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未明,蘇婉便醒了。
並非被噩夢驚醒,也非被嬤嬤的戒尺催起,而是一種源自骨髓深處的冷醒。蕭玦昨夜的話語,如同淬了冰的針,一根根扎進她心裏,帶來刺痛,也帶來一種詭異的清醒。
“等着。”
兩個字,重若千鈞。
她不再焦躁,不再試圖去撬動那扇看似鬆動、實則被無形大手牢牢焊死的窗。她重新變回了那個最溫順、最刻苦的“永嘉郡主”,甚至比之前更加沉默,更加專注於那些繁文縟節。她將所有的鋒芒、所有的恨意、所有的算計,都死死摁進那副完美無瑕的儀態之下,沉澱,發酵。
兩位嬤嬤眼中偶爾會掠過一絲訝異,似乎詫異於她突然的“開竅”和“沉靜”,但終究歸於沉寂,只更加賣力地錘煉她。
驚蟄帶回的消息,關於永王妃的——劉御史果然上書彈劾,雖未明指印子錢逼死人命,卻狠狠參了永王府家人仗勢欺壓百姓、縱仆行凶之事,引得永王被聖上申飭,閉門思過。永王妃自是焦頭爛額,再無力四處散播謠言。
蘇婉聽了,只淡淡“嗯”了一聲,並無半分得意。扳倒一個永王妃,於大局無益,不過是敲山震虎,暫得清靜罷了。
她真正在等的,是蕭玦口中的“時機”,是那能撬動一切的“支點”。
這一等,便是大半個月。
期間,宮中太後果然下了懿旨,召幾位宗室郡主、貴女入宮陪伴說話。蘇婉隨蕭玦再次入宮,這一次,她表現得更加滴水不漏,恭敬柔順,應對得體,甚至主動爲太後抄錄了一卷佛經,字跡娟秀工整,引得太後連連稱贊,賞下不少東西。
蕭玦冷眼旁觀,未發一言。只在出宮的馬車上,淡淡提了一句:“佛經抄得不錯。”
蘇婉垂眸:“聊表心意罷了。”
她不再試圖從他那裏刺探什麼,也不再流露任何額外的情緒。仿佛一夜之間,她真的變成了一把完全順從的、沒有自己想法的刀。
蕭玦看着她沉靜的側臉,眼底深處,有什麼東西微微浮動,又迅速歸於沉寂。
這日午後,蘇婉正臨摹着一幅前朝仕女圖,嚴嬤嬤和李嬤嬤罕見地同時被王府主院的人叫了下去。
書房內一時只剩她一人。
窗外的陽光透過細密的竹簾,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安靜得能聽到塵埃浮動的聲音。
就在這時,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自房梁落下,單膝跪在她面前。
蘇婉執筆的手穩穩當當,筆尖甚至未曾顫抖一下,只眼皮微抬,看向跪地之人。
並非蕭玦。是一個完全陌生的黑衣人,面容普通,毫無特征,唯有一雙眼,冷靜得如同古井深潭。
“郡主。”黑衣人聲音低沉沙啞,遞上一枚用火漆封得嚴嚴實實的細長竹筒,“主子命屬下將此物交予郡主。閱後即焚。”
蘇婉放下筆,接過那枚還帶着對方體溫的竹筒。冰涼的竹身貼着指尖,她卻覺得滾燙。
她沒有立刻打開,而是看向那人:“他還說了什麼?”
黑衣人垂首:“主子說,郡主等的‘魚餌’已備好。何時下鉤,如何下鉤,全憑郡主心意。只是切記,線需握在自己手中,莫要被魚拖下了水。”
蘇婉心髒猛地一縮。魚餌?指的是什麼?
黑衣人不再多言,身形一閃,便如出現時一般,悄無聲息地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過。
蘇婉迅速檢查了一下門窗,回到書案前,用小刀仔細刮開火漆。
竹筒裏,只有一張薄薄的紙條,和一小塊……仿佛從什麼賬冊上撕下來的、邊緣焦黑卷曲的殘頁。
她的呼吸瞬間屏住。
先展開那張紙條,上面只有寥寥數語,是蕭玦凌厲的字跡:
【光祿寺采買劣質陳米充作新糧,數額巨大,經手人趙思明。證據鏈缺口:倉吏周旺。此人嗜賭,妻病重,可用。】
紙條末尾,是一個南城貧民區的地址。
蘇婉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顫抖。光祿寺采買陳米!這雖非漕糧案核心,卻是一條足以立刻將趙思明打入地獄的罪狀!而且牽連的是宮廷用度,一旦事發,必是驚天大案!
蕭玦竟將這樣一把刀,直接遞到了她手裏!
她強壓住激動,又看向那塊殘頁。上面字跡潦草,記錄着某次“特殊采買”的條目,金額巨大,收貨方卻是一個模糊的代號,經手人籤章處,有一個熟悉的、讓她恨之入骨的花押——裴鈺的私印!
雖然只是一角殘頁,不足以定死罪,但這無疑是那本核心賬冊的一部分!是裴鈺直接參與其中的鐵證!
蕭玦竟然……真的拿到了!他是如何做到的?昨夜他袖口的血跡……與此有關嗎?
無數的疑問沖擊着大腦,但蘇婉此刻已無暇細想。
巨大的興奮和一種冰冷的戰栗席卷了她。魚餌!這就是蕭玦給她的魚餌!足以釣起趙思明這條小魚,甚至可能驚動背後更大的魚!
而如何下鉤,全憑她的心意。
線,需握在自己手中。
她深吸一口氣,將那張紙條和殘頁緊緊攥在手心,走到燈燭前。
火苗舔舐而上,迅速將紙條吞噬,化爲灰燼。那塊殘頁,她猶豫了一下,最終小心地將其折疊收起,藏入貼身的香囊夾層之中。
做完這一切,她重新坐回案前,攤開方才未畫完的仕女圖,執筆,蘸墨。
筆尖落在紙上,畫的卻不再是柔美的仕女,而是一根根尖銳的、淬着冷光的魚鉤。
接下來幾日,蘇婉依舊不動聲色。
她通過驚蟄,不動聲色地核實了紙條上的信息——倉吏周旺,確有其人,嗜賭如命,妻子罹患肺癆,家中一貧如洗,近日因偷竊寺中米糧被管事責打,正走投無路。
時機成熟。
這日,她以“夢中受驚,需去城外觀音廟進香祈福”爲由,向兩位嬤嬤請示。嬤嬤本不欲答應,但聽聞是觀音廟(以求子靈驗著稱),又見蘇婉近日確實“安分”,終究在請示過蕭玦(那邊只回了句“依她”)後,勉強同意,但加派了足足一隊護衛,嚴令速去速回。
馬車駛出王府別院,卻不是往城外觀音廟的方向,而是在蘇婉的指令下,繞了幾條街後,悄無聲息地駛入了南城那條肮髒破敗的巷子。
護衛隊長面露難色:“郡主,此地污穢,恐驚鳳駕……”
“本郡主夢見此地有冤情,需親來查看方能心安。你們在外守着,驚蟄隨我進去即可。”蘇婉語氣平靜,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護衛們面面相覷,只得將馬車停在巷口,緊張地警戒四周。
蘇婉戴着帷帽,在驚蟄的攙扶下,走下馬車。污水橫流的地面,低矮破敗的棚屋,空氣中彌漫着貧窮和疾病的味道。她面紗後的眉頭未曾皺一下,徑直走向紙條上的那個地址。
一扇歪斜的木門虛掩着,裏面傳來劇烈的咳嗽聲和男人痛苦的嗚咽聲。
蘇婉推門而入。
昏暗的光線下,一個瘦骨嶙峋的男人正跪在地上,抱着一個不斷咳嗽、面色蠟黃的婦人,旁邊散落着幾個空酒瓶和一副肮髒的骰子。正是周旺。
見到突然闖入、衣着華貴、戴着帷帽的陌生女子,周旺嚇了一跳,如同受驚的兔子,猛地跳起來,警惕地看着她:“你……你們是誰?!”
蘇婉示意驚蟄守在門外。
她緩緩摘下帷帽,露出那張清麗卻冰冷的容顏。目光掃過家徒四壁的屋子和奄奄一息的婦人,最後落在周旺驚惶失措的臉上。
“周旺,”她的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奇異的、令人心悸的力量,“你想救你的妻子嗎?”
周旺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光祿寺署丞趙思明,以次充好,采買陳米,中飽私囊,罪證確鑿。”蘇婉一步步走近他,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如錘,敲在周旺心上,“你替他做事,運送那些黴米時,留了心眼,藏下了一袋作爲證據,對不對?”
周旺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嘴唇哆嗦着:“你……你胡說!我沒有!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蘇婉輕笑一聲,那笑聲裏卻毫無溫度,“那你妻子每日續命的參湯錢,是哪裏來的?你欠賭坊的十兩銀子,又是誰幫你還的?”
周旺如同被雷劈中,渾身劇顫,難以置信地瞪着她。
“趙思明能給你的,我能給你十倍。”蘇婉停下腳步,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目光銳利如刀,“不僅能請最好的大夫治好你妻子的病,還能給你一筆足夠你們遠走高飛、安度餘生的錢財。”
她頓了頓,聲音如同魔鬼的低語:“或者,你可以選擇繼續替趙思明守着那個秘密,然後看着他事發之後,把你推出去頂罪。你說,到時候,你和你這病重的妻子,會是什麼下場?”
周旺噗通一聲癱軟在地,冷汗如雨而下,整個人如同篩糠般抖了起來。掙扎、恐懼、對金錢的渴望、對妻子的擔憂……無數情緒在他眼中瘋狂交戰。
最終,他猛地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嘶聲道:“你……你說的是真的?真能救我娘子?真能給我們錢離開京城?”
“一言既出。”蘇婉淡淡道,“但我要那袋米,和你畫押的證詞。現在就要。”
“米……米我藏在城外亂墳崗的一處廢墳裏了……我,我現在就帶你們去拿!證詞……證詞我畫押!”周旺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語無倫次地喊道。
半個時辰後。
蘇婉重新戴好帷帽,走出了那間破敗的屋子。驚蟄緊隨其後,手中多了一個沉甸甸的、散發着黴味的麻袋,和一張墨跡未幹、按着鮮紅手印的證詞。
馬車迅速駛離了南城,仿佛從未出現過。
車廂內,蘇婉看着那份證詞和那一小袋黴變生蟲的陳米,指尖冰涼,心底卻燃着一簇冰冷的火焰。
魚餌已下。
現在,只等魚兒上鉤了。
而她手中的線,已然繃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