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紐約市的夜空被厚重的雲層籠罩,吝嗇地透出幾縷模糊的月光。

位於曼哈頓上城的哥倫比亞與康奈爾大學醫院,如同一座永不休眠的鋼鐵巨人,在夜色中散發着冰冷而忙碌的光芒。

它的急診部,則是這座巨人搏動最劇烈、也最脆弱的心髒。

時近凌晨兩點,空氣裏彌漫着消毒水、血液、汗水以及一種名爲“絕望”的無形物質混合的刺鼻氣味。

熒光燈管發出嗡嗡的低鳴,照亮着蒼白的面孔和疲憊的身影。

葉瑾剛結束一場持續四小時的復合傷清創手術,高強度的工作讓她的太陽穴微微鼓脹。她脫下手術服和手套,仔細地進行手部消毒。

水流沖刷着她纖長卻有力的手指,也暫時沖走了部分疲憊。

她走到護士站旁,端起那杯早已冷透的咖啡,小口地抿着,試圖借助咖啡因壓下翻涌的倦意。

她穿着合身的淺藍色刷手服,外面罩着熨燙平整的白大褂,即使經歷了長時間的工作,依舊保持着基本的整潔。

烏黑的長發被一絲不苟地束在腦後,挽成一個緊實的發髻,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修長的脖頸。

她的五官清麗,帶着東方特有的柔美線條,但那雙眼睛卻異常沉靜堅定,像兩潭深不見底的湖水,映照着急診室的喧囂,卻仿佛自帶一種隔絕嘈雜的屏障。

年僅二十八歲,她已是創傷外科公認的後起之秀,以在高壓下的絕對冷靜和精準判斷而聞名。

就在她準備查看下一份病歷,規劃短暫的休息時,急診入口處的自動門發出一陣刺耳的、被強行幹擾的摩擦聲,緊接着,一股不同於往常急救車送來病人的、極具壓迫感的氣流席卷而入。

“讓開!都讓開!”

粗暴的呵斥聲壓過了現場的嘈雜。

十多名身着黑色西裝的壯碩男子,如同訓練有素的狼群,瞬間涌入,粗暴但有效地隔開了試圖上前詢問的分診護士和保安。

他們眼神鷹隼般銳利,肌肉緊繃,手看似隨意地垂在身側,但姿態明確地表明他們隨時可以拔出致命的武器。

他們身上帶着一股硝煙味和淡淡的血腥氣,與醫院環境格格不入。

而被他們嚴密護衛在中心的,是兩個人。

其中一個,被半扶半抱着,渾身浴血,迷彩作戰服已被暗紅和污濁浸透,胸腹間可怕的傷口還在不斷滲出液體,人已陷入深度昏迷,生命體征顯然極其微弱。

而扶着他的那個男人——

葉瑾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

他太高大了,即使在一群彪形大漢的簇擁下,依然如同鶴立雞群。

身高顯然超過了一百九十公分,挺拔如山嶽。

他穿着一件看似簡單、實則剪裁極佳的深色羊絨大衣,此刻大衣敞開着,露出裏面同色的西裝和馬甲,衣着依舊保持着驚人的挺括,只是衣角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深色的、疑似血跡的污漬。

他的頭發是純粹的金棕色,在急診室慘白的燈光下,泛着如同麥浪般冷硬的光澤,短發精心打理過,即便在此時的混亂中也未見多少凌亂。

他的面容是典型的北歐裔英俊,五官深邃立體,下頜線如同刀削斧鑿般清晰利落。但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

那是近乎墨色的藍,如同暴風雨前夕最深沉的海域,蘊含着難以估量的能量與危險。

此刻,這雙墨藍色的眼眸中沒有任何慌亂,只有一種凍結一切的冰冷和一種壓抑到極致、仿佛隨時會爆發的駭人怒意。

他就像一塊投入沸水的堅冰,瞬間讓周圍嘈雜的環境都爲之凝滯了片刻。

卡萊爾·沃爾夫。

他不需要開口,僅僅是站在那裏,那周身散發出的、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氣勢,就已宣告了他才是此地絕對的主宰。

“醫生!這裏誰負責?!立刻找你們最好的創傷醫生過來!”

卡萊爾身邊一個臉上帶着一道猙獰刀疤、眼神凶悍的光頭男子,一把抓住一個年輕實習男醫生的衣領,幾乎是將他提了起來,聲音壓抑卻充滿了血腥的威脅。

實習醫生嚇得面無人色,嘴唇哆嗦着說不出話。

“放開他。”

一個清冷、平穩,不帶絲毫顫音的女聲響起,打破了這短暫的僵持。

葉瑾已經走了過來。她無視了那群黑衣人身上幾乎凝成實質的殺氣,目光越過他們,直接精準地落在那個生命垂危的傷員身上。職業本能讓她瞬間進入了狀態。

“我是今晚創傷外科的值班主治醫師,葉瑾。”她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在緊張的氛圍中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

“把傷員放到三號搶救單元,立刻!”她伸手指向不遠處已經亮起紅燈的搶救室,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刀疤光頭男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站出來的是這樣一個年輕美麗的東方女人,更沒料到她的態度如此鎮定。

他下意識地看向卡萊爾·沃爾夫。

卡萊爾那雙墨藍色的眼眸,終於從手下瀕死的臉上移開,如同兩束冰冷的探照燈,驟然聚焦在葉瑾身上。

他的目光極具穿透性,帶着審視、評估,以及一絲隱晦的、因情況超出絕對控制而產生的不耐。

眼前的女醫生,很年輕,甚至可以說是美麗柔弱。

但她的眼神,清澈,堅定,沒有絲毫閃躲,像暴風雪中屹立不倒的鬆柏。

在這種場面下,這種異乎尋常的冷靜,本身就是一種強大的力量。

他沒有絲毫猶豫,微不可察地頷首。

得到指令,黑衣人們立刻行動,小心翼翼卻又極其迅速地將傷員轉移到三號搶救室,動作間顯示出極高的效率和紀律性。

搶救室內,氣氛瞬間繃緊到極致。

監護儀連接上,發出急促的警報聲。血壓低到危險的程度,心率快而紊亂,血氧飽和度不斷下降。

“左側胸腹部多處槍傷,疑似傷及脾髒和左腎,活動性出血,失血性休克!”

葉瑾的聲音快速而清晰,手上動作毫不停滯,剪開衣物,暴露傷口,加壓,評估。

“建立兩條大口徑靜脈通道!快速輸注乳酸林格液和萬汶!交叉配血,準備O型陰性血!呼叫血庫緊急送血!準備緊急手術!”

她一邊下達指令,一邊迅速進行初步的壓迫止血和氣道管理。

她的每一個動作都精準、高效,沒有絲毫多餘。整個搶救團隊在她的指揮下,像一部精密的機器開始高速運轉。

卡萊爾·沃爾夫就站在搶救室的門口,他沒有進去,高大的身軀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神,或者說,一尊隨時會降下懲罰的煞神。

他那雙墨藍色的眼眸,穿透玻璃隔斷,一瞬不瞬地鎖定在葉瑾身上。

他看着她在那片血污之中,手指穩定地進行操作;看着她面對不斷惡化的生命體征,眼神依舊沉靜如水的專注;聽着她用那種不容置疑的、帶着安撫力量的冷靜聲音,下達着一條條關乎生死的指令。

他腳下的這名手下,名叫利亞姆,是他最信任的臂膀之一,也是這次負責深入敵後、奪取關鍵證據的核心人員。

行動遭遇埋伏,利亞姆爲了將證據送回,身陷重圍,付出了慘重代價。

利亞姆的生死,不僅關乎一條忠誠的生命,更關乎他下一步能否徹底鏟除敵對勢力,關乎整個“沃爾夫集團”的穩定。

他需要最好的醫生,需要絕對的把握。

而這個亞裔女醫生……

時間在滴答的儀器聲和緊張的指令聲中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懸崖邊緣行走。

終於,在葉瑾和團隊爭分奪秒的努力下,初步的復蘇措施起效,傷員的血壓艱難地穩住並開始有了一絲回升的跡象,雖然依舊危險,但至少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

“立刻送二號手術室!通知麻醉科準備!”葉瑾脫掉染血的手套,對旁邊的護士快速吩咐,然後轉身,徑直走向門口的男人。

她在他面前站定,需要微微仰頭才能與他對視。如此近的距離,她能更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混合着高級古龍水、硝煙和一絲鐵鏽般血腥氣的強大氣場。

消毒水的味道也無法完全掩蓋。

“患者利亞姆,多發槍傷,懷疑實質性髒器破裂,大出血,重度失血性休克。”

她的語氣是純粹的專業陳述,簡潔,直接,“必須立即進行剖腹探查手術,止血和髒器修復。這是手術知情同意書,需要你籤字。”

她將一份文件遞到他面前。

卡萊爾·沃爾夫沒有立刻去接。

他那雙墨藍色的眼眸,如同最深的海溝,牢牢地鎖住葉瑾的眼睛,仿佛要透過這層職業性的冷靜,窺探她內心的最深處。

他的目光帶着一種沉重的壓力,足以讓意志薄弱者崩潰。

“他,必須活下來。”男人的聲音低沉,沙啞,帶着一種仿佛來自地獄深處的寒意,每一個字都像是冰錐,敲擊在人的心髒上,“如果他死了,你會體會到,讓我失望的代價。”

這不是提醒,是宣告。是來自黑暗世界頂層掠食者的、赤裸裸的、不加任何僞裝的威脅。

他身後的刀疤男等人,眼神瞬間變得更加凶狠,無聲地強化着這份威脅。

空氣仿佛被抽空了,連監護儀的滴答聲都似乎變得遙遠。

葉瑾握着同意書邊緣的手指,因爲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清晰地認知到,眼前這個男人絕非虛張聲勢。他的“代價”,很可能意味着她無法承受的後果。

然而,她抬起眼眸,毫無畏懼地迎上那雙令人心悸的墨藍色瞳孔。

清澈的眼底,閃過一絲極淡的、對這種威脅的本能反感,但更多的,是一種扎根於職業信仰深處的、不容褻瀆的驕傲和堅定。

“先生,”她的聲音依舊平穩,甚至因爲這份堅定而帶上了一絲清晰的棱角,“在醫院裏,在手術台上,決定生命去留的,是傷勢本身,是醫生的技術和努力,而不是任何人的喜怒或者威脅。”

她的目光沒有絲毫退縮,直直地回視着他:“籤字,我們爭取時間手術。或者,你可以繼續浪費時間,看着他生命的最後機會流失。我的職責是竭盡全力救治每一位送到我面前的病人,僅此而已。”

一瞬間,卡萊爾身後的手下們幾乎要按捺不住,空氣中彌漫開火藥味。

卡萊爾眼底的墨藍色驟然翻涌,仿佛有黑色的風暴在其中凝聚。

他身居高位已久,已經很久沒有人敢如此直接地、甚至是帶着挑釁地,駁斥他的意志,將他的威脅視若無物。

然而,就在那風暴即將沖破冰層之際,他的目光再次捕捉到她眼中那份純粹的、專注於生命本身的堅持,以及那份源於強大專業能力的、不容侵犯的傲然。

這種截然不同的、在他掌控之外的反應,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異樣的漣漪。

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將她的影像,連同這份罕見的冷靜與勇氣,一同烙印在腦海裏。

幾近凝固的幾秒鍾後,他猛地伸出手,幾乎是奪過了那張紙,甚至沒有低頭看一眼,在家屬籤字處唰唰地籤下了一個凌厲、張揚、帶着撲面而來殺氣的名字——Carlisle Wolfe。

他把籤好字的文件塞回葉瑾手裏,墨藍色的眼眸最後一次鎖住她,命令道:“你,親自負責他的手術。”

葉瑾接過文件,不再浪費任何一秒,轉身,白大褂的下擺在空氣中劃出一道幹淨利落的弧線,快步走向已準備就緒的手術室通道。

卡萊爾·沃爾夫依舊站在原地,墨藍色的眼眸深邃難測,緊緊追隨着那個消失在走廊轉角的身影。

危險,冷靜,專業,並且……在他的世界裏,前所未有地,不怕他。

在他充斥着陰謀、暴力和絕對服從的帝國裏,這種基於知識和職責的、純粹而堅定的勇氣,像一道突然刺破厚重雲層的強烈光線,耀眼,且……引人探究。

一種混合着極度好奇、審視,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想要撕開她那層專業外殼,看看內裏究竟是何等模樣的沖動,在這個彌漫着血腥和消毒水氣味的午夜,悄無聲息地,在他冰冷的心湖深處,投下了一顆種子。

他需要利亞姆活。

而對這個叫做葉瑾的女人,他起了前所未有的、強烈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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