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是在一片冰冷的黏膩和刺骨的惡臭中,被強行拽回人間的。
阿蕪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映入眼簾的並非凌霄殿的瓊樓玉宇,也不是九重天階的白玉寒光。頭頂是漏風的、用腐朽木板和破爛油氈胡亂搭成的頂棚,渾濁的污水正順着縫隙滴落,砸在她臉上,帶着一股難以言喻的腐爛氣味。
她躺在一堆散發着黴味的稻草上,身下是冰冷潮溼的泥地。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拉扯着胸前那處被粗暴縫合的傷口,劇痛讓她眼前陣陣發黑,喉嚨裏涌上鐵鏽般的腥甜。低頭看去,那件早已被血污浸透的粗布麻衣,此刻更是沾滿了泥漿、嘔吐物和不知名的污穢,緊緊黏在身上,摩擦着傷口,帶來一陣陣鑽心的刺痛。
傷口……惡化了。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皮肉之下,有異物在蠕動、啃噬。腐肉的氣息混雜着膿血的腥臭,在她小小的容身之所彌漫開來。幾只灰黑色的老鼠在她腳邊窸窣爬過,綠豆大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着幽光,似乎在評估這具半死不活的軀體能給它們帶來多少口糧。
這裏……是哪裏?
記憶的碎片如同碎裂的冰凌,尖銳地刺入腦海:冰冷的石階、師尊青冥毫無溫度的允諾、瑤光仙子被仙光籠罩的身影、仙侍鄙夷的拖拽、還有那剜心蝕骨的劇痛……
“呃……”一聲痛苦的呻吟溢出幹裂的嘴唇。她試圖撐起身體,卻發現雙臂軟綿綿的,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曾經因修仙而淬煉得遠超常人的體魄,此刻脆弱得如同初生的嬰兒。靈根被剜,仙基盡毀,她連一絲靈力都感覺不到了,甚至連體力,也流失得幹幹淨淨。凡人尚有筋骨力氣,而她,只剩下一具被仙術強行吊着半條命、卻又被凡塵污穢迅速腐朽的破敗軀殼。
就在這時,破氈簾被猛地掀開,刺骨的寒風灌了進來,隨之而來的是一聲粗魯的咒罵:“晦氣!還沒死透?擋在老子的地盤上礙事!”
一個滿臉橫肉,穿着油膩破爛棉襖的壯漢出現在門口,他捂着鼻子,嫌惡地看着蜷縮在角落的阿蕪,像在看一堆散發着惡臭的垃圾。“臭要飯的,要麼滾出去凍死,要麼今天就把昨天欠的三個銅板付了!老子這破窩棚可不是白給你躺的!”
銅板?
阿蕪茫然地看着他。在九重天闕,流通的是靈石仙玉,凡間的銅錢……她只在塵封的記憶裏,依稀記得幼年時見過。
見她毫無反應,壯漢更是惱怒,幾步上前,抬腳就踹在她身側的地上,濺起的泥點撲了她一臉:“裝聾作啞?趕緊給老子滾!”那力道之大,震得阿蕪本就脆弱不堪的胸腔一陣翻江倒海,劇烈的咳嗽瞬間撕扯開傷口,溫熱的液體再次從胸前涌出,染紅了本就污濁不堪的衣物。
屈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曾幾何時,她是仙尊座下弟子,雖不起眼,卻也受人尊敬。螻蟻般的凡人,何曾敢對她如此呼喝踐踏?一股戾氣猛地沖上心頭,她掙扎着想抬頭,想用昔日凜然的眼神逼退這凡人。
然而,當她抬起沾滿污泥和血跡的臉,那雙曾經清澈倔強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和灰敗。她甚至連怒視的力氣都沒有了。身體的劇痛和極度的虛弱,將她的憤怒碾成了齏粉。
壯漢被她的眼神看得莫名一悸,隨即更是惱羞成怒:“看什麼看?醜八怪!再不滾,老子把你扔到城外的亂葬崗喂野狗!”他再次抬腳,這次的目標,是阿蕪受傷的肩膀。
阿蕪下意識地想躲,身體卻沉重得無法移動分毫。眼看那肮髒的鞋底就要落下——
“住手!”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帶着幾分虛弱,卻異常清晰。
壯漢的動作頓住了,不滿地看向聲音來源——隔壁一個同樣縮在破氈布裏的老乞丐。老乞丐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渾濁的眼睛看着阿蕪,又看向壯漢:“王屠子……她……她都快不行了,你再踢一腳,真就死你這兒了……更晦氣……”
王屠子啐了一口,想起了什麼,看了看阿蕪慘不忍睹的傷口和身下滲出的污血,最終還是收回了腳,罵罵咧咧道:“媽的,算老子倒黴!今天日落前,要麼給錢,要麼滾蛋!不然……”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凶狠手勢,重重甩下破簾走了。
寒風夾雜着街市的喧囂(叫賣聲、爭吵聲、牲畜的嘶鳴)灌進來。阿蕪蜷縮着,身體的寒冷遠不及心底那片荒蕪的冰原。
老乞丐掙扎着挪近了些,遞過來半個已經凍硬、沾着黑灰的窩頭:“丫頭……吃……吃點吧……吊着命……”他的聲音斷斷續續,仿佛隨時會斷氣。
阿蕪看着那比泥巴好不了多少的食物,胃裏一陣翻騰。仙界的靈果瓊漿……此刻仿佛是上輩子的幻夢。求生的本能最終壓倒了那點殘存的自尊。她顫抖着伸出手,接過那冰冷堅硬的窩頭,用盡全身力氣咬下一口,粗糙的顆粒混合着黴味和灰土,刮擦着喉嚨,她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咳得傷口崩裂。
老乞丐默默地看着,嘆息一聲:“可憐……傷成這樣……得……得弄點藥……不然……爛透了……”
藥?
阿蕪眼中閃過一絲微光,隨即又黯淡下去。她沒有錢。什麼都沒有。
“去……去城西……‘回春堂’後巷……”老乞丐喘着氣,“找……找劉瘸子……他……他收血……新鮮的人血……換……換些劣藥渣子……吊命……”
用……血換藥?
阿蕪低頭,看着自己胸前依舊在緩慢滲血的猙獰傷口。她的血……曾經是蘊含淨靈根精華的仙血,如今,卻是連凡人藥鋪都不屑一顧,只能賣給收污血的販子,換取最劣等的藥渣?
又是一陣寒風卷着雪花灌入,凍得她渾身發抖。傷口在冷熱交替下,疼痛更加劇烈,那皮肉下蠕動啃噬的感覺也更清晰了。她知道,老乞丐說的是實話。不處理,她真的會爛死在這污穢的窩棚裏,無聲無息,如同從未存在過。
尊嚴?仙門弟子的驕傲?
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
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在老乞丐渾濁目光的注視下,支撐着殘破的身體,一點一點,如同最卑賤的蠕蟲,爬出了那個散發着惡臭的窩棚。冰冷的雪水混合着泥濘的污垢,瞬間浸透了她單薄的衣衫,刺骨的寒冷幾乎讓她再次昏厥過去。
她抬起頭。
眼前是一條狹窄、肮髒得如同爛腸子般的後巷。兩側是高聳的、斑駁的土牆,牆角堆滿了傾倒的泔水桶、腐爛的菜葉、動物的糞便以及凍僵的乞丐屍體。野狗在垃圾堆裏翻找着,喉嚨裏發出嗚嗚的低吼。渾濁的污水在坑窪的地面積成一個個黑色的冰坨。
遠處的街市傳來模糊的喧囂,人間煙火的氣息如此濃烈,卻與她隔着一道絕望的鴻溝。
這裏,就是她的歸宿。師尊口中的“凡塵”,爲她準備的,是赤裸裸的泥淖煉獄。
她咬緊牙關,指甲深深摳進冰冷的污泥裏,拖着沉重的、不斷滴落膿血的身體,朝着老乞丐指點的方向,朝着那個“收血”的巷子深處,一寸一寸地挪去。
每一步,都碾碎一分曾經的幻想。
每一步,都深陷一分污濁的泥潭。
掌心裏,那枚早已失去光澤的廢棄玉符,被污泥包裹,冰冷依舊。
活下去。
哪怕像蛆蟲一樣,也要活下去。
她要爬出這片泥淖!她要……親眼看看,青冥的“百年償命”,到底是個什麼笑話!
膿血混着污泥在她爬過的路上,拖曳出一條觸目驚心的暗痕,如同命運在她身上刻下的、最爲屈辱的一道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