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風雪同途

離開臨淵城的第七天,他們遇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雪來得很突然。前一刻還是鉛灰色的天空,下一刻就飄起了細碎的雪沫子,被北風卷着,劈頭蓋臉地打在人身上。起初只是雪沫,很快就變成了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裏是路,哪裏是荒野。

楚離走在最前面,逆鱗劍用粗布纏了背在身後,劍身冰冷,但劍脊深處那點微弱的脈動,像冬眠動物的心跳,平穩而固執。他右眼的眼罩已經換了新的——是蘇挽月用舊衣裁的,黑色的粗布,遮住了空洞的眼眶,也遮住了眼眶深處偶爾滲出的、淡藍色的星砂。

失去視覺後,他“看”世界的方式徹底變了。不是用眼睛,是用整個“存在”去感知。雪落下的軌跡,在他感知裏不是白色的點,而是一道道“寒意”的流動,像無數根冰冷的絲線,編織成一張覆蓋天地的網。風的聲音他聽不見,但能“感覺”到風裏攜帶的“情緒”——北風的“凜冽”,枯草的“瑟縮”,遠處狼嚎的“孤寂”。

這種感知很奇妙,也很疲憊。就像一個人突然能聽見所有人的心聲,能看見所有物體的“本質”,信息洪流無時無刻不在沖刷意識。他必須學會過濾,學會專注,否則會被這龐雜的“真實”淹沒。

“前面有個破廟,”蘇挽月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混在風雪裏,很輕,但楚離能“感覺”到聲音裏細微的“疲憊”,“進去避避吧,雪太大了。”

楚離點頭,轉身“看”向身後。一行十一人,在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蘇挽月走在中間,攙着那個叫柳娘子的寡婦。柳娘子自從離開臨淵城後就一直沉默,情緒場像一潭死水,只有偶爾看向懷中包袱時,才會泛起一絲微弱的、帶着藥香的“眷戀”——包袱裏是她未完工的鴛鴦繡品。

老王和陳先生互相攙扶着,兩個老人都凍得臉色發青,但情緒裏更多的是“劫後餘生”的慶幸。另外四個碎片載體——老婦、少年、壯漢、少女——則擠在一起,用一床破被子裹着,瑟瑟發抖。他們看楚離的眼神,混雜着“敬畏”、“恐懼”和一絲“依賴”。

楚離移開“目光”,看向破廟方向。廟不大,牆塌了一半,但主體結構還在,屋頂的瓦片稀稀拉拉,勉強能擋雪。廟裏沒有“人”的氣息,倒是有幾只老鼠的“窸窣”和蜘蛛的“蟄伏”。

“進去。”他說,聲音在風雪中幾乎聽不見,但所有人都像得到命令,加快腳步朝破廟挪去。

廟裏比外面暖和些,至少沒有風。衆人擠在還算完整的西側偏殿,蘇挽月從藥箱裏拿出火折子,撿了些枯枝敗葉,生起一小堆火。火光跳動,驅散了黑暗,也帶來一點微不足道的暖意。

楚離坐在離火堆最遠的牆角,背靠着冰冷的牆壁。他不需要取暖——觸覺已經消失大半,冷熱對他而言只是概念。他坐在這裏,是因爲這個位置能“看”清整個廟宇的“氣”流動,也能第一時間察覺外面的異常。

蘇挽月給衆人分發熱水和幹糧。水是雪化的,幹糧是臨出城時匆匆買的硬餅,嚼起來像木頭,但沒人抱怨。老王和陳先生小口喝着熱水,臉色漸漸緩過來。柳娘子接過餅,沒吃,只是掰下一小塊,慢慢嚼着,眼神空洞地望着火光。

“蘇大夫,”那個叫虎子的壯漢忍不住開口,聲音粗啞,“咱們還要走多久才能到落雪城?”

蘇挽月往火堆裏添了根枯枝,火光映着她清瘦的側臉:“照這個速度,至少還要十天。”

“十天……”虎子縮了縮脖子,“這鬼天氣,怕是走不到。”

“走不到也得走,”蘇挽月聲音平靜,但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留在臨淵城是死,留在荒野也是死。往前走,至少還有希望。”

希望。楚離“聽”着這個詞,右眼空洞處微微發燙。希望是什麼?是落雪城可能的安全?是與徐鐵匠、阿芷會合?還是……更遙遠、更虛無的,關於“活下去”的執念?

他不知道。他現在只知道,要把這些人帶到落雪城。這是他對蘇挽月的承諾,也是對他自己的“交代”。

“楚、楚大俠,”那個叫小荷的少女怯生生地開口,眼睛偷偷瞟向楚離,“你的眼睛……疼嗎?”

廟裏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向楚離,包括蘇挽月。火光照在他蒙着眼的側臉上,輪廓冷硬,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

楚離沉默片刻,搖頭:“不疼。”

是真的不疼。痛覺正在離他而去,像退潮的海水,一點點帶走沙灘上所有的痕跡。先是味覺,再是視覺,現在是觸覺和痛覺。接下來會是什麼?嗅覺?聽覺?還是……最後殘存的、屬於“楚離”這個人的“自我”?

他不知道。他只能感覺,那些“感覺”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絕對的“認知”。他知道雪是冷的,火是熱的,餅是硬的,但他“感覺”不到冷熱軟硬。這種“知道”與“感覺”的割裂,像靈魂被剝離了身體,懸浮在半空,冷漠地俯瞰着這具正在逐漸“死去”的軀殼。

“楚大俠是爲了救我們,才……”小荷的聲音低了下去,帶着哭腔。

“別說了,”蘇挽月打斷她,遞過去半塊餅,“吃吧,保存體力。”

小荷接過餅,默默啃着,眼淚卻吧嗒吧嗒掉在餅上。

楚離“看”着她,看着那滴淚水在火光中折射出微弱的光。他能“感覺”到那滴淚裏的“情緒”——是“感激”,是“愧疚”,是“對未來的恐懼”。很復雜的情緒,像一團亂麻,但核心是溫暖的,像火堆裏那一點不肯熄滅的餘燼。

這溫暖,讓他右眼的灼痛,似乎減輕了那麼一絲。

他閉上左眼(雖然這個動作已無意義),將感知沉入體內。星核碎片在右眼深處緩緩旋轉,像一顆微型的藍色星辰。碎片周圍,纏繞着無數細密的絲線——是那些被他吸納的負面情緒,是歷代劍主的執念,是逆鱗劍吞噬的“惡意”。這些絲線原本雜亂無章,但此刻,在碎片緩慢的旋轉中,正被一點點梳理、馴服,像狂暴的野獸被套上繮繩。

這是成爲“容器”的代價,也是……力量。

楚離能“感覺”到,他對“情緒”的感知和控制,正在變強。起初只能被動接收,現在已能隱約“引導”。比如剛才,小荷流淚時,他心念微動,那股“愧疚”的情緒就被輕輕撥開,只剩下“感激”和“希望”。這很危險——玩弄他人的情緒,是禁忌。但他控制不住。就像一個人突然有了第三只手,總會不自覺地想去觸碰、去擺弄周圍的東西。

“楚離。”蘇挽月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

楚離睜開眼(左眼),“看”向她。蘇挽月不知何時坐到了他身邊,手裏端着一碗熱水,熱氣嫋嫋,但她情緒場裏沒有“溫暖”,只有一種沉靜的“憂慮”。

“喝點水,”她把碗遞過來,“你一直沒吃東西。”

楚離接過碗。碗很燙,但他感覺不到,只是“知道”碗是燙的。他喝了一口,水是溫的,但沒有味道,像吞咽一團有溫度的空氣。

“你的‘感覺’……又少了,對嗎?”蘇挽月低聲問,只有他能“聽”見。

楚離點頭。

蘇挽月沉默,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藥箱的邊緣。許久,她才開口,聲音輕得像嘆息:“我師父當年說過,星核碎片是‘天道之病’。得病的人,會慢慢變成‘天道’的一部分——完美,冰冷,沒有‘錯誤’。你現在走的,就是這條路。”

“我知道。”楚離說。

“那你……”蘇挽月看着他,火光在她眼中跳動,“後悔嗎?”

後悔?楚離“想”了想。後悔進太虛幻境?後悔拔出逆鱗劍?後悔選擇成爲“容器”?好像都有,又好像都沒有。那些選擇,在當時看來,都是唯一的路。既然選了,就談不上後悔。

“不後悔。”他說。

蘇挽月盯着他,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點什麼,但那張臉太平靜了,平靜得像面具。她最終移開目光,看向跳動的火焰:“我師父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當年她爲了救我,把‘悲憫’碎片封進我心口時,問我後悔嗎。我說不後悔。但現在……我有點後悔了。”

她頓了頓,聲音更輕:“不是後悔救了我,是後悔……把我卷進這個漩渦。如果當年我死了,或許現在就不用東躲西藏,不用看着身邊的人一個個被抓走、被殺死,不用……活得這麼累。”

楚離“看”着她。在她平靜的表情下,情緒場深處,那潭深水正在翻涌。悲傷,疲憊,無力,但最深處,依舊有一點不肯熄滅的、微弱但堅韌的“光”。

“你也說過,”楚離開口,聲音因爲久不說話而有些沙啞,“活着,比什麼都重要。”

蘇挽月愣了愣,隨即苦笑:“是啊,我說過。可活着……真難。”

兩人都不再說話。廟外風雪呼嘯,廟內火光噼啪。老王和陳先生已經靠着牆睡着了,鼾聲粗重。虎子和小荷擠在一起取暖,老婦和柳娘子則默默望着火光,眼神空洞。少年蜷在角落,懷裏緊緊抱着個布包,裏面是他父母唯一的遺物——一塊碎成兩半的玉佩。

楚離“看”着這些人。他們的情緒場或明或暗,或平靜或波動,但都在“燃燒”,像一盞盞風中的油燈,拼命想多亮一會兒,多暖一會兒。

這就是“活着”。

艱難,卑微,但固執。

他握緊手中的碗,碗壁傳來蘇挽月指尖殘留的、微弱的“溫度”。

“會到的,”他說,不知是對蘇挽月說,還是對自己說,“落雪城。”

蘇挽月看向他,火光映在她眼中,像兩點不滅的星。

“嗯,”她輕輕點頭,“會到的。”

二、夜狼

雪下了一夜,第二天天亮時,才漸漸停了。

廟外白茫茫一片,積雪沒過小腿。衆人簡單吃了點幹糧,收拾行裝,繼續上路。雪地難行,速度比昨天更慢。楚離依舊走在最前面,用樹枝探路,每一步都踩得很實。逆鱗劍在背後微微震顫,像在警示什麼。

走了約莫一個時辰,楚離忽然停下。

“有東西。”他說。

衆人立刻緊張起來。虎子抽出腰間的柴刀,老王和陳先生握緊了手裏的木棍,小荷躲到蘇挽月身後。蘇挽月則從藥箱裏拿出幾枚銀針,夾在指間。

楚離“看”向前方。雪地盡頭,一片枯樹林的邊緣,蹲着幾團“惡意”。不是人,是獸。氣息冰冷,飢餓,帶着野性的暴戾。是狼,而且不是普通的狼——是“夜狼”,一種只在天黑後活動的凶獸,但此刻明明是大白天,它們卻出來了。

五頭夜狼,呈扇形散開,緩緩逼近。它們體型比尋常狼大一圈,毛色灰黑,眼珠是暗紅色的,在雪地反光下像兩簇鬼火。最詭異的是,它們身上纏繞着淡淡的黑氣——是“怨氣”,來自被它們殺死、吞噬的生靈。

“夜狼白天不出窩,”蘇挽月低聲說,聲音緊繃,“除非……有人驅使。”

話音未落,枯樹林深處傳來一聲尖利的呼哨!五頭夜狼同時仰頭長嚎,嚎聲淒厲,在雪原上遠遠傳開!緊接着,它們四肢發力,化作五道灰影,朝衆人撲來!

速度快得驚人!眨眼間已到近前!腥風撲面,獠牙在雪光下閃着寒光!

虎子怒吼一聲,柴刀橫掃,劈向沖在最前面的那頭夜狼!但夜狼靈活地一扭身,避開刀鋒,爪子狠狠抓在虎子手臂上!刺啦一聲,棉襖撕裂,鮮血飆出!虎子慘叫一聲,柴刀脫手!

幾乎同時,另外四頭夜狼撲向其他人!老王和陳先生揮舞木棍,但根本擋不住,瞬間被撲倒!小荷尖叫着往後跑,卻被一頭夜狼攔住去路!老婦和柳娘子抱在一起,瑟瑟發抖,眼看就要被狼爪撕碎!

蘇挽月銀針連射,針如流星,沒入兩頭夜狼的眼眶!夜狼慘嚎倒地,但更多夜狼從枯樹林裏沖出來!不止五頭,是十頭,二十頭!密密麻麻,像灰色的潮水,將衆人團團圍住!

是陷阱!有人在這裏埋伏,用夜狼做先鋒!

楚離拔劍。

逆鱗劍出鞘的瞬間,劍身沒有紅光,沒有龍吟,只有一種絕對的、令人心悸的“寂靜”。像暴風雪來臨前的那一刻,天地無聲,萬物屏息。

他揮劍。

不是斬向夜狼,是斬向那片枯樹林。

劍鋒劃過空氣,沒有聲音,沒有光華,但前方十丈範圍內的雪地,忽然“塌陷”了。不是物理上的塌陷,是“存在”層面的塌陷——雪、枯樹、夜狼,所有東西,在觸及那道無形劍痕的瞬間,都“消失”了。不是被摧毀,是被“抹去”,像用橡皮擦擦掉紙上的鉛筆畫,不留一點痕跡。

十頭夜狼,連帶那片枯樹林的一角,就這麼憑空不見了。只剩下一片光滑如鏡的雪地,和雪地上那道深不見底的、筆直的劍痕。

剩下的夜狼嚇傻了。它們停止攻擊,伏低身體,發出恐懼的嗚咽,然後掉頭就跑,眨眼間消失在雪原深處。

枯樹林深處,傳來一聲驚怒的冷哼。一道黑影從樹後閃出,幾個起落,消失在更遠的山林中。

楚離沒追。他收劍歸鞘,劍身冰涼,但劍脊深處傳來一種“飽足”的脈動——剛才那一劍,抹去了十頭夜狼和一片樹林的“存在”,也吞噬了它們身上的“怨氣”和“惡意”。逆鱗劍“吃”得很飽,甚至有點“撐”。

他轉身,看向衆人。虎子手臂流血,但傷口不深。老王和陳先生被撲倒,但夜狼還沒來得及下口,只是棉襖被抓破了。小荷嚇哭了,被蘇挽月摟在懷裏安慰。老婦和柳娘子臉色慘白,但沒受傷。

蘇挽月快步走過來,先檢查了虎子的傷口,撒上金瘡藥,簡單包扎,然後看向楚離,眼神復雜:“剛才那一劍……是什麼?”

楚離搖頭:“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那一劍,不是他“想”出來的,是逆鱗劍“引導”他揮出的。劍在渴望“進食”,渴望吞噬“存在”,他只是順應了劍的意志。這很危險——劍在影響他,在侵蝕他。但他沒有選擇。剛才那種情況,不出劍,所有人都會死。

“是‘無’,”一個蒼老的聲音忽然響起,是那個一直沉默的老婦。她不知何時走了過來,盯着楚離背後的逆鱗劍,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異樣的光,“傳說逆鱗劍是‘錯誤’的集合,能斬斷‘因果’,抹去‘存在’。剛才那一劍,就是‘無’——將目標從‘有’變成‘無’,從‘存在’變成‘不存在’。”

衆人都看向老婦。老婦佝僂着背,臉上皺紋深得像刀刻,但此刻她的眼神,卻清明得嚇人。

“老人家,您認得這把劍?”蘇挽月問。

老婦搖頭,又點頭:“不認得,但聽過。我娘家祖上,曾有人是鑄劍師,留下一本手札,裏面提到過‘逆鱗’。說此劍是上古劍仙歐冶子所鑄,用的不是凡鐵,是‘天道裂紋’。劍成之日,天哭三日,血雨傾盆。後來劍仙持此劍斬天,天崩一角,劍也斷了。後世有人重鑄,但再也復現不了當年神威,只留下一道‘無’的劍意。”

她頓了頓,看向楚離:“你能揮出‘無’,說明劍認你爲主。但‘無’是雙刃劍,斬敵的同時,也會斬你自己。用多了,你會慢慢變成‘無’——沒有感覺,沒有記憶,沒有‘存在’。最後,你會變成這把劍的一部分,就像歷代劍主一樣。”

楚離沉默。老婦說的,他早已隱隱感覺到。每一次用劍,每一次吞噬情緒,他離“楚離”這個人就越遠,離“逆鱗劍”這個存在就越近。這是代價,無法回避的代價。

“那怎麼辦?”小荷帶着哭腔問,“楚大俠會死嗎?”

老婦搖頭,又點頭:“會,也不會。他會‘消失’,但劍會‘活’過來。這就是‘容器’的宿命——承載,然後被取代。”

廟裏一片死寂。只有火堆噼啪作響,像在爲誰送行。

蘇挽月忽然開口,聲音很輕,但很堅定:“不會的。”

衆人看向她。

蘇挽月走到楚離面前,抬頭看着他。她個子只到他肩膀,但眼神很亮,像雪地裏的火。

“你不會消失,”她一字一句地說,“因爲我會記住你。老王、陳先生、虎子、小荷、柳娘子、李婆婆……我們所有人,都會記住你。只要還有人記得‘楚離’,你就不會變成‘無’。”

楚離“看”着她。在她眼中,他“看見”了自己的倒影——蒙着眼,背着劍,像個沒有生命的傀儡。但在那倒影深處,有一點微弱的光,是她眼中的火光,也是她話語裏的“堅信”。

那點光,很暖。

他右眼的空洞處,那點星核碎片,似乎微微亮了一下。

“嗯。”他低聲應道。

雖然知道這也許只是安慰,雖然知道“被記住”也無法阻止“消失”的進程,但這一刻,他願意相信。

相信這點微弱的、來自他人的“光”,能照亮前路,哪怕只有一瞬。

三、雪原孤影

接下來的路程,平靜了許多。

夜狼沒有再出現,枯樹林裏的黑影也消失無蹤。但楚離能“感覺”到,暗處有眼睛在盯着他們。不是血衣衛——那些“惡意”更隱蔽,更耐心,像潛伏在雪下的毒蛇,等待一擊必殺的時機。

是邱明淵的人。

那個天樞閣的“算無遺策”,果然不會輕易放過他們。他在等,等楚離疲憊,等隊伍出現破綻,等一個最省力、最穩妥的出手時機。

楚離沒有說破。說了也沒用,只會增加恐慌。他只能更加警惕,將感知擴展到極限,像一張無形的網,籠罩着隊伍周圍三十丈。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第三天,他們遇到了一隊商旅。

是往北邊販皮貨的行商,有十幾匹馬,二十多個夥計,領隊的是個滿臉絡腮胡的壯漢,叫馬老三。雙方在一條冰凍的河邊相遇,馬老三看他們衣衫襤褸,老弱婦孺齊全,起了惻隱之心,邀請他們同行。

“往落雪城?巧了,我們也去那兒販皮子。”馬老三嗓門很大,笑聲爽朗,“這鬼天氣,一個人走是找死,一起走還有個照應。放心,我馬老三在這條道上走了二十年,熟得很!”

蘇挽月猶豫了一下,看向楚離。楚離“看”着馬老三。這個漢子的情緒場很“直”,像一團旺盛的火焰,熱情,粗獷,帶着商人的精明,但沒有惡意。他身後的夥計們情緒也大多單純,是“疲憊”和“對回家的期盼”。

“可以。”楚離點頭。

多一些人同行,確實更安全。而且馬老三的商隊有馬,有物資,有熟悉路況的向導,能大大加快行程。

於是隊伍合並,繼續北上。有了馬匹代步,速度快了許多。馬老三很健談,一路上講着北地的風土人情,講落雪城的繁華,講邊關的苦寒,也講……最近北邊不太平。

“聽說沒?落雪城附近,最近鬧‘雪妖’,”馬老三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專抓落單的行人,吸幹精血,只剩一張人皮。官府派人查了幾次,連根毛都沒找到。有人說,是前朝死在這裏的怨靈,化了妖,要報仇哩!”

小荷嚇得臉都白了,緊緊抓着蘇挽月的袖子。老王和陳先生也面露懼色。只有楚離“聽”出,馬老三話語裏更多的是“炫耀見聞”的得意,而不是真正的“恐懼”。

“雪妖?”蘇挽月皺眉,“具體在什麼地方出沒?”

“就落雪城南邊五十裏的‘白毛風’峽谷,”馬老三說,“那地方邪性,一年四季刮白毛風,進去就迷路。以前是商道,後來死了好幾隊人,就沒人敢走了。我們這次繞路,多走三天,但安全。”

楚離“看”向南方。在他的感知裏,五十裏外,確實有一片區域的“氣”很混亂,像一團攪拌中的灰白色漩渦。漩渦深處,隱約有一點冰冷的、非人的“意志”,在緩緩蘇醒。

不是雪妖,是別的東西。但具體是什麼,距離太遠,感知不清。

“繞路。”楚離說。

馬老三咧嘴一笑:“英雄所見略同!放心,我老馬帶的路,保準平安!”

隊伍繼續前行。有了商隊加入,氣氛活躍了許多。馬老三的夥計們會唱歌,會講笑話,還會打獵,晚上宿營時,總能弄點野味加餐。老王和陳先生漸漸放下戒心,虎子和小荷也敢跟夥計們說笑了。只有柳娘子依舊沉默,老婦依舊眼神深邃,楚離依舊獨坐一角,像一道與世隔絕的影子。

蘇挽月坐在火堆邊,看着楚離的背影。火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雪地上,孤寂,筆直,像一柄插在地上的劍。

她想起老婦的話。“你會變成‘無’。”

會嗎?她不知道。但她知道,這個一路沉默、獨行、背負着所有人性命和希望的青年,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不是肉體,是“存在感”。他坐在那裏,卻像隔着一層透明的牆,與整個世界格格不入。有時她甚至懷疑,如果自己移開視線,下一秒他會不會就像雪一樣融化,消失不見。

她站起身,走到楚離身邊,坐下。

楚離沒動,也沒說話,只是“看”着遠方的黑暗。

“你在看什麼?”蘇挽月問。

“看‘氣’。”楚離說,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什麼,“五十裏外,白毛風峽谷,那裏有東西在‘醒’。”

蘇挽月心頭一凜:“什麼東西?”

“不知道。但‘氣’很冷,很‘空’,像……雪本身有了意識。”楚離頓了頓,“它在‘看’我們。”

蘇挽月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見一片漆黑的夜空,和夜空下無盡的白雪。但她相信楚離。這個失去視覺的人,“看”到的世界,比她清晰百倍。

“是敵是友?”她問。

“不知道。”楚離搖頭,“但它很‘餓’。”

蘇挽月沉默。良久,她才低聲說:“等到了落雪城,找到徐鐵匠和阿芷,我們就安全了。落雪城是北境邊關,城牆高厚,守軍精銳,天樞閣和血煞盟的手伸不到那麼遠。到時候,你……可以休息一下。”

休息?楚離“想”了想這個詞。休息是什麼?是睡覺?是停下?還是……暫時不用揮劍,不用感知,不用思考如何“活着”?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從五歲那年起,他就沒“休息”過。逃跑,修煉,殺人,救人,背負,失去……像一架上緊發條的機器,不停地轉,直到某天零件崩碎,徹底停擺。

“嗯。”他最終只是應了一聲。

蘇挽月看着他平靜的側臉,心裏忽然涌起一股沖動。她想說點什麼,做點什麼,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平靜,讓這個像雪一樣冰冷的青年,有那麼一瞬間,像個“活人”。

但她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坐了一會兒,然後起身,回到火堆邊。

夜深了。守夜的夥計在打哈欠,馬老三的鼾聲像拉風箱。老王和陳先生靠在一起睡着了,小荷枕在虎子腿上,柳娘子蜷在老婦身邊,懷裏緊緊抱着那個繡着鴛鴦的包袱。

楚離依舊坐在那裏,背挺得筆直,像一尊不會疲憊的雕像。

他“看”着遠方的白毛風峽谷,感知裏,那個冰冷的“意志”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

夜還長。

路,也還長。

第七天傍晚,他們看見了落雪城的城牆。

那是一座黑色的城,像一頭匍匐在雪原上的巨獸。城牆高聳,完全由黑色的巨石壘成,石縫裏填着冰雪,在夕陽下泛着冷硬的光。城頭上旌旗招展,士兵執戟而立,像一排排黑色的釘子,釘在天地之間。

“到了!”馬老三興奮地大吼,揮舞着馬鞭,“兄弟們,加把勁,進城喝酒吃肉!”

衆人精神一振,腳步都快了幾分。就連一直沉默的柳娘子,眼中也閃過一絲微弱的亮光。

楚離走在最後,抬頭“看”着那座城。在他的感知裏,落雪城不是黑色的,是“五彩斑斕”的。無數情緒的光暈在城中交織、碰撞——士兵的“肅殺”,商販的“精明”,百姓的“麻木”,流民的“絕望”,還有……幾道熟悉的、微弱但堅韌的“氣”。

是徐鐵匠和阿芷。他們就在城裏,在城東某個位置,情緒是“焦灼”的等待。

楚離右眼的空洞處,那點星核碎片,微微發燙。

終於,到了。

但他心裏沒有“抵達”的喜悅,只有一種更深沉的、冰涼的“預感”。

這座城,不是終點。

是另一個,更大的漩渦。

他握緊逆鱗劍的劍柄,劍身傳來微弱的震顫,像在回應他的預感。

風雪中,落雪城沉默矗立,像一座巨大的墳墓,等待着埋葬什麼。

楚離邁步,朝城門走去。

夕陽將他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很長,很長。

像一道,永遠走不出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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