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蟬鳴聒噪得讓人心煩意亂，烈日將青石板路烤得滾燙，連御膳房裏的空氣都仿佛凝滯了，彌漫着一種悶熱粘稠的氣息。
李副總管那邊的明槍暗箭似乎暫時消停了些，許是上次庫房事件讓他有所顧忌，又或是在醞釀更大的風波。但林曉月絲毫不敢放鬆，總覺得這短暫的平靜之下，潛藏着更令人不安的東西。
這天下午，她提着一罐新熬的、冰鎮過的綠豆百合湯，準備送往西六所。這湯她費了些心思，綠豆熬得沙軟起沙，加入了清心安神的鮮百合和少量冰糖，在井水裏湃了許久，喝下去最是消暑解渴。
剛走出御膳房不遠，穿過一條連接東西六宮的僻靜夾道時，她眼角的餘光瞥見兩個面生的太監，正站在一株枝葉繁茂的老槐樹下低聲交談。
那兩人穿着普通低等太監的灰布袍子，但身形挺拔，眼神銳利，並不像尋常做雜役的宮人。他們交談的聲音壓得極低，神色間帶着一種與這炎熱午後格格不入的警覺。
林曉月心裏莫名地“咯噔”一下，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假裝被路邊一叢半枯的月季花吸引了注意力，耳朵卻豎了起來。
“……確定是那邊……御膳房……”
“……時機……不能出錯……”
“……人已經安排好了……只等信號……”
斷斷續續的詞語飄入耳中，伴隨着“御膳房”三個字，讓林曉月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御膳房？他們在說御膳房什麼？時機？信號？】一股寒意順着脊椎爬了上來，比冰鎮的綠豆湯更讓她激靈。【這些人鬼鬼祟祟的，想幹什麼？】
她不敢停留太久，生怕引起對方注意，趕緊低下頭，加快腳步匆匆離開了夾道。直到走出很遠，還能感覺到背後若有若無的、帶着審視意味的目光。
一路心神不寧地來到西六所，連廊下老嬤嬤跟她打招呼都沒注意。
蕭恒正坐在窗邊看書，額角有着細密的汗珠。聽到她進來，他抬起頭，目光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停頓了一下。
“殿下，天熱，奴婢熬了綠豆湯，湃涼了的，您喝點解解暑。”林曉月勉強壓下心中的不安，將陶罐放在桌上，倒出一碗清澈微綠、散發着淡淡清甜的湯水。
蕭恒放下書，走過來，端起碗。冰涼的觸感透過瓷碗傳來，確實讓人精神一振。他安靜地喝着，目光卻不時掃過林曉月。
林曉月站在一旁，心裏亂糟糟的，那些“御膳房”、“時機”、“信號”的字眼如同蒼蠅般在她腦海裏盤旋。
【怎麼辦？要告訴爺爺嗎？可我就聽到幾個詞，無憑無據的，爺爺會信嗎？會不會覺得我大驚小怪？】
【可萬一……萬一是真的，有人要對御膳房不利呢？爺爺會不會有危險？】
【那些人看起來不像善茬，他們說的‘那邊’指的是什麼？】
她越想越怕，手指不自覺地絞緊了衣角，連蕭恒喝完了湯都沒注意到。
“你……”蕭恒放下空碗，忽然開口，聲音打破了房間裏的沉寂，“怎麼了？”
林曉月猛地回過神，對上蕭恒那雙清澈沉靜、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她張了張嘴，差點就把心裏的恐慌和盤托出。但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行，不能跟他說。他還是個孩子，又處境艱難，不能把他卷進這些是非裏。】她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掩飾道：“沒……沒什麼，就是天太熱，有點沒精神。”
蕭恒看着她，沒有追問，但那雙眼睛裏分明寫着“不相信”。
林曉月心虛地避開他的目光，手腳麻利地收拾好碗勺，匆匆說道：“殿下，湯罐奴婢明天來取。您……您好好休息，注意防暑。”
說完，幾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御膳房，她心裏的不安感越來越強烈。她找到正在核對晚膳食材清單的林公公，趁着周圍沒人的間隙，壓低聲音，急切地說：“爺爺，我今天……今天在夾道那邊，看到兩個面生的太監，鬼鬼祟祟的，好像在說什麼……關於御膳房的事，還提到了‘時機’、‘信號’什麼的……我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林公公聞言，核對清單的動作頓住了。他抬起頭，目光銳利地看向林曉月，臉上慣常的平靜被一絲凝重取代：“面生的太監？你看清楚了？具體說了什麼？”
林曉月把她聽到的斷斷續續的詞語和那兩人的樣貌神態仔細描述了一遍。
林公公聽完，沉默了片刻，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語氣恢復了平時的沉穩：“嗯，爺爺知道了。這事你別再跟任何人提起，就當沒看見，沒聽見。最近宮裏事務繁雜，或許是你聽錯了也未可知。”
他頓了頓，看着林曉月依舊擔憂的臉，又補充了一句，聲音壓得更低：“最近……自己也當心些，不該去的地方別去，不該打聽的別打聽。御膳房這邊，爺爺會留意的。”
雖然爺爺說得輕描淡寫，但林曉月能感覺到，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力道比平時重了些許。爺爺的眼神深處，也藏着一抹她從未見過的警醒和冷厲。
【爺爺是信的！他肯定知道些什麼！】林曉月的心沉了下去。
接下來的幾天，御膳房表面上看依舊忙碌而平靜。但林曉月敏銳地察覺到，爺爺林公公待在御膳房的時間變長了，巡視的次數也更頻繁，尤其是對食材的驗收和儲存環節，檢查得格外仔細，幾乎到了苛刻的地步。
他甚至不動聲色地調整了幾個關鍵崗位的人選，將一些李副總管的心腹，調去了不太重要的位置。
李副總管對此似乎頗有微詞，但看到林公公那副不容置疑的態度，以及偶爾掃過來的、帶着寒意的眼神，終究沒敢多說什麼，只是臉色愈發陰沉。
林曉月也謹記爺爺的吩咐，除了必要的當差和去西六所，幾乎不再亂跑。連給蕭恒送點心時，都來去匆匆，不再像以前那樣停留閒聊。
這天，她送去的是一碟新做的荷花酥。用油酥面皮做出層層疊疊的花瓣造型，經油炸後，形似盛開的荷花，酥脆掉渣，裏面是清甜的蓮蓉餡。
蕭恒拿起一塊，卻沒有立刻吃。他看着林曉月比往日更顯緊繃的側臉和下意識抿緊的嘴唇，忽然輕聲問：“還在擔心？”
林曉月嚇了一跳，猛地抬頭，對上他平靜的目光。【他……他怎麼知道我在擔心？】
她勉強笑了笑：“沒……沒有啊。殿下快嚐嚐，這荷花酥要趁熱吃才酥脆。”
蕭恒低下頭，咬了一口荷花酥。酥皮在口中碎裂，發出細微的聲響，蓮蓉的甜香彌漫開來。但他品嚐到的，似乎不只是點心的味道。
他安靜地吃完一塊，然後抬起頭，看着林曉月，非常認真地說：“會沒事的。”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種與他年齡不符的、奇異的篤定。
林曉月愣住了。看着他清澈而沉靜的眼睛，那一刻，她慌亂的心，竟真的奇異地安定了幾分。
【是啊，爺爺在，他……他好像也在用他的方式關注着。】她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嗯。”
雖然前路依舊迷霧重重，危機四伏，但這一刻，在這間寂靜的屋子裏，聽着窗外聒噪的蟬鳴，她忽然覺得，自己並非全然孤身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