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階,萬仞孤寒。
阿蕪跪在階下,嶙峋的碎石硌着膝蓋,刺骨的寒意順着單薄的衣裙鑽上來,冷得她每一寸骨頭都在打顫。可這冷,怎及得上心口那被生生剜去靈根處的萬分之一?
猩紅的血,早已浸透了她胸前的粗布麻衣,凝成一片暗沉絕望的褐色。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着那處猙獰的空洞,帶來撕裂神魂般的劇痛。冷汗混着血污,從她慘白如紙的臉上滑落,砸在冰冷的石階上,暈開一小片更深的暗紅。
她抬起頭,目光艱難地越過那仿佛直通天闕、望不到盡頭的玉白石階。雲霧繚繞的盡頭,是巍峨聳立的“凌霄殿”。那裏,有她傾盡所有、剜心獻祭也要成全的人——她的師尊,九霄仙尊,青冥。
就在三個時辰前,她還只是他座下一個最不起眼、資質也最駑鈍的小徒弟。師尊是這方天地至高無上的存在,清冷孤絕,如雲巔之月。而她,不過是山腳下偶然被他指尖微光點化的一株懵懂小草,得以踏入這仙門聖地。
她敬他如神明,畏他如雷霆。卻又在日復一日的仰望中,將那點微末的師徒情意,悄然釀成了蝕骨的情毒。她貪看他指點江山時清冷的側顏,沉醉於他偶爾掠過她頭頂、帶着一絲不易察覺溫和的發梢。明知是妄念,是褻瀆,她卻如同撲火的飛蛾,無法自拔。
直到今日。
那個被整個仙界奉若明珠、與師尊有着天定婚約的瑤光仙子,在突破關頭遭遇上古心魔反噬,危在旦夕。能救她的,唯有世間至純的“淨靈根”。而整個九重天闕,擁有這般天生靈根的人……只有默默無聞的阿蕪。
凌霄殿內,諸仙雲集,目光或憐憫,或冷漠,或帶着隱秘的快意,聚焦在她身上。
上首,是她敬若神明的師尊。他一身霜白道袍,端坐於雲霧蓮台之上,容顏依舊俊美得不似凡人,眼神卻比昆侖山頂的萬載玄冰更冷。他看着她,如同看着一件亟待使用的器物,聲音平靜無波,卻字字誅心:
“阿蕪,瑤光需你靈根續命。爲師允你,百年之內,必償你性命因果。”
允她?償她性命因果?
哈……
阿蕪想笑,喉頭卻涌上濃烈的腥甜。她看着他那雙曾讓她魂牽夢縈、此刻卻只有大道蒼茫的眼眸,心頭的火焰寸寸熄滅,只剩下無盡的灰燼。
百年償命?多麼“慷慨”的承諾!仿佛她這卑微如塵的一生,最大的價值,便是用這一身血肉靈根,去成全他大道無缺,成全他與瑤光仙子的金玉良緣!
剜靈根的過程,幾乎將她的神魂都撕裂。仙醫冰冷的手指穿透她的胸膛,那維系着她生命本源、承載着她所有卑微祈盼的淨靈根,被生生剝離。劇痛讓她眼前陣陣發黑,意識模糊間,她只死死盯着蓮台上那道模糊的白影。沒有一絲動容,沒有半分不忍。
原來,她拼盡全力燃燒自己才得以靠近的微光,從未真正照耀過她。她只是他漫長仙途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一顆用完即棄的棋子。
靈根離體,仙光璀璨,被小心翼翼地送入了瑤光仙子體內。殿內響起諸仙恭敬的賀喜:“恭賀仙尊!賀喜仙子!”
那賀聲,如同淬了毒的針,密密匝匝扎進阿蕪破碎的胸腔。
她被兩個仙侍像拖抹布一樣,拖出了凌霄寶殿,隨意丟棄在這直通凡塵的九重天階起始之處。仙侍離去前,只留下師尊那句毫無溫度的話:“允你的,百年自會兌現。殿前跪滿三日,消弭孽障,再入輪回。”
跪滿三日,消弭孽障?
阿蕪看着那望不到頭的天階,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前被粗糙縫合、依舊不斷滲出鮮血的可怖傷口,一股比剜心更甚的荒涼和恨意,終於沖垮了最後一絲自欺欺人的幻想。
她的血,染不紅這仙階白玉。
她的命,抵不過天命姻緣的半分光彩。
這一腔癡妄,終究是錯付了。
寒風呼嘯,卷起階上的塵埃,也卷走了她最後一點溫度。阿蕪的身體晃了晃,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模糊。
就在這時,一絲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暖流,突然從她緊握的掌心傳來。那裏,是她被拖出大殿時,慌亂中死死攥住的唯一東西——一枚師尊多年前隨手給她、早已靈力耗盡的廢棄護身玉符。
冰冷堅硬的觸感硌着掌心,卻成了此刻唯一的支撐。她拼盡最後一絲力氣,蜷縮起身體,將額頭抵在冰冷刺骨的玉階上。
師尊,你說百年償命……
可我阿蕪…偏不想如你的願了…
這九重天階…這無情仙途…
我便是爬…也要爬下去…
哪怕爬得遍體鱗傷,神魂俱滅…
我也要看看…這被你舍棄的凡塵泥濘裏…
到底有沒有…我的一條生路!
意識徹底陷入黑暗前,她仿佛聽見自己靈魂深處,傳來一聲細微卻清晰的碎裂聲。有什麼東西,隨着那剜去的靈根和涌出的熱血,徹底死去了。
唯有掌心的那點微光,在無邊的寒冷與黑暗中,固執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