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春三月,風都是軟的,裹着桃花的甜香,卻甜得有些膩人,仿佛泡在陳年的酒裏,熏人欲醉。就在這一片氤氳的、無處不在的粉霧中,西邊來了一行異客。
他們服飾迥異中原,絳紅僧袍如凝固的血,頭戴尖頂僧帽,腕纏沉重的烏木佛珠,雙手合十,默然前行。唯有一位少年喇嘛行於隊前,手持長逾一人的銅欽,肅穆無聲。隊伍步履沉凝,踏過通往谷地的青石古道,沙沙作響,伴着極低沉的、仿佛來自胸腔深處的誦經聲,與這滿世桃香格格不入。
行至一處奇峰,形如彎月,抱攬一城。山上綠意濃得要滴出來,其間卻爆開大片大片癲狂的嫩紅,那香氣陡然濃烈,如有實質,鑽進鼻腔,直透天靈。隊伍靜默駐足。領頭的喇嘛年約四旬,面龐黝黑,眼窩深陷,他抬眼望向山腳,眸中似有精光掠過,指尖於袖內微動,暗自推算。
山下是一座城,城牆依山勢蜿蜒,門匾上書三字:桃花塢。
城內景象,繁華得近乎失真。長街車馬粼粼,酒旗招展,即便在白日,紅樓畫閣前也懸着曖昧的紅燈籠。人流摩肩接踵,臉上大多泛着一種滿足的、微醺似的紅暈,步履悠然。可在這喧囂之下,城市的脈絡卻透着一股冰冷的規律——街道縱橫,暗合八卦方位,生門死位,在明眼人看來,交錯纏繞如一張無形巨網。
“八卦鎖氣,陰陽倒懸。”領頭喇嘛收回目光,用極低的聲音對身旁少年道,語調帶着異域的口音,“這偏僻之地,布此大局,所圖非小。地脈生機被強行聚攏、調和於此……然過猶不及。”
少年喇嘛似懂非懂,只覺城中香氣越發甜膩,讓他有些頭暈。
他們目不斜視,如幾滴逆流的墨,穿行於鼎沸紅塵。城中人多嗜酒,尤以一種澄澈如琥珀的“桃酒”爲傲,酒香混着桃甜,彌漫每一個角落。衆僧在一座三層茶樓歇腳,登頂樓憑欄遠眺。
城中陰陽魚眼清晰可見:一半是深不見底的幽湖,水色沉碧;一半是光潔如鏡的白石地,平整如削。兩顆參天桃樹各自生於魚眼之上,枝葉亭亭如蓋,花開得正盛,風過時,落瓣如雨,灑向湖面與石地,也飄上這茶樓。
衆僧暫卸莊重,吟哦詩句。直到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打破氣氛。
來者是個胖大和尚,滿面油光,僧袍敞懷,露出毛茸茸的胸膛,手中月牙鐵杖觸地鏗然。他大剌剌坐下,將鐵杖往桌邊一靠,聲若洪鍾:“掌櫃的,篩一壺上好桃酒,切半斤爛熟的牛肉!”
喇嘛中一位年輕僧人面露不豫,上前合十:“阿彌陀佛。出家人當持戒清淨,酒肉穿腸,恐污佛性。”
胖和尚睨他一眼,忽地咧嘴一笑,蒲扇般的手掌猛地拍下!
“咔嚓!”厚木桌應聲而裂。罵聲隨之爆開,市井俚語,污穢不堪,年輕喇嘛被斥得面紅耳赤。其餘喇嘛立即圍上,氣息沉凝,竟皆是練家子。胖和尚渾不懼,鐵杖一橫:“禿驢就清高?老子心裏自有佛祖!輪得着你們教訓?”
言語不合,瞬間動手。紅影翻飛,鐵杖呼嘯,茶盞碎裂,欄杆呻吟。領頭喇嘛始終靜觀,此刻倏然起身,如紅雲掠影,三招之內,一掌印在胖和尚膻中。胖和尚悶哼倒退,撞翻屏風,嘴角溢血,狠狠瞪了衆人一眼,抓起鐵杖,踉蹌下樓。
插曲過後,茶樓復歸平靜,卻似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或許是打鬥令人燥熱,或許是那彌漫不散的桃香越發濃鬱,直往骨頭縫裏鑽。有小二戰戰兢兢重新上了茶壺,衆僧舉碗便飲。入口清冽,繼而化爲一股暖流,直沖四肢百骸,舒暢無比,連日跋涉的疲憊仿佛一掃而空。一碗,兩碗……他們眼中清明漸褪,換上一種慵懶的、迷離的滿足。誦經聲停了,詩句也斷了,只餘粗重的呼吸與碗盞碰撞聲。
日頭西斜,將他們影子拉長,歪倒在樓板上。最終,一個個伏案、倚欄,沉沉睡去,面色酡紅,如同醉死,對外界再無反應。
夜幕,像一壇打翻的濃墨,徹底吞沒了桃花塢。
夜市笙歌驟起,比白日更喧騰十倍,絲竹管弦,猜拳行令,混合着女子嬌笑,將整座城煮成一鍋沸騰的、甜膩的粥。歡愉如潮水,淹沒了每一個角落。
就在這片狂歡的深海底下,城西“艮”位一條幽暗小巷深處,一扇破舊木門後,“霍霍”的磨刀聲,持續不斷,穩定、耐心,帶着一種冰冷的韻律,穿透薄薄的門板。
刀,在粗礪的磨刀石上反復刮擦。
聲,被滔天的歡樂吞噬得幹幹淨淨。
直到後半夜,喧囂漸歇,燈火闌珊。那磨刀聲也停了。
萬籟俱寂的一刹那——
“噗!”
利刃切入血肉的悶響,突兀地迸出。緊接着,是一聲被極力壓抑、卻仍撕開裂肺的短促慘嚎,像瀕死野獸的嗚咽,瞬間被更深的寂靜吞沒。
“噗!噗!噗!”
刀起刀落,節奏殘忍而高效。昏黃油燈映照的窗紙上,驟然濺開大片大片的潑墨!不是墨,是血,滾燙的、深褐色的血,迅速蜿蜒流下,勾勒出猙獰的、不斷擴大的圖案。
第一聲雞鳴,掙扎着擠出地平線。
那扇染血的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一條縫。一個模糊的、背着光的佝僂身影,側身擠出,手裏似乎拖着什麼沉重的東西,迅速消失在還未散盡的晨霧與那依然執着的桃香裏。只留下門內,一地尚未冷卻的狼藉,以及那濃鬱得化不開的鐵鏽味,奇異地與桃花香糾纏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腥。
六年後。
桃花塢還是那個桃花塢,桃酒更香,遊人更多。月牙山那頭終年不散的灰霧,似乎又濃重了幾分。霧深處有怪廟、吃人妖怪的傳說,在坊間竊竊私語中生了根,發了芽,讓那甜香都染上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賣豆腐的李二,去臨鎮收賬,貪杯晚歸,沒了。獵戶張猛,追一只銀狐追進了霧裏,也沒了。還有陳木匠和他的妻子——那是約莫四年前,陳木匠夜裏說去老友家趕件急活,一去不回。第二天清晨,他妻子將吃奶的娃娃捆在背上,拎了把柴刀就尋進了山。然後,她也沒再回來。
直到第三天,鄰居聞見陳家娃娃嘶啞斷續、幾乎聽不見的哭聲,才破門而入。那孩子躺在冰冷的炕上,小臉哭得發紫,氣息微弱。奇怪的是,他身邊整齊地放着一小袋米,水罐也是滿的,灶膛裏甚至有餘溫,仿佛有人臨走前,特意爲他備下幾日的生機。
孩子被巷尾獨居的陳老漢撿了回去。老漢有個兒子,早已娶妻分家,媳婦剛生了女兒,潑辣吝嗇。老漢跪在兒媳門前,磕頭求一口奶水,額頭發青,只換來一頓夾槍帶棒的羞辱和緊閉的門扉。
夜裏,兒子摸過來,對抱着娃娃發呆的老漢低語:“爹,自家閨女都養不精細,這來路不明的……趁夜丟到城西亂墳崗吧,是死是活,看他的命。”
老漢沒說話,只用渾濁的眼看了兒子良久,渾濁的眼淚淌進深深的皺紋裏。然後他默默起身,用破棉襖裹緊孩子,走進了深秋刺骨的寒夜裏。他沒去亂墳崗,而是回到了自己河邊那間快要散架的窩棚。
孩子就着米湯糊糊,竟也一天天活了下來,只是從不哭鬧,黑漆漆的眼睛看人時,靜得像兩口深井,映不出太多情緒。老漢叫他“阿柘”,取“古桃木”之意,盼他命硬,像山崖上的老樹,能在石頭縫裏活下去。
日子在撿拾、耕種和一大一小無言的陪伴中流淌。阿柘五歲那年,陳老漢病得只剩一把骨頭。他撐着最後一口氣,牽着阿柘幹瘦的小手,又一次敲開了兒子的門。
開門的是兒子,臉上木木的。老漢哆嗦着把阿柘的手往前送,聲音像破風箱:“兒啊……爹不行了……這孩子,給你當個使喚小子……給口剩飯就成……他乖,不鬧……”
兒子看着阿柘,阿柘也抬頭看他。那雙過於安靜的眼睛,深不見底,讓男人心裏莫名一悸,有些發毛。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含糊“嗯”了一聲,接過了阿柘細細的手腕,觸手冰涼。
老漢轉身走了,背影佝僂,慢慢融進血色的夕陽裏,再沒回頭。沒過半月,窩棚裏就沒了動靜。又過了幾天,臭味飄出來,兒子才帶着幾個人過來,沉默地收拾。最後,兒子劃了根火柴,扔在幹草鋪上。火“轟”地起來,吞沒了窩棚,也吞沒了老漢微末的一生。兒子在灰燼邊站了會兒,從旁邊菜畦裏拔了兩棵半大的白菜,回家了。
阿柘站在新“家”的屋檐下,看着遠處那縷最後的青煙散盡,溶進桃花塢永遠迷蒙的天空。他沒流淚,只是從此以後,再沒開口說過一個字。他們當他嚇啞了,叫他“啞巴”,或者“陳啞巴”。
刻薄的嬸嬸嫌他白吃飯,不到一年,便轉手將他賣給了城裏的“清風書院”。價錢是兩袋糙米和一刀肥肉。
五歲的陳啞巴,從此便在書院最肮髒油膩的灶火間裏,安了身。他的世界,從此被劈柴的鈍響、擔水的喘息、洗刷不完的油膩碗碟,以及永遠彌漫的煙火氣填滿。那雙過於安靜的眼睛,在灶火的映照下,偶爾會望向窗外——望向那座終日被煙霞與灰霧籠罩的、形似彎月的遠山。
沒人知道,這個沉默如石的啞巴孩子,總在深夜被同一個夢魘緊緊扼住:鋪天蓋地的、甜膩到令人窒息的桃花香,和一股更爲濃烈、更爲熟悉的鐵鏽味,交織成冰冷的網。還有窗紙上,那幅用滾燙液體潑灑而成的、不斷流淌變幻的、猙獰的圖案,以及最後瞬間,一雙滿是血污與絕望、卻無比溫柔地將他推向角落黑暗的手……
每一次,他都在即將看清那圖案或觸及那雙手的刹那驚醒,渾身冷汗,喉嚨裏堵着一聲喊不出的尖叫,鼻腔裏殘留着那冰冷甜腥的詭異氣息,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