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工大院的澡堂裏,水汽蒸騰如霧。
十幾個光屁股小子在更衣室與浴池間瘋跑,腳踩在溼漉漉的水磨石地上啪啪作響。1980年的初夏,北方小城的傍晚還帶着涼意,但澡堂裏卻溫暖得讓人昏昏欲睡。
吳帆把書包甩進鐵皮櫃,剛脫下褲子,就被牛小胖從後面推了一把:“快點!今天人少,能多泡會兒!”
“你急啥,趕着投胎啊?”吳帆笑罵着,卻也跟着沖進了霧氣繚繞的澡堂。
澡堂分內外兩間,外間是淋浴,內間兩個水泥砌的大池子,水面上漂浮着白色的水鹼。小點的池子水溫適中,大池子卻熱氣騰騰,站在池邊都能感覺到熱浪撲面。那是鍋爐房直接供過來的熱水,據說有五十多度,平時只有不怕燙的工人才敢下去。
“老規矩!”牛小胖站定,伸出胖乎乎的手,臉上帶着惡作劇的笑,“剪刀石頭布,輸的人去大池子泡三分鍾!不敢的就是慫包!”
幾個男孩圍成一圈,吆喝着出了拳。吳帆看着自己伸出的剪刀,又看看小胖的石頭,心裏暗叫不好。
“吳帆你中彩了!”小胖幸災樂禍地推他,“三分鍾,計時開始!”
其他孩子也跟着起哄。吳帆撇撇嘴,走到大池子邊蹲下,伸手試了試水溫,燙得他倒吸一口涼氣。這水溫少說五十度,皮膚剛觸到水面就紅了一片。
“快點啊!別磨蹭!”
在夥伴們的催促聲中,吳帆心一橫,扶着池沿慢慢把腳伸進去,然後是小腿、大腿。熱水燙得皮膚刺痛,他咬着牙,一點點沉下去,直到水沒到胸口。滾燙的感覺從每個毛孔鑽進來,像無數根細針在扎。
“好樣的!”夥伴們鼓掌。
池水滾燙,吳帆只覺得渾身皮膚都在刺痛,卻又奇異地有種舒服感。他閉上眼,適應着水溫,心裏默默數着:一、二、三……
澡堂的水汽越來越濃,灰白色的霧氣在天花板下翻涌。不知是不是錯覺,吳帆感覺周圍的喧鬧聲漸漸遠去,變得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層厚厚的棉被。他睜開眼,霧氣白茫茫一片,幾乎看不清池邊小夥伴的身影。
“三十秒!”小胖的聲音悶悶地傳來,仿佛來自很遠的地方。
吳帆點點頭,正準備回應,忽然感覺腳踝被什麼東西碰了一下。
很輕,像是水草拂過。
他以爲是錯覺,沒在意。
數到五十秒時,那觸碰又來了——這次更明顯,像是一只手,冰冷的手,在滾燙的池水中異常突兀地抓住了他的腳踝。
吳帆渾身一僵,想抽回腳,那只手卻抓得更緊了。冰冷的感覺透過皮膚直往骨頭裏鑽,和周圍的滾燙形成詭異對比。
“別鬧!”他以爲是哪個夥伴潛到水裏惡作劇,低頭看去。
池水渾濁,水面上漂浮着白色的水鹼和肥皂沫,水下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但吳帆清楚地看到,抓住他腳踝的那只手,皮膚慘白得不正常,指甲細長,泛着青灰色,絕不是小夥伴的手。
一股寒意順着脊椎爬上來,瞬間沖散了周身的滾燙。
他想叫,喉嚨卻像被堵住,發不出聲音。那只手開始用力往下拉,力道大得驚人。吳帆拼命掙扎,雙手拍打水面,熱水濺得到處都是。
“吳帆?你幹嘛呢?”小胖的聲音帶着疑惑。
“有……有東西……”吳帆終於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
“啥?”
吳帆感覺那股力量越來越大,他的身體被拖向池底。慌亂中,他猛地吸了口氣,卻被熱水嗆進鼻腔,劇烈的疼痛和窒息感同時襲來。他瞪大眼睛,透過渾濁的水面,看到一張模糊的臉——慘白,浮腫,眼睛的位置是兩個黑洞。
視線開始模糊,耳邊的聲音越來越遠。世界縮小成一團昏暗的光,正在迅速熄滅。
就在他意識即將消失的刹那,一個蒼老卻清晰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每個字都像釘子一樣釘進腦海:
“天地玄黃,邪祟退散!”
抓住腳踝的手猛然鬆開,仿佛被燙到一般。
緊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從池邊傳來,抓住他的胳膊,將吳帆整個人從水裏提了出來!
吳帆摔在溼滑的地上,背部撞在冰涼的水磨石上,疼得他齜牙咧嘴。他劇烈咳嗽,吐出好幾口熱水,鼻腔和喉嚨火辣辣地疼。睜開模糊的眼睛,他看到一個穿着灰色舊中山裝的老人站在池邊。
老人約莫六七十歲,頭發花白卻梳得整齊,面容清癯,雙眼在霧氣中炯炯有神,像是能穿透迷霧。最讓吳帆心驚的是,老人手中捏着一張黃色的紙片,紙上用紅色的東西畫着奇怪的符號——那符號竟在冒着淡淡的青煙,在潮溼的空氣中格外顯眼。
“道、道爺?”澡堂管理員王大爺從門口沖進來,手裏還拿着記賬的本子,“您這是……”
老人沒理他,而是盯着池水,眉頭緊鎖。吳帆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大池子的水面中央,竟有一片不正常的黑色在緩緩擴散,像是墨水滴入清水,但幾秒鍾後又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存在過。
“孩子,你沒事吧?”老人蹲下身,扶起吳帆。他的手很穩,幹燥而溫暖,和池中那只冰冷的手形成鮮明對比。
吳帆還在發抖,牙齒打顫,說不出話,只能點頭。
“怎麼回事?吳帆你怎麼掉水裏了?”小胖和其他夥伴圍過來,七嘴八舌地問。他們臉上還帶着戲謔的笑,顯然沒意識到剛才發生了什麼。
“池子裏……有手……”吳帆終於擠出幾個字,聲音仍抖得厲害。
小夥伴們面面相覷,有的不信,有的害怕。一個叫二狗的孩子探頭往池子裏看:“哪有手?你嚇迷糊了吧?”
“真有!”吳帆急了,“一只白手,抓住我的腳往下拉!”
王大爺走過來,看了看池子,又看了看老人,臉色變得不太自然:“道爺,這……”
“這池子,最近是不是死過人?”老人問,聲音不高,卻讓澡堂突然安靜下來。
王大爺臉色一變,下意識地左右看看,壓低聲音:“您怎麼知道?上周三,機械廠的老劉,心髒病發作,就淹死在這個池子裏……可、可屍體第二天才浮起來啊。廠裏不讓聲張,賠了家屬錢,就說是在家犯的病。”
老人點點頭,沒再說話,而是從懷裏又掏出幾張黃紙。他用食指和中指夾着紙片,另一只手在空中虛畫了幾下,動作流暢得像是練習過千百遍。然後他將紙片貼在池子四角。說來奇怪,紙片沾水卻不溼,牢牢貼在池壁上,仿佛本來就長在那裏。
“從今天起,這個大池子封三天,誰都不許用。”老人對王大爺說,語氣不容置疑。
王大爺連連點頭:“好好,聽您的,我這就去寫告示。”
老人這才轉向吳帆:“孩子,你跟我來。”
吳帆還沒從驚嚇中恢復,本能地看向小胖。小胖卻推了推他,小聲說:“去吧去吧,這位是住大院後面的張爺爺,我爸媽都說他可神了。去年我奶奶中邪,就是他給看好的。”
吳帆穿上衣服,溼漉漉的頭發貼在額頭上,跟着老人走出澡堂。夕陽西下,職工大院裏飄着各家各戶炒菜的香味,炊煙在紅磚樓間嫋嫋升起。老人走得不快,背挺得筆直,步伐穩健,灰色的中山裝在晚風中微微擺動。
走出澡堂十幾米,吳帆終於忍不住小聲問:“張、張爺爺,剛才謝謝您。”
老人停下腳步,轉過身,仔細打量吳帆。那目光銳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骨頭裏去。吳帆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感覺自己像是被放在顯微鏡下的標本。
“你叫什麼名字?”
“吳帆。口天吳,帆船的帆。”
“幾歲了?”
“十二,暑假過完就上初一。”
老人點點頭,又問:“剛才在水裏,除了被抓住,你還看到什麼了?”
吳帆想了想,不確定地說:“好像……看到水裏有一張臉,模糊的,白白的……”
老人眼神一凝:“什麼樣的臉?”
“說不上來,就是很白,眼睛那裏是兩個黑洞……”吳帆回憶起那一幕,又打了個寒顫,“張爺爺,那到底是什麼?”
“怨魂。”老人吐出兩個字,見吳帆不解,補充道,“人死之後,魂魄本該入輪回。但有些橫死之人,怨氣太重,魂魄滯留人間,就成了怨魂。澡堂裏那個,是上周淹死的老劉。他死得突然,心中有怨,魂魄就附在了溺死之地。”
吳帆聽得半懂不懂,但“怨魂”兩個字讓他脊背發涼:“那、那它爲什麼找我?”
“你八字屬陰,又是農歷七月出生,本就容易招惹這些東西。”老人緩緩道,“今天要不是我路過,你這條小命就交代在那兒了。它想拉你做替身,好讓自己解脫。”
吳帆愣住了。他想起小時候,奶奶總說他出生時是鬼月,陰氣重,要格外小心。他從不信這些,只當是老人的迷信。
“那、那我以後還能去澡堂嗎?”吳帆問了個很孩子氣的問題。
老人難得地露出一絲笑意:“澡堂能去,但那個大池子,以後少碰。就算沒有怨魂,那麼燙的水,也不是小孩子該泡的。”
吳帆點點頭,心裏稍安。
“你住幾號樓?”
“三號樓二單元,203。”
“我住後院平房,最裏面那間,門口有棵老槐樹。”老人頓了頓,“有事可以來找我。”
吳帆想說“我爸媽不信這些,不會讓我去的”,但沒說出口。
老人似乎看穿他的心思,補充道:“記住,今天的事,不要到處亂說,尤其別告訴你父母。”
“爲什麼?”
“說了他們也不信,反而平添擔心。”老人擺擺手,眼神望向遠方漸暗的天空,“這世上的事,不是每件都能用常理解釋。有些人,有些事,知道了不如不知道。”
吳帆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回去吧,天快黑了。”老人轉身要走,又想起什麼,回頭深深看了吳帆一眼,“晚上若是做噩夢,別怕,那是陰氣未散。明天太陽出來就好了。”
說完,老人背着手,慢慢走向大院深處。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在紅磚牆上蜿蜒如蛇。
吳帆站在原地,許久沒動。澡堂裏的溫熱早已散去,晚風吹來,溼衣服貼在身上,冷得他打了個哆嗦。他抬頭看看天,西邊的雲彩燒得火紅,東邊卻已暗藍,幾顆星星隱約可見。
剛才發生的一切,像是一場荒誕的夢。
可腳踝處隱約的冰冷觸感,喉嚨裏火辣辣的疼,還有那張冒着青煙的黃紙,都在提醒他——那不是夢。
吳帆握了握拳,手心全是汗。
他轉身往家走,步伐越來越快,最後幾乎是跑了起來。經過澡堂時,他瞥見王大爺正在門口貼告示,白紙黑字寫着“大池檢修,暫停使用”。
字跡潦草,墨跡未幹。
吳帆沒停,一口氣跑上三樓,推開家門。
“怎麼這麼晚?一身溼漉漉的,又去瘋玩了?”母親從廚房探出頭,手裏還拿着鍋鏟。
“跟小胖去澡堂了。”吳帆低頭換鞋,不敢看母親的眼睛。
“快去換衣服,馬上吃飯了。你爸今天廠裏加班,晚點回來。”
吳帆應了一聲,鑽進自己房間。關上門,他靠在門板上,長長吐出一口氣。心髒還在砰砰直跳,像是要沖出胸腔。
他脫下溼衣服,低頭看向腳踝。
那裏有一圈淡淡的青紫色,像是被人用力抓過留下的淤痕。指印清晰可見,五根細長的痕跡,正好環繞腳踝一周。
吳帆伸手摸了摸,冰涼。
這不是錯覺。
真的有東西抓住了他。
真的有東西想把他拖進池底。
真的有……怨魂。
窗外,最後一絲天光隱沒在地平線下。黑夜降臨,像一張巨大的網,緩緩罩住整個職工大院。
吳帆打了個寒顫,匆匆換上幹衣服。
那天晚上,他做了個噩夢。
夢裏他又回到了澡堂,池水滾燙,霧氣彌漫。那只慘白的手從水下伸出,不止一只,是很多只,密密麻麻,像水草一樣搖曳,抓向他的腳踝、小腿、腰肢。他想逃,卻動不了,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池水深處,一張蒼白浮腫的臉緩緩浮現,張開嘴,無聲地呐喊。那張臉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吳帆驚醒,渾身冷汗。
月光從窗簾縫隙漏進來,在地上投下一道慘白的光斑。窗外樹影搖曳,在牆上晃動,像極了夢中那些揮舞的手臂。
他坐起身,大口喘氣。喉嚨還在疼,腳踝處的淤痕在月光下泛着青紫。
床頭櫃上的鬧鍾顯示:凌晨兩點十七分。
夜還很長。
吳帆躺回去,睜着眼睛看天花板。老舊的樓板傳來吱呀聲,不知是哪家在翻身。遠處有貓叫,淒厲得像嬰兒啼哭。
他想起張爺爺的話:“晚上若是做噩夢,別怕,那是陰氣未散。”
陰氣……
吳帆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不再想。但一閉上眼,就是那張慘白的臉,那兩個黑洞般的眼睛。
這一夜,他再沒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