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日爲期
夜幕徹底吞沒臨淵城時,蘇挽月遞給楚離一張紙。
紙很薄,邊緣泛黃,上面用蠅頭小楷列着七個名字,每個名字後面跟着地址、年齡、碎片類型,以及一行簡短的備注。楚離“看”着這張紙——不是用眼睛,是用指尖拂過紙面時,那些墨跡傳遞出的“信息流”。名字是溫的,地址是涼的,碎片類型帶着刺痛,備注則是淡淡的憂慮。
“七個人,”蘇挽月的聲音在黑暗中很輕,像怕驚擾什麼,“最遠在城西碼頭,最近在隔壁巷子。都是普通人,有賣豆腐的老王,有教私塾的陳先生,有繡坊的女工……他們不知道身體裏的碎片是什麼,只當是胎記,或是怪病。”
楚離將紙折好,塞進懷裏。紙上的溫度透過衣料,貼在心口,像七顆微弱但頑固跳動的心髒。
“邱明淵最遲三天後會到,”蘇挽月繼續說,她正在整理藥箱,將銀針一枚枚插回皮套,動作穩定,但楚離能“感知”到她指尖細微的顫抖——不是恐懼,是緊繃,“血衣衛已經進城,正在暗處排查。他們手上有‘尋血羅盤’,三十丈內能感應到碎片波動。我們必須趕在羅盤鎖定他們之前,把人帶出城。”
“怎麼帶?”楚離問。
“東城門守將是我舊識,欠我一條命,”蘇挽月合上藥箱,咔噠一聲輕響,“他答應明晚子時,開側門半個時辰。我們只有半個時辰,七個人,分散在城中各處,必須同時行動,否則一旦驚動血衣衛,誰都走不了。”
楚離沉默。半個時辰,七個人,遍布全城。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血衣衛不是蠢貨,他們肯定也在等,等碎片載體聚集,然後一網打盡。
“你在想,這是陷阱。”蘇挽月似乎看穿他的心思,“我也想過。但李守將的獨子,三年前染了瘟疫,是我救的。他拿兒子的命發誓,不會背叛我。”
“人心會變。”楚離說。
“所以我準備了後手。”蘇挽月從藥箱底層抽出一張城防圖,鋪在桌上。圖很舊,墨跡都有些模糊了,但巷道、水渠、城牆缺口都標得清清楚楚,“如果子時東門不開,我們就走下水道。臨淵城的下水道四通八達,通往城外亂葬崗。但那裏……有東西。”
“什麼東西?”
“吃屍體的東西。”蘇挽月的聲音冷了下來,“三年前城裏鬧過一場瘟疫,死了很多人,屍體來不及運出城,就扔進了下水道。後來瘟疫平息,但下水道裏多了些……不幹淨的東西。沒人敢下去。”
楚離“看”着城防圖。在他特殊的感知裏,那些線條不是墨跡,而是一道道流動的“信息”——有的地方“氣”流通暢,有的地方“氣”滯澀淤堵,有的地方則盤踞着陰冷、污穢、充滿食欲的“存在”。下水道深處,確實有幾個這樣的“存在”,像蟄伏在黑暗裏的獸,等着獵物上門。
“兵分兩路,”楚離說,“你走城門,我走下道。”
蘇挽月抬頭看他,情緒場裏泛起一絲“不贊同”:“下水道太危險。你雖然……特殊,但下面情況復雜,萬一——”
“沒有萬一。”楚離打斷她,“血衣衛有尋血羅盤,我能感知碎片,但羅盤也能感知我。如果我走城門,等於自投羅網。下水道污穢之氣濃重,能遮蔽碎片波動,是最好的掩護。”
他頓了頓,補充道:“而且,那下面的‘東西’,我能對付。”
蘇挽月盯着他,良久,輕輕嘆了口氣:“你和你娘一樣倔。”她從藥箱裏拿出一個小瓷瓶,遞給楚離,“這是‘清穢丹’,含在舌下,能抵御瘴氣毒蟲。下面不僅有髒東西,還有積年的毒沼,吸入一點都會爛肺。”
楚離接過,瓷瓶冰涼,瓶身傳來蘇挽月指尖殘留的“擔憂”與“決絕”。
“名單上七個人,我負責四個,你負責三個。”蘇挽月指着城防圖,“城西碼頭的老王,城南私塾的陳先生,城北繡坊的柳娘子,這三個離下水道入口最近,交給你。其餘四個,我來接應。子時之前,我們在下水道出口——亂葬崗東側的枯槐樹下匯合。如果子時三刻我還沒到,你就帶人先走,別等。”
楚離點頭,將瓷瓶揣入懷中。逆鱗劍在背後微微震顫,劍脊上的龍紋似乎活了過來,在黑暗中流淌着暗紅色的微光。
“現在,”蘇挽月吹滅油燈,醫館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透進一點黯淡的月光,“我們去‘看’看血衣衛的布置。”
子時前的臨淵城,是一座沉睡的巨獸。
楚離和蘇挽月走在屋檐的陰影裏,像兩道沒有重量的鬼魂。楚離失去了視覺和聽覺,但他的“感知”在夜色中無限延伸——三十丈範圍內,所有活物的“情緒場”都像燭火一樣清晰可見。大多數是沉睡的“安寧”,少數是熬夜的“疲憊”,偶有醉漢的“癲狂”和竊賊的“緊張”。
而在這些雜亂的情緒場中,有幾團格外醒目的“存在”。
它們不是“情緒”,而是某種更冰冷、更凝實的東西——像用鮮血和怨念澆築的雕塑,散發着濃鬱的“惡意”與“貪婪”。這些“存在”分散在城中各處,有的蹲在屋頂,有的藏在巷尾,有的僞裝成更夫,在街上慢悠悠地走。它們的位置,恰好形成一個鬆散的包圍圈,將名單上七個人的住處,隱隱圍在中央。
“三十六個,”楚離低聲說,聲音在黑暗中幾乎聽不見,“東南西北各九個,成‘四象鎖靈陣’,陣眼在城中央的鍾樓。”
蘇挽月伏在他身邊,呼吸輕緩。她看不見那些“存在”,但能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像蛛網,正緩緩收緊。“他們在等我們聚齊,然後收網。”
楚離“看”向鍾樓方向。那裏有一團最凝實、最龐大的“惡意”,像一顆黑色的心髒,在夜色中緩緩搏動。是邱明淵?不,氣息不對。邱明淵的“氣”更精純,更理性,像一把冰冷的算盤。而鍾樓裏的那團“惡意”,更混沌,更暴戾,充滿了血腥味。
“血衣衛統領,”楚離判斷,“至少是化神初期。其餘三十五人,通脈後期到圓滿不等。”
蘇挽月沉默片刻,輕聲道:“子時開城門的李守將,情緒如何?”
楚離將感知投向城東。守將府裏,一團“焦慮”與“猶豫”在翻騰,像沸水。“他在掙扎。想報恩,又怕死。子時可能會開城門,但也可能臨時反悔。”
“足夠了。”蘇挽月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有猶豫,就有機會。我們按計劃行動。”
兩人分頭消失在夜色中。
楚離負責的三個人,住得分散,但離下水道入口都近。他先去了城西碼頭。老王是個賣豆腐的鰥夫,五十多歲,右肩有塊青黑色的胎記,胎記中心一點微弱的“星火”——那是碎片,類型是“固執”,像一塊頑石,沉在他情緒場的底部。
楚離敲開門時,老王剛磨完豆子,滿手豆腥味。他看見楚離蒙着眼的怪模樣,嚇了一跳,但當楚離說出“蘇大夫讓你跟我走”時,他臉上的“警惕”瞬間轉爲“信任”。簡單收拾了個小包袱,老王跟着楚離,悄無聲息地融進夜色。
第二個是城南私塾的陳先生。他是個老秀才,瘦得像竹竿,左手掌心有個淡紅色的疤,疤的中心也有“星火”。碎片類型是“清高”,像一株雪中寒梅,孤傲而脆弱。楚離找到他時,他正在燈下批改學生的作業,情緒場裏是“疲憊”與“滿足”。聽到要離開,他第一反應是“我的學生怎麼辦”,直到楚離說“血衣衛抓人,不分老少”,他才臉色煞白,哆嗦着收拾了幾本書,跟着楚離離開。
第三個是城北繡坊的柳娘子。她是個寡婦,三十出頭,容貌清秀,頸後有一塊蝴蝶狀的胎記,碎片類型是“哀慟”,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淚湖。楚離找到她時,她正在繡一幅鴛鴦戲水,情緒場裏卻是一片死寂的“悲傷”。聽到要逃命,她只是默默放下繡繃,從床底摸出個小包袱,像是早有準備。
三個人,三種性格,三種碎片。老王沉默但踏實,陳先生迂腐但善良,柳娘子哀傷但順從。楚離領着他們,像領着三只受驚的羊,在黑暗的巷道中穿行。他的感知全開,避開那些遊弋的“血衣衛”,像在布滿陷阱的雷區跳舞。
距離下水道入口還有一條街時,楚離忽然停下。
前方巷口,蹲着一團“惡意”。
不是血衣衛——氣息更弱,更雜亂,像一群鬣狗。五個人,蹲在陰影裏,情緒場裏是“貪婪”、“暴戾”和“嗜血”。他們手裏拿着刀,刀身上傳來淡淡的血腥味。是城裏的地痞,專門在夜裏劫殺落單的行人。
楚離示意三人停下,自己走上前。
地痞們看見他,愣了一下——蒙着眼,背着劍,走路無聲,像個瞎子,但又不像瞎子。爲首的地痞咧開嘴,露出黃牙:“瞎子,深更半夜瞎逛什麼?把值錢的東西留下,爺爺饒你一命。”
楚離沒說話。他“看”着這五個人。他們的情緒場污濁不堪,充斥着暴力和欲望,像五灘發臭的爛泥。但在這爛泥深處,還有一點微弱的東西——是“恐懼”,對更強大暴力的恐懼,對死亡的恐懼。
他拔出逆鱗劍。
劍身無光,但在他的感知裏,劍脊上的龍紋亮了起來,暗紅色的光,像凝固的血。劍在“渴”,不是對鮮血的渴,是對那些污濁情緒的渴——那些“貪婪”、“暴戾”、“嗜血”,在逆鱗劍的感知裏,是最低劣的“食糧”。
地痞們看見劍,不但不怕,反而笑了:“喲,還是個練家子?可惜是個瞎子——”
話音未落,楚離動了。
不是沖,是“滑”。像一道影子,貼着地面滑過,逆鱗劍在黑暗中劃出一道極細的、幾乎看不見的弧線。劍鋒沒有碰觸任何一個人的身體,只是從他們身邊“擦”過。
但五個人同時僵住了。
他們的表情凝固在臉上——嘲弄、貪婪、暴戾——然後迅速褪去,變成茫然,變成空洞,最後變成一種極致的、純粹的“虛無”。情緒場裏的那些污濁,像被一塊無形的海綿吸走了,只剩下空蕩蕩的殼子。他們手裏的刀哐當落地,人軟軟倒下,像被抽走了骨頭。
楚離收劍,劍身微顫,龍紋的光芒暗了下去。他能“感覺”到,劍“吃”飽了——不是物理意義上的飽,是精神層面的“滿足”。那些負面情緒被劍吸收、消化,轉化爲某種冰冷的、鋒利的力量,儲存在劍身深處。
老王、陳先生、柳娘子在後面看着,大氣不敢出。他們看不見楚離出劍,只看見他往前走了一步,五個凶神惡煞的地痞就突然倒地,像睡着了一樣。
“走。”楚離說,聲音依舊平淡。
三人如夢初醒,趕緊跟上。
下水道入口在一條死胡同的盡頭,是一口枯井,井口用石板蓋着。楚離掀開石板,一股腐臭混着黴味撲面而來——他聞不到,但能“感知”到那污濁的、帶着死亡氣息的“氣”。他從懷中取出蘇挽月給的清穢丹,含在舌下,一股清涼從舌尖蔓延開來,將那些污濁的“氣”隔絕在外。
“下去,”楚離說,“跟緊我。”
老王第一個下,他常年幹活,身手還算利索。陳先生猶豫了一下,也咬牙跟着下去。柳娘子最後,她站在井邊,回頭看了一眼黑暗中的臨淵城,眼神復雜,然後轉身,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楚離最後下。他蓋上石板,將入口重新掩好,然後順着井壁滑下。
井很深,滑了約莫三丈,腳才觸到實地。下面是一條寬闊的下水道,有齊腰深的污水,水面上漂浮着垃圾、死老鼠,還有不知名的白色絮狀物。空氣污濁得令人窒息,但清穢丹在舌下化開清涼的藥力,護住了心脈。
楚離的感知在黑暗中鋪開。下水道像一張巨大的蛛網,向四面八方延伸。污水中遊弋着一些弱小的“存在”——老鼠、蟲子,還有一些更古怪的東西,像淤泥凝聚成的軟體動物,散發着“飢餓”的欲望。而在更深處,那幾個龐大的、陰冷的“存在”緩緩移動着,像沉睡的巨獸。
“這邊。”楚離選了一條相對幹淨的支道,帶頭向前走。污水譁譁作響,在寂靜的下水道裏格外刺耳。老王深一腳淺一腳地跟着,陳先生捂着口鼻,臉色發白,柳娘子則緊緊抓着包袱,一言不發。
走了約莫一刻鍾,前方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楚離停下,抬手示意三人噤聲。他的感知“看”向聲音來源——是一群“東西”。不是活物,也不是死物,而是一種介於兩者之間的存在。它們由淤泥、屍骨、怨念凝聚而成,像人形,但沒有五官,只有一張裂到耳根的大嘴,嘴裏滿是尖牙。它們在水裏爬行,動作僵硬但迅速,情緒場裏只有純粹的“食欲”。
“屍傀,”楚離低聲道,“別出聲,跟着我,慢慢後退。”
但已經晚了。一只屍傀發現了他們,裂開的大嘴發出無聲的嘶吼(楚離“感知”到空氣的震動),隨後,更多屍傀從污水裏爬出來,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朝他們圍攏過來。
老王嚇得腿軟,陳先生直接癱坐在污水裏,柳娘子則死死咬着嘴唇,不讓自己叫出聲。
楚離拔劍。
逆鱗劍出鞘的瞬間,龍紋紅光大盛,將幽暗的下水道照得一片血紅。那些屍傀似乎被紅光刺激,動作一滯,但隨即更加瘋狂地撲來!
楚離沒有退。他迎上去,劍鋒劃出冰冷的弧線。沒有華麗的招式,沒有磅礴的氣勢,只有最簡潔、最直接的“斬”。劍鋒過處,屍傀像爛泥一樣被切開,污濁的黑血噴濺,但在觸及楚離身體前,就被逆鱗劍散發的紅光蒸發、吸收。
劍在“吃”。吃這些屍傀的“食欲”,吃它們的“怨念”,吃它們體內那一點殘存的、扭曲的“生命力”。每斬一只,劍身的紅光就更盛一分,劍脊上的龍紋就更清晰一分,仿佛隨時會活過來,掙脫劍身,翱翔九天。
老王三人看呆了。他們看不見那些污濁的“氣”,只看見楚離像切菜一樣,將那些恐怖的怪物斬成碎片。劍光所過之處,怪物化爲黑煙消散,連血都不流一滴。這畫面太過詭異,以至於他們忘記了恐懼,只剩下麻木的震撼。
很快,十幾只屍傀被清理幹淨。楚離收劍,劍身紅光漸隱,但龍紋依舊清晰,像用鮮血重新描畫過。他回頭,看向三人:“繼續走。”
三人如夢初醒,趕緊跟上。這一次,沒人再敢掉隊。
又走了一炷香時間,前方出現光亮。是月光,從一處坍塌的缺口漏下來,照亮了下水道出口——亂葬崗東側的枯槐樹,就在頭頂。
楚離率先爬上缺口,伸手將三人拉上來。外面是亂葬崗,墳冢累累,磷火點點,夜風吹過,帶着草木和腐土的氣息。但比起下水道的污濁,這裏簡直是天堂。
老王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氣。陳先生癱倒在墳堆旁,臉色慘白,像死過一次。柳娘子靠着枯槐樹,默默流淚,不知是嚇的,還是別的什麼。
楚離沒休息。他“看”向臨淵城方向。子時快到了,東城門那邊,蘇挽月應該已經接到另外四個人,準備出城了。
但就在這時,他感知到一股強烈的、熟悉的“惡意”,正從城中某個方向爆發,像黑色火焰,沖天而起!
是鍾樓!血衣衛統領!
緊接着,東城門方向傳來劇烈的情緒波動——是“恐慌”,是“絕望”,是“背叛”帶來的刺骨冰寒!
李守將,反水了。
楚離握緊劍柄,逆鱗劍在鞘中嗡鳴,龍紋紅光吞吐不定。
蘇挽月有危險。
他必須回去。
二、鍾樓血案
子時的鍾聲,沒有響起。
因爲敲鍾人死了。
屍體掛在鍾樓的橫梁上,脖子被扭斷,眼睛瞪得很大,裏面寫滿了恐懼。血從嘴角滴下來,落在巨大的銅鍾上,發出沉悶的“嗒、嗒”聲,像另一種報時。
鍾樓頂層,一個穿着血色長袍的男人,正背對着屍體,俯視着腳下的臨淵城。他手裏把玩着一枚羅盤,羅盤指針瘋狂旋轉,最後定格在城東方向。
“找到了,”男人的聲音嘶啞,像砂紙摩擦鐵器,“四只小老鼠,正往東門跑。”
他身後,站着五個同樣穿着血色長袍的人,臉上戴着惡鬼面具,只露出一雙雙冰冷嗜血的眼睛。他們是血衣衛的“五鬼”,統領最得力的爪牙。
“統領,李守將那邊……”一個惡鬼面具低聲問。
“放心,他不敢反水。”血衣衛統領——祝融(血煞盟左使祝九幽的胞弟)——轉過身,露出一張與祝九幽七分相似、但更年輕、也更陰鷙的臉,“他兒子的命,還在我手裏。子時開城門?呵呵,開的不是生門,是死門。”
他走到窗邊,看向城東。夜色中,隱約能看見幾道人影在屋檐間飛掠,朝城門方向疾奔。領頭的是個素衣女子,身法輕盈,像月下的鶴。
“蘇挽月,”祝融舔了舔嘴唇,眼中閃過貪婪的光,“‘悲憫’碎片……真是難得的補品。大哥當年就是太心急,若等她碎片再成熟些再下手,何至於被反噬重傷?”
他頓了頓,又看向手中的羅盤:“不過,真正的大魚,還在城裏。‘孤獨’碎片……嘿嘿,這可是閣主點名要的東西。有了它,大哥的血獄魔功就能圓滿,到時候,天樞閣那群僞君子,拿什麼跟我們鬥?”
“統領英明。”五鬼齊聲道。
祝融擺擺手,眼中殺意凜然:“去,陪他們玩玩。記住,蘇挽月要活的,其餘人,死活不論。”
“是!”
五道血影從窗口掠出,像五只巨大的蝙蝠,融入夜色,朝城東撲去。
祝融沒有動。他依舊站在窗邊,把玩着羅盤,嘴角掛着殘忍的笑意。
“楚離啊楚離,”他低聲自語,“你會來救她嗎?還是會像老鼠一樣,縮在下水道裏,眼睜睜看着她死?”
他喜歡玩遊戲。尤其是貓捉老鼠的遊戲。
而現在,老鼠已經入籠,貓爪已經揚起。
好戲,就要開場了。
城東,屋檐上。
蘇挽月臉色蒼白,胸口劇烈起伏。她身後跟着四個人——一個老婦,一個少年,一個壯漢,一個少女。都是碎片載體,也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她帶着他們,在屋頂上飛奔,像在刀尖上跳舞。
下方街道上,血衣衛正在集結。黑色的身影在巷道中穿梭,像潮水般涌向東城門。李守將背叛了,城門不會開,東門是死路。她必須轉向,去下水道入口,與楚離匯合。
但五道血影,攔在了前方。
血衣衛五鬼,呈扇形散開,封死了所有去路。他們不急着進攻,只是靜靜地站着,面具下的眼睛像毒蛇,冰冷地打量着獵物。
“蘇大夫,”中間那個惡鬼面具開口,聲音尖細,像太監,“別跑了,跟我們回去。統領說了,只要你乖乖交出碎片,保證不傷你性命。”
蘇挽月停下腳步,將四人護在身後。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慌亂,從藥箱裏抽出一把銀針——不是治病救人的針,是淬了麻藥、見血封喉的殺人之針。
“讓開。”她說,聲音清冷,但指尖在微微顫抖。
“敬酒不吃吃罰酒。”尖細聲音冷笑,一揮手,“拿下!”
五道血影同時撲上!速度極快,在空中拉出五道血色殘影!蘇挽月銀針連射,針如暴雨,但五鬼身法詭異,輕易避開,轉眼已到近前!
蘇挽月咬牙,從懷中掏出一張黃符,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噴在符上!黃符無風自燃,化作一道金光屏障,將五人擋在外面!但屏障只撐了三息,便轟然破碎!反噬之力讓她悶哼一聲,嘴角溢血!
“困獸之鬥。”尖細聲音嗤笑,五指成爪,抓向蘇挽月心口!他要活捉,要完整的碎片!
就在指尖即將觸及蘇挽月衣襟的刹那,一道劍光,自下而上,斜斜斬來!
劍光很暗,沒有光華,沒有劍氣,只有一道極細、極冷的線,像夜空中最不起眼的流星。但就是這道不起眼的劍光,在觸及尖細聲音手腕的瞬間,爆發出令人心悸的鋒芒!
噗嗤——
一只手齊腕而斷,掉在瓦片上,手指還在抽搐。斷腕處沒有血噴出,因爲傷口在一瞬間被某種冰冷的力量凍住了。
尖細聲音愣了一瞬,才感覺到劇痛,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他捂着手腕暴退,面具下的眼睛充滿驚駭!
其餘四鬼也停下動作,齊齊看向那道劍光來處——屋檐的陰影裏,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
蒙着眼,背着劍,衣衫染血(是下水道屍傀的黑血),站在那裏,像一尊從地獄爬出來的修羅。
楚離。
他來了。
蘇挽月看着他,胸中那股緊繃的弦,忽然鬆了鬆。她不知道楚離怎麼找到這裏的,也不知道他怎麼瞞過血衣衛的耳目,但她知道,他來了,她就不必一個人撐着了。
“帶人走,”楚離開口,聲音像結了冰,“去枯槐樹下等我。”
“你……”蘇挽月想說什麼,但看到楚離空洞的右眼,和左眼中那一點幾乎熄滅的光,又把話咽了回去。她點點頭,攙起老婦和少女,對壯漢和少年低喝:“跟我來!”
四人跌跌撞撞,朝下水道入口方向奔去。四鬼想追,但楚離橫跨一步,擋在路中央。
“你們的對手,”他說,“是我。”
四鬼對視一眼,眼中殺機暴漲!他們不再留手,四道血影同時撲上,血色爪影、刀光、鞭影、拳風,從四個方向罩向楚離!每一擊都足以開碑裂石,每一招都奔着要害!
楚離沒動。
他“看”着那四道攻擊。在他的感知裏,那不是爪影刀光,是四團“惡意”凝聚成的實體,軌跡清晰,破綻分明。他甚至能“聽”到那些惡意中的細微差別——左邊那團更“貪婪”,右邊那團更“暴戾”,前面那團更“狡猾”,後面那團更“殘忍”。
他拔劍。
逆鱗劍出鞘的瞬間,龍紋紅光大盛!不是之前在下水道那種暗紅,而是鮮豔的、刺目的猩紅,像剛流出的血!劍身震顫,發出低沉的龍吟,不是聲音,是直接在靈魂深處響起的咆哮!
四鬼的攻擊,在觸及劍光範圍的刹那,像冰雪遇見烈陽,瞬間消融!不是被擋住,是被“吞噬”了!那些爪影、刀光、鞭影、拳風,化作一縷縷黑氣,被逆鱗劍吸入劍身!劍脊上的龍紋更加清晰,幾乎要破劍而出!
四鬼臉色大變,想要後退,但已經晚了。
楚離揮劍。
沒有招式,沒有技巧,只是最簡單的一記橫斬。劍鋒劃出一道猩紅的半圓,像死神揮出的鐮刀。半圓所過之處,空間仿佛被割裂,留下一道淡淡的、久久不散的紅色痕跡。
四鬼僵在原地。
一息後,他們的身體從中斷開,切口平滑,沒有血流出——因爲血液在噴濺前就被劍光蒸發了。四截屍體倒下,摔在瓦片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楚離收劍,劍身紅光漸隱,但龍紋依舊鮮豔。他“看”向那個斷腕的尖細身影,後者已經嚇破了膽,連滾帶爬地往後逃。
楚離沒追。他轉過身,看向鍾樓方向。
那裏,一團龐大的、暴戾的“惡意”,正急速逼近。
祝融來了。
三、龍抬頭
祝融來得很快。
他像一顆血色流星,從鍾樓頂層掠下,幾個起落,便落在楚離對面的屋檐上。血袍在夜風中獵獵作響,手中羅盤指針瘋狂旋轉,最後死死指向楚離——或者說,指向楚離背後的逆鱗劍。
“逆鱗……”祝融眼中閃過一絲貪婪,隨即被更濃的殺意取代,“我大哥的傷,就是拜這把劍所賜。今天,我就用它,來祭奠大哥斷掉的那條胳膊!”
楚離沒說話。他“看”着祝融。這個血衣衛統領的“惡意”很特別,不是純粹的邪惡,而是一種扭曲的“狂熱”。像信徒崇拜神明,但神明是“力量”,是“殺戮”,是“征服”。這種狂熱讓他強大,也讓他盲目。
“不說話?”祝融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齒,“也好,死人不需要說話。”
他動了。
沒有預兆,沒有起手式,整個人化作一道血光,直撲楚離!速度快到極致,在空中拉出一連串殘影,根本分不清哪個是真身!血光未至,腥風已撲面,帶着令人作嘔的甜膩氣味——是血煞毒功!
楚離依舊沒動。在他的感知裏,祝融不是一道血光,是無數道“惡意”的聚合體,每一道都像毒蛇,從不同角度噬咬而來。但再多的毒蛇,也有七寸。
他抬劍,逆鱗劍斜指地面,劍尖微微下垂,像一個疲憊的旅人拄着拐杖。但就是這個簡單的動作,讓那漫天血光驟然一滯!
祝融的真身,被迫顯形——他停在楚離身前五尺,血袍無風自動,眼中閃過一絲驚疑。剛才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所有攻擊路線都被封死了,無論從哪個角度出手,都會撞上那柄劍的劍尖!
“有意思,”祝融舔了舔嘴唇,眼中的狂熱更盛,“看來你不僅眼睛瞎了,心也瞎了,居然能‘看’穿我的血影步。”
楚離不答,只是“看”着他。右眼的空洞裏,星核碎片在微微發燙,像在警示什麼。
祝融不再試探。他雙手結印,血袍鼓蕩,周身涌出濃稠的血霧!血霧翻滾,化作無數猙獰鬼臉,嘶吼着撲向楚離!每一張鬼臉都帶着刺耳的尖嘯,能撼人心神,亂人魂魄!
這是血煞盟的招牌絕學——萬鬼噬魂!一旦被鬼臉纏上,魂魄會被生生撕碎,變成沒有意識的傀儡!
楚離依舊沒動。他甚至閉上了左眼——反正也看不清。只用右眼的“感知”,去“看”那些鬼臉。
在他眼中,那不是鬼臉,是一團團混亂的、充滿怨恨的“情緒集合體”。它們嘶吼,是因爲痛苦;它們噬魂,是因爲飢渴。它們是被血煞功強行拘束、煉化的生魂,永世不得超生。
逆鱗劍,在顫抖。
不是恐懼,是憤怒。對這種褻瀆靈魂、玩弄痛苦的憤怒。
楚離鬆開手。
逆鱗劍脫手飛出,卻不是墜落,而是懸在半空,劍尖指向祝融,龍紋紅光暴漲,像活了過來!劍身震顫,發出低沉而威嚴的龍吟,那龍吟不是聲音,是一種直擊靈魂的“宣告”——
“逆鱗在此,萬魂歸位!”
紅光如潮水般擴散,瞬間吞沒了所有鬼臉!那些鬼臉在紅光中扭曲、掙扎,發出無聲的哀嚎,然後……一個個破碎,化作點點白光,消散在夜空中。那不是被消滅,是被“淨化”,被“解放”。
祝融臉色大變!萬鬼噬魂,是他壓箱底的手段之一,竟然被一把劍輕易破解!這怎麼可能?!
但他來不及細想,因爲逆鱗劍動了。
不是楚離在御劍,是劍自己在動!它化作一道猩紅閃電,直刺祝融心口!速度之快,超越了視覺的極限,甚至超越了思維的極限!
祝融只來得及將羅盤擋在胸前。
鏘——!!!
金屬交擊的巨響!羅盤炸裂,碎片四濺!祝融被巨力轟得倒飛出去,撞塌三間屋舍,才勉強停下,哇地噴出一口鮮血!胸口一個血洞,深可見骨,差一點就被洞穿心髒!
他低頭,看着胸口的傷,眼中第一次露出恐懼。
那把劍……不是凡鐵!它有靈!它在主動攻擊!
楚離站在原地,左眼睜開,右眼空洞。他“看”着逆鱗劍,劍身紅光吞吐,龍紋遊動,像一條蘇醒的巨龍,在夜空下舒展身軀。
這把劍,在“吃”了那麼多負面情緒後,終於……活了過來。
它不再只是一把劍,而是一個“存在”,一個承載了歷代劍主痛苦、怨恨、執念,也承載了楚離“孤獨”與“背負”的……劍靈。
祝融掙扎着站起,抹去嘴角血跡,眼中恐懼退去,被更瘋狂的貪婪取代:“劍靈……哈哈哈哈!居然是劍靈!大哥說得對,逆鱗劍果然藏着大秘密!有了它,血煞盟何愁不興!天道何愁不滅!”
他瘋狂大笑,雙手猛地拍在自己胸口傷口上!鮮血噴涌,卻並未落地,而是懸浮在空中,化作無數血珠!血珠蠕動、變形,最後凝聚成一把巨大的、猙獰的——血刀!
“以我精血,祭煉血神!”祝融嘶吼,面容扭曲,“請血神降世,誅殺此獠!”
血刀成型,刀身布滿詭異紋路,散發着令人窒息的邪惡氣息。祝融雙手握刀,一刀斬下!刀光如血河倒卷,所過之處,屋舍崩塌,街道撕裂,仿佛要將整條街都劈成兩半!
這一刀,已超越化神初期,直逼化神中期!是祝融燃燒精血、獻祭壽命的搏命一擊!
楚離依舊沒動。
他甚至沒有看那驚天動地的刀光。
他只是抬起手,對着逆鱗劍,輕聲說:
“去吧。”
逆鱗劍發出一聲清越的龍吟,劍身紅光收斂,化作一道細細的紅線,迎向血河刀光!
沒有巨響,沒有爆炸。
紅線與血河相遇的瞬間,血河……消失了。
像冰雪遇見烈火,像墨水遇見清水,像噩夢遇見晨曦——就那麼無聲無息地,消散了。
祝融臉上的瘋狂凝固了。他低頭,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血刀不見了,精血不見了,連胸口的傷都消失了。不,不是消失,是……被“抹去”了。
逆鱗劍懸在他面前,劍尖輕輕點在他眉心。
祝融想動,想逃,但身體像被釘在原地,連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他只能眼睜睜看着那柄劍,看着劍身上遊動的龍紋,看着龍紋中倒映出的、自己那張因恐懼而扭曲的臉。
“不……不可能……”他嘶啞地說,“這是……什麼……”
楚離走到他面前,右眼的空洞對着他,左眼平靜無波。
“這是,”楚離說,“‘錯’的終結。”
逆鱗劍輕輕一送。
劍尖沒入眉心,沒有血,沒有傷口,只有一點紅光,從祝融眉心擴散,瞬間籠罩全身。祝融的表情定格在最後一刻——恐懼、不甘、瘋狂,然後……化爲虛無。
他整個人,像沙雕一樣,風化、消散,連灰燼都沒有留下。
逆鱗劍飛回楚離手中,劍身冰涼,龍紋黯淡,像耗盡了力量,陷入沉睡。
楚離握着劍,站在原地,久久不動。
夜風吹過,帶來遠處的喧囂——是血衣衛在潰逃,是百姓在驚呼,是東城門方向,終於響起了喊殺聲。
李守將反水了,但守城的兵卒沒有。他們打開了城門,放蘇挽月一行人出城,然後轉身,與追來的血衣衛廝殺在一起。
楚離“看”向東城門方向,感知裏,蘇挽月的情緒正在迅速遠離,帶着劫後餘生的“慶幸”與“疲憊”。她安全了。
他又“看”向鍾樓。那裏,邱明淵的氣息消失了——不是死了,是走了。像一條毒蛇,悄無聲息地溜走,連一絲痕跡都沒留下。
楚離收回感知,低頭看着手中的逆鱗劍。
劍很安靜,像從未醒過。
但他知道,從今往後,這把劍,不再只是劍。
它是夥伴,是戰友,是……另一個自己。
他轉身,朝亂葬崗方向走去。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