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郡王府的壽宴,直至月上中天才漸近尾聲。
絲竹聲漸歇,賓客們帶着酒意與滿腹的談資陸續告辭。馬車駛離那燈火輝煌的府邸,轆轆行在寂靜下來的街道上。
車廂內,熏香嫋嫋,卻壓不住一種無聲的張力。
蕭玦閉目靠在車壁上,指尖無意識地輕叩着膝蓋,方才宴席上的觥籌交錯、機鋒暗藏似乎並未在他臉上留下多少痕跡,只眉宇間凝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色與冷厭。
蘇婉端坐在他對面,保持着完美的儀態,背脊挺得筆直。羊脂玉頭面在偶爾晃入車內的月光下流轉着溫潤的光澤,映得她側臉線條清冷。她同樣沉默着,腦海中卻飛速回溯着宴席上的一切細節——每一個眼神,每一句暗藏機鋒的話語,每一個可能有用的訊息。
“今日表現,尚可。”
蕭玦忽然開口,聲音在封閉的車廂裏顯得格外低沉,打破了沉寂。
蘇婉眼睫微動,並未因這算不上誇獎的評價而放鬆:“謝王爺。”
“永王妃是個蠢貨,但蠢貨有時反而麻煩。”他依舊閉着眼,語氣平淡得像在評論天氣,“你今日應對得不錯,沒墮了靖王府的名頭,也沒給她繼續攀咬的機會。”
他頓了頓,緩緩睜開眼,目光如實質般落在她身上,帶着審視:“不過,借力打力,狐假虎威,用得不差,卻終究是小道。自身若無足夠分量,假借的虎威,終有消散的一日。”
這話如同一盆冷水,精準地澆在蘇婉心頭。他看穿了她今日看似犀利的反擊,實則全然倚仗着他在場、倚仗着“靖王外甥女”這個身份帶來的威懾。
她抿了抿唇,指尖掐入掌心:“王爺教訓的是。婉娘……明白。”
“真明白才好。”蕭玦收回目光,重新闔上眼,似乎不欲再多言。
馬車駛回靖王別院,停在漱玉軒外。
蘇婉依禮告退,下車前,腳步微頓,終是低聲問了一句:“王爺似乎……不甚喜歡這等宴席?”她注意到他離席時,那幾乎難以掩飾的、脫離喧囂後的細微放鬆。
蕭玦眼未睜,只唇角極淡地勾了一下,似是嘲諷,又似是倦怠:“虛與委蛇,蠅營狗苟,有何喜之可有?”
蘇婉心下一動,不再多言,躬身退下。
回到漱玉軒,卸下那一身沉重的華服珠翠,她只覺得渾身骨頭都像散了架。熱水沐浴洗去疲憊,卻洗不去腦中紛亂的思緒。
驚蟄一邊爲她絞幹頭發,一邊低聲道:“郡主,您讓留意的高家小姐……宴席散後,她並未隨高夫人立刻回府,而是與永王妃身邊的嬤嬤低語了片刻,才離開。”
蘇婉眸光一凜。高婉茹和永王妃?她們果然勾連上了。是想通過永王妃這個長舌婦,繼續散播不利於她的流言?還是另有圖謀?
“知道了。繼續留意,尤其是永王妃府上的動靜。”蘇婉吩咐道,心中警鈴大作。敵人的反撲,絕不會因一次宴席的失利而停止。
之後幾日,風平浪靜。
蘇婉依舊被困在漱玉軒學規矩,兩位嬤嬤的嚴苛未曾稍減,但她能感覺到,某種無形的監視似乎鬆動了一些。或許是她安西郡王府的表現,暫時贏得了蕭玦一絲微弱的信任?
她不敢放鬆,反而更加刻苦。同時,她開始借着翻閱典籍、請教典故的機會,更加隱晦地向兩位嬤嬤探聽朝中人事、陳年舊案。她不再直接問及“李代桃僵”,而是旁敲側擊,從故紙堆和只言片語中,自己拼湊線索。
這日,她正在翻閱一本前朝《職官志》,狀似無意地嘆道:“讀史方知世事艱,有時忠良蒙冤,奸佞當道,竟也能一手遮天。”
嚴嬤嬤正在檢查她抄寫的《女誡》,頭也不抬:“太陽底下無新事。郡主只需記住,謹守本分,莫問是非,方能長久。”
蘇婉卻不放棄,又拿起另一本記載地方風物的雜書,指着一處道:“嬤嬤你看,這書上說滁州一帶山地貧瘠,民多外出謀生。想來能在那般地方考取功名,更是艱難不易。”
她提及“滁州”,正是趙思明的祖籍。
李嬤嬤正在泡茶,聞言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嚴嬤嬤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目光銳利:“郡主近日,似乎對朝野軼聞、地方風物頗感興趣?”
蘇婉立刻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放下書卷:“婉娘只是覺得整日習學規矩有些悶,看些雜書換換腦子……讓嬤嬤見笑了。”
嚴嬤嬤盯着她看了片刻,才緩緩道:“郡主金枝玉葉,那些窮鄉僻壤、下品官吏之事,非您所宜關切。安心準備日後覲見太後娘娘才是正理。”
話雖如此,但蘇婉敏銳地捕捉到,在她提及“滁州”和“功名艱難”時,兩位嬤嬤那一瞬間的細微反應。她們定然知道些什麼,關於趙思明,或者關於通過科舉晉身的寒門官員可能存在的……共同軟肋。
她不再多問,順從地拿起《女誡》,心中卻已翻起波瀾。
又過了兩日,驚蟄終於尋到一個機會,趁嬤嬤們午間歇息時,悄聲稟報:“郡主,永王妃那邊有動靜了。她前日入宮給惠貴妃請安,昨日又邀了幾位與高家走得近的夫人過府聽戲,席間……似乎說了不少關於郡主您‘性情驕縱、目無尊長’的話,還隱約提及您當年在民間時,似乎……與某些不清不白的人有過往來。”
果然來了!而且比想象得更惡毒!竟是想從她的“清白”上下手,這若是傳開,即便有郡主身份,也會名聲盡毀!
蘇婉胸口一股惡氣翻涌,眼神瞬間結冰:“知道具體是哪些夫人嗎?”
“有吏部右侍郎的夫人,還有京兆尹的夫人……都是與高家、二皇子一系走得近的。”驚蟄低聲道,“郡主,是否要稟報王爺?”
“不。”蘇婉立刻否決。事事依靠蕭玦,只會讓他覺得她無能,更會加深他對她的掌控。“她們既然想玩陰的,那便陪她們玩玩。”
她沉吟片刻,眼中閃過冷光:“驚蟄,你想辦法,將永王妃年前私自放印子錢、逼死城南一對老夫婦的消息,透給都察院那位最是鐵面無私、又恰與永王不太對付的劉御史府上的下人知道。記住,要做得自然,絕不能讓人查到我們這裏。”
驚蟄眼中一亮,立刻領命:“是!奴婢這就去辦!”
打蛇打七寸。永王妃最大的依仗不過是永王的地位和她自己的口舌之利。若她自身不幹淨的事被捅到御史台,夠她焦頭爛額一陣子了,看她還如何有閒心散播謠言!
處理完永王妃的事,蘇婉的心思再次回到趙思明和漕糧案上。兩位嬤嬤的諱莫如深,反而讓她更加確信這條線的重要性。
必須找到更確鑿的證據,找到那個能被用來“李代桃僵”、頂下所有罪名的關鍵物證——那本真正的、記錄着貪墨明細和資金流向的核心賬本!
趙思明那裏沒有,會在哪裏?裴鈺?高嵩?還是……別的什麼地方?
她再次鋪開紙筆,將目前所知的所有線索、人名、關系,一一列出,試圖從中找出被忽略的蛛絲馬跡。
目光最終停留在“漕糧改道”和“光祿寺”這兩個詞上。
光祿寺掌管宮廷膳食、祭享等事,看似與漕糧無關,但趙思明身爲光祿寺署丞,卻能被利用來在漕糧工程中做手腳……這中間必然有一個連接的環節。
是什麼?
她猛地想起前世模糊記憶中的一個細節——當時抄家,曾有官員提及,在蘇府查抄出的“贓銀”中,有一部分被打造成了式樣精美的……壽字銀錠?
壽字銀錠?一般用於祝壽、賞賜……或者,宮中采辦?
光祿寺恰恰負責部分宮廷采買!
一個大膽的猜想在她腦中形成:是否那筆貪墨的漕銀,被熔鑄成了特殊規格的銀錠,通過光祿寺的采買渠道,洗白流入了市場,甚至……反向流入了某些人的口袋?
而記錄這種特殊“采買”和銀錠流向的賬本,或許才是真正的罪證!
心髒因這個猜想而劇烈跳動起來。
如果真是這樣,那本賬本,極有可能不在趙思明身上,也不在裴鈺或高嵩這些明顯目標身上,而是在光祿寺的某個隱秘之處!或者,在經手洗錢的那個具體操辦人手裏!
“驚蟄!”她揚聲喚道,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
驚蟄應聲而入。
“放下手頭所有事,集中所有人手,給我查!查去年漕糧改道工程期間以及之後半年,光祿寺所有大型采買的記錄,尤其是涉及金銀器皿、特殊定制賞賜物的項目!查經手的官員、合作的商戶,越細越好!還有,留意所有經手款項中,是否有異常大量的‘壽’字或其它特殊印記的銀錠出現!”
“是!”驚蟄雖不明所以,但見她神色凝重急切,立刻領命而去。
蘇婉獨自在書房內踱步,腦海中各種線索瘋狂碰撞。
如果她的猜測是對的,那她離真相就更近了一步!離將裴鈺、高嵩乃至他們背後之人徹底撕碎的目標,也更近了一步!
窗外,夜色漸深。
一場新的風暴,正在暗處悄然醞釀。而她,正試圖成爲那個掀起風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