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領命而去的身影消失在門外,蘇婉胸腔裏那股因發現線索而激蕩的熱血卻並未平息,反而在寂靜的書房裏愈發鼓噪,撞擊着耳膜。
她重新坐回案前,鋪開紙,提筆蘸墨,卻久久未能落下。
光祿寺……采買……特殊銀錠……
這些詞在她腦中盤旋,織成一張模糊卻危險的網。若她的猜測爲真,那本真正的賬冊所牽扯的,就絕不僅僅是裴鈺和高嵩,很可能直指更高處,甚至動搖國庫根本!蕭玦知道這些嗎?他讓她這把“刀”去斬的,究竟是二皇子的臂膀,還是想借她之手,去碰觸更不可撼動的龐然大物?
指尖微微發涼。她再次意識到,自己卷入的旋渦,遠比想象中更深,更黑暗。
“郡主。”門外傳來嚴嬤嬤刻板的聲音,“申時已到,該習練覲見太後娘娘的儀軌了。”
蘇婉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所有翻騰的情緒已被壓入眼底最深處的寒潭。她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皺的衣擺,神色平靜地打開門:“有勞嬤嬤。”
接下來的幾個時辰,她依舊是那個一絲不苟、刻苦習學規矩的永嘉郡主。每一個屈膝、每一次叩首、每一句回話,都精準得如同尺子量出,讓兩位以嚴苛著稱的嬤嬤都挑不出錯處。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份冰封的平靜之下,是怎樣的暗流洶涌。
晚膳後,她以白日習練過累、想要早些安寢爲由,屏退了所有下人。
燭火在燈罩中安靜燃燒,將她的身影投在窗紙上,拉得細長而孤寂。
她沒有睡,只是和衣躺在榻上,睜眼看着帳頂繁復的繡紋,耳力卻提升到極致,捕捉着窗外的一切動靜。
她在等。等驚蟄的消息,或者……等那個人的到來。
時間一點點流逝,更漏聲滴答,顯得格外清晰。
就在她以爲今夜不會有什麼收獲時,窗櫺極輕地響了三下。
來了。
蘇婉瞬間坐起,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她深吸一口氣,赤足走到窗邊,無聲地推開窗戶。
蕭玦依舊是一身夜行衣,如同暗夜的化身,悄無聲息地立在窗外。月光灑在他肩頭,染上一層清冷的銀輝。他看起來比上次見時更顯疲憊,眼底帶着不易察覺的紅絲,但那雙眸子看向她時,依舊銳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
他沒有立刻進來,目光先在她屋內快速掃視一圈,確認無異狀後,才翻身而入,落地無聲。
“王爺。”蘇婉低聲喚道,後退半步,保持着一個謹慎的距離。
蕭玦沒應聲,只是走到桌邊,自顧自倒了一杯冷茶,一飲而盡。喉結滾動間,帶着一種壓抑的焦渴。
蘇婉注意到他袖口處沾着一點不易察覺的……暗紅色痕跡。不是胭脂,那顏色更深,更滯澀。
是血。
她的心猛地一沉。他去了哪裏?做了什麼?
“聽說,你今日很是用功。”蕭玦放下茶杯,聲音有些沙啞,打破了沉默。他轉過身,目光落在她身上,帶着審視,“嬤嬤們對你贊不絕口。”
蘇婉垂眸:“分內之事。”
“分內之事?”蕭玦輕笑一聲,笑聲裏卻沒什麼溫度,“永嘉郡主的分內之事,包括對光祿寺的采買賬目感興趣?”
蘇婉指尖一顫,猛地抬頭看他。
他知道了!驚蟄的動作竟然這麼快就被他察覺了?!還是說,她這漱玉軒裏,連驚蟄身邊都有他的眼睛?
一種無所遁形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她。
蕭玦向前一步,逼近她。他身上帶着夜風的涼意和一絲極淡的、被刻意掩蓋的血腥氣。“本王有沒有告訴過你,不要自作聰明?不要碰你不該碰的東西?”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帶着山雨欲來的危險氣息。
蘇婉強迫自己站穩,迎上他迫人的目光:“王爺只告訴婉娘要報仇。婉娘只是想找到更有力的證據,更快地達成王爺所願。”
“更有力的證據?”蕭玦眼底翻涌着墨色,“然後呢?拿着那些證據,去都察院敲登聞鼓?還是直接送到二皇子府上?”
他的諷刺像鞭子一樣抽過來。蘇婉臉色白了白,咬牙道:“婉娘不敢。婉娘知道,一切需聽從王爺安排。”
“是嗎?”蕭玦的手指忽然抬起,冰涼的指尖幾乎觸碰到她的下頜,迫使她抬得更高,直視他眼中那深不見底的漩渦,“蘇婉,你看着本王的眼睛告訴本王,你心裏到底在盤算什麼?你想用那本賬冊,換什麼?”
他的指尖帶着夜露的寒氣,和他身上那絲若有似無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極其詭異的侵略感。蘇婉能感覺到自己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跳動,不是因爲恐懼,而是因爲一種被徹底看穿、被逼到懸崖邊的憤怒和……屈辱。
她盤算什麼?她只想報仇!只想讓那些負她、害她家破人亡的人血債血償!
“我什麼都不要!”她猛地揮開他的手,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眼底一直壓抑的恨意終於忍不住泄露出一絲,“我只要他們死!要他們付出代價!這難道不是王爺也想看到的嗎?!”
話音落下,書房內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兩人略顯急促的呼吸聲交錯。
蕭玦盯着她,盯着她眼中那簇終於不再掩飾的、燃燒着仇恨與絕望的火焰。那火焰如此熾烈,幾乎要將他一同灼傷。
良久,他眼底翻涌的墨色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復雜的、蘇婉看不懂的情緒。像是審視,像是估量,又像是……一絲極淡的、近乎憐憫的神色。
他緩緩後退一步,拉開了那令人窒息的距離。
“代價……”他重復着這兩個字,語氣變得有些奇異,“有時候,最大的代價,不是死亡。”
他轉過身,背對着她,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聲音低沉得仿佛自語:“那本賬冊,你找不到的。就算找到了,也動不了那些人分毫。只會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蘇婉怔在原地,看着他挺拔卻莫名透出幾分孤寂的背影。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是在警告她,還是在……保護她?
“爲什麼?”她忍不住問,聲音幹澀。
蕭玦沒有回頭,只是淡淡道:“因爲那背後牽扯的,不僅僅是二皇子。甚至不僅僅是朝堂。”
他頓了頓,聲音裏帶上了一種沉重的疲憊:“那是一張網,一張從上到下,從裏到外,籠罩着整個天下的網。你現在看到的,不過是網上的一只蒼蠅罷了。”
蘇婉的心徹底沉了下去。她猜對了。那賬冊背後,果然有天大的隱秘!
“那……我父親的冤屈……蘇家一百三十七條人命……就永遠無法昭雪了嗎?”她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和不甘。
蕭玦猛地轉過身。
月光下,他的臉色似乎比剛才更加蒼白,眼神卻銳利如刀,直直刺入她的心底。
“誰說不可以?”他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但要撕破這張網,需要的不是一把只知道砍殺的快刀。需要的是耐心,是時機,是……能撬動整張網的支點。”
他一步步走回她面前,目光如炬:“而你,現在想的,卻只是沖上去,把自己也變成網上的另一只死蒼蠅。”
他的話如同重錘,狠狠砸在蘇婉心上。讓她渾身冰冷,卻又奇異地點燃了某種更深的東西。
她抬起頭,眼底的慌亂和脆弱漸漸被一種更加堅硬的決絕取代:“請王爺明示。婉娘……該怎麼做?”
蕭玦凝視着她,凝視着她在極短時間內重新凝聚起來的意志,眼底那絲復雜的情緒再次浮現。
他忽然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拿起了她放在案頭的一支毛筆。那支筆的筆杆上,沾染了一點她白日翻閱舊籍時不小心蹭上的墨跡。
“髒了。”他說着,用指腹輕輕擦去那點墨跡,動作有些突兀的仔細,“好東西,要用在刀刃上。而不是還沒出鞘,就先把自己弄折了。”
他將那支筆放回筆山,目光重新落回她臉上。
“等着。”
他只說了這兩個字,便不再多言,身形一閃,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窗外。
蘇婉獨自站在原地,許久未動。
空氣中似乎還殘留着他身上那絲血腥氣和冷冽的龍涎香。
她低頭,看着筆山上那支被他擦拭過的毛筆,又抬起手,輕輕碰了碰方才幾乎被他指尖觸碰到下頜。
等着?
等什麼?
等他的指令?等那個所謂的時機?還是等……他自己去爲她取來那能撬動一切的支點?
一種前所未有的、復雜難言的情緒包裹了她。有被他看輕的屈辱,有無法自主的憤怒,有對那龐大陰謀的驚懼,卻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在絕境中看到一線微弱光亮的悸動。
她看不透他。
永遠看不透。
但這一刻,她隱約感覺到,他們之間的關系,似乎發生了某種極其細微卻至關重要的改變。
從純粹的利用與被迫依附,變成了一種……更復雜、更危險的糾纏。
她走到窗邊,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夜空深遠,繁星黯淡。
良久,她緩緩關上了窗戶。
那就等着吧。
看看這盤棋,最終會走向何方。看看她這把刀,最終會斬向何處。
也看看那個執棋的男人,心底深處,究竟藏着怎樣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