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炎熱變本加厲，連吹過的風都帶着灼人的氣息。御膳房像個巨大的蒸籠，每個人都汗流浹背，心情也隨着氣溫升高而變得焦躁易怒。
林曉月提着一小桶剛熬好、正在自然放涼的酸梅湯，小心翼翼地走在回御膳房的路上。這酸梅湯是她用烏梅、山楂、甘草、冰糖精心熬煮，又用細紗布反復過濾過的，湯色清亮，酸甜適口，最是消暑解膩。她打算等涼透了，給大家分着喝點，去去火氣。
剛踏進御膳房的門檻，就感覺到一股不同尋常的低氣壓。李副總管正陰沉着臉，站在廚房中央，他面前跪着一個小太監，正是平時負責給幾位低位嬪妃送膳的小路子——也是上次庫房事件中，被林公公認出暫管鑰匙的那個。
“廢物！連個食盒都拿不穩！驚了劉美人的駕，你十個腦袋都不夠砍！”李副總管尖利的斥罵聲在悶熱的廚房裏顯得格外刺耳。
小路子嚇得渾身發抖，磕頭如搗蒜：“副總管饒命！奴才……奴才不是有意的，是地上突然滑了一下……”
林曉月心裏一緊，下意識地看向地面。御膳房地面爲了防滑，鋪的是粗糙的青石板，平日裏打掃得也算幹淨，怎麼會突然滑倒？
“滑了一下？”李副總管冷笑一聲，目光如毒蛇般掃過在場衆人，最後，竟然定格在了剛剛進來的林曉月身上，“咱家看，不是地滑，是有人心思不正，故意在這廚房重地潑灑油污，想害人吧！”
他這話意有所指，不少人順着他的目光看向了林曉月和她手裏提着的小桶。
林曉月心頭火起，【又來了！這李扒皮真是陰魂不散！什麼髒水都想往我身上潑！】
她強忍着怒氣，將酸梅湯桶放下，不卑不亢地行禮道：“李副總管明鑑，奴婢剛熬好酸梅湯回來，並未見地上有何油污。小路子失手，或許是因天熱手滑，也未可知。”
“哦？酸梅湯？”李副總管踱步過來，用腳尖踢了踢那只木桶，臉上露出一個假笑，“曉月姑娘真是心思靈巧，時時刻刻不忘弄這些新奇玩意兒。不過，這御膳房是做主子膳食的地方，不是給你弄這些不上台面東西的！誰知道你這裏面加了什麼不幹不淨的？”
“李副總管！”林曉月氣得臉色發白，“這酸梅湯所用皆是御膳房登記在冊的食材，烏梅、山楂、冰糖，何來不幹不淨之說？奴婢熬制此湯，也是見近日天熱，大家辛苦，想讓大家去去暑氣！”
“哼，巧舌如簧！”李副總管顯然不打算講道理，他今天似乎鐵了心要借題發揮，“咱家看你就是心思活絡過了頭！整日裏不琢磨正事，淨搞這些歪門邪道，帶壞了御膳房的風氣！今日小路子滑倒，驚擾主子，保不齊就是被你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礙了事！”
他越說越離譜，幾乎是指着鼻子罵林曉月是禍害。周圍一些李副總管的狗腿子也開始跟着附和，陰陽怪氣。
“就是，整天搗鼓些邊角料，誰知道幹不幹淨。”
“說不定那地上就是她不小心灑的什麼湯汁呢！”
“心思不用在正道上……”
林曉月孤身站在那兒，聽着那些污蔑之詞，委屈和憤怒像火山一樣在胸腔裏涌動，卻一時不知該如何辯駁。這種胡攪蠻纏，根本毫無邏輯可言！
就在這時，一個清脆又帶着點怯怯的聲音響起：“不……不是曉月姐！”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春桃壯着膽子站了出來，臉漲得通紅，手指卻堅定地指着地面小路子摔倒的地方：“奴婢剛才去看過了，那兒……那兒不是油，是水！是奴婢之前清洗食材，不小心潑濺出去的清水，還沒來得及擦幹！不關曉月姐的事！”
春桃的話像一塊石頭投入死水，激起漣漪。有幾個平時受過林曉月小恩小惠，或者只是單純看不慣李副總管橫行霸道的宮人也小聲附和：
“是啊，好像是清水……”
“曉月做事一向仔細，不會亂灑東西的。”
“天熱手滑，也是常有事……”
形勢瞬間逆轉。
李副總管沒想到半路會殺出個春桃，更沒想到會有人敢當面駁斥他，臉色頓時變得鐵青，指着春桃：“你……你胡說八道什麼！”
“奴婢沒有胡說！”春桃雖然害怕，但看了眼氣得眼圈發紅的林曉月，還是鼓足勇氣道，“副總管若不信，可以親自去看看！”
李副總管當然不會真的去看，那只會讓他更下不來台。他胸口劇烈起伏，眼神陰鷙地掃過林曉月和春桃，仿佛要將她們生吞活剝。
“好！好得很！”他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你們一個個的，都翅膀硬了！咱家管不了你們了是吧？等着瞧！”
說完，他狠狠一甩袖子，踹了還跪在地上的小路子一腳，“沒用的東西，還不滾起來幹活！”然後便怒氣沖沖地走了。
一場風波，暫時以李副總管的退卻告終。
廚房裏恢復了忙碌，但氣氛依舊壓抑。林曉月走到春桃身邊，握住她還有些發抖的手，低聲道：“春桃，謝謝你。”
春桃搖搖頭，小聲道：“我就是看不慣他那麼冤枉你！明明是他自己整天找茬！”
林曉月心裏暖暖的，同時又充滿了擔憂。【李扒皮今天吃了這麼大個癟，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他臨走時那眼神，太嚇人了。】
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將放涼的酸梅湯分給衆人。那酸甜冰涼的滋味，似乎稍稍撫平了大家緊繃的神經，也讓一些剛才保持沉默的人，看向林曉月的目光中多了幾分歉意和感激。
下午去西六所送點心時，林曉月的心情依舊沉重。她今天做的是改良版的綠豆糕，加入了磨碎的幹桂花，吃起來更加清香。
蕭恒顯然察覺到了她情緒的低落。她放下點心時，他甚至沒有立刻去看那碟精致的糕點，而是看着她，輕聲問：“他……又爲難你了？”
林曉月驚訝地抬起頭。她什麼都沒說，他怎麼好像什麼都知道？
看着她驚訝的眼神，蕭恒垂下眼簾，補充了一句：“你的臉色，不好。”
原來是這樣。林曉月鬆了口氣，心裏又有點發酸。連他這個悶葫蘆都看出自己受委屈了。
她不想讓他擔心，勉強笑了笑：“沒事，就是天熱，有點累。殿下快嚐嚐這綠豆糕，加了桂花的。”
蕭恒卻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看着她，那雙清澈的眼睛裏，帶着一種與他年齡不符的了然和……一絲冷意？
林曉月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匆匆收拾好東西：“殿下慢用，奴婢先回去了。”
她離開後，蕭恒走到窗邊，看着窗外被烈日炙烤的庭院，目光幽深。
【李福……】 一個名字在他心底冷冷劃過。
他回到桌邊，並沒有去吃那碟桂花綠豆糕，而是走到書架旁，從一個極其隱蔽的角落，取出了一個小小的、看起來毫不起眼的木匣。他打開木匣，裏面並非金銀珠寶，而是幾枚看似普通的銅錢，和一張寫滿了細密小字的、已經泛黃的紙條。
他修長的手指撫過那些銅錢和紙條，眼神復雜，最終化爲一片沉靜的決然。
與此同時，林曉月回到御膳房，發現爺爺林公公將她叫到了一旁。
“今日之事，爺爺聽說了。”林公公語氣平靜，但眼神格外嚴肅，“李福此人，睚眥必報，你今日讓他當衆失了顏面，他絕不會就此罷休。”
林曉月心裏一緊：“那……那怎麼辦？”
林公公沉吟片刻，低聲道：“近日，你更要謹言慎行，尤其是經手的食材和膳食，務必再三檢查，不能出任何紕漏。爺爺會加派人手盯着，但你自己也需萬分小心。”
他頓了頓，看着孫女擔憂的小臉，聲音放緩了些：“也別太擔心，爺爺在御膳房經營多年，還不是他能輕易撼動的。只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林曉月看着爺爺眼中那抹深沉的憂慮，知道事情絕不像他說的那麼輕鬆。她用力點了點頭：“爺爺，我記住了。”
走出爺爺的屋子，林曉月抬頭看着被夕陽染成橘紅色的天空，心中那股不安的預感，如同不斷積聚的烏雲，越來越濃重。
她總覺得，李副總管的退卻，並非結束，而是暴風雨來臨前，那令人窒息的短暫寧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