時,他踩到了什麼東西。低頭看,是半截雁翎刀,父親的刀。刀身從中間斷裂,斷口參差不齊。他彎腰撿起來,握在手裏。斷刀很沉,刀刃上還沾着血,已經冷了。
他把斷刀插在腰間,抱着青磚,走進茫茫風雪。
身後,小院的門楣上,一塊木牌在風中搖晃,上面刻着“楚宅”二字。雪越下越大,漸漸掩蓋了血跡,掩蓋了屍體,掩蓋了那個曾經叫做“家”的地方。
楚離沒有回頭。
一次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