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宴客廳裏辦着賀宴,我在後院井邊,搓洗老夫人的穢衣。
賓客起哄,問安宇此生還有何憾。
他放下酒杯,目光沉靜,掠過滿堂珠翠。
“吾此生所憾,唯原配清河崔氏,她貞敏才慧,讓侯府門楣,至今仍有芝蘭之香。”
我手裏的搗衣杵一沉,重重砸在青石板上。
皂沫混着井水,濺上我半舊的葛布裙擺,暈開一片泥點。
十年了。
我是他宗譜上續弦的正室,是他病弱高堂的奴婢,是他年幼嫡子的伴讀。
可在他與滿座高賓的追憶裏,我好像裙擺上的那片泥點子——
永遠見不得天日。
前院的喧譁一陣高過一陣,夾雜着絲竹與恭維。
不知哪個機靈的,提議去瞻仰崔氏生前的墨寶。
安宇似乎沉吟片刻,便溫和應允。
一陣紛亂的腳步與笑語往後院方向移來。
我慌忙端起木盆,想躲進漿洗房,卻與引路的管家撞個正着。
“夫......表小姐?”管家蹙眉,迅速掃過我手中的衣盆和一身狼狽。
“侯爺正領貴客參觀,您快避一避。”
話音未落,那一行人已轉過月洞門。
安宇一身雲錦常服,陪着幾位頗有文名的清客,正指點着院中一株枯槁海棠:
“此乃內子生前所植,今雖凋零,卻風骨猶存。”
衆人贊嘆未絕,目光卻落在了僵在原地的我身上。
我端着木盆,無處可藏,葛布裙擺上泥點斑駁。
一個搖着折扇的士人打量我兩眼,轉向安宇笑問:“侯爺,這位是......”
安宇的目光掠過我,如同掠過井邊一塊苔石。
“家中一位遠親,照料母親甚是盡心。”
我的心漏跳一拍,盯着他淡然的眉眼,耳邊只剩嗡鳴。
遠親。
盡心。
兩個字眼,像冰冷的釘子。
將我這個主母,釘死在了奴婢的位置上。
那群人談笑着從我身邊走過,無人再多看一眼。
衣袂帶起的微風,拂過我盆中泛起的皂沫濁氣。
我站在原地,直到他們的身影沒入琴室,笑語被門扉隔絕。
灶上還燉着老夫人睡前要用的燕窩羹,咕嘟咕嘟地響。
我機械地挪到小廚房,看着那嫋嫋白汽。
十年來的畫面,像走馬燈般在眼前亂轉——
安宇病中我徹夜不眠的侍奉......母親榻前我端屎端尿的清洗......庭哥兒夜讀時不辭辛苦的陪伴......
甚至......因操勞過度而流產的那個雨夜,他只在門外嘆了一句“也好,省的礙了庭兒的眼。”
所有畫面,最後凝結成他剛才那淡漠的一瞥,及“遠親”二字。
心口堵了十年的巨石,忽然成了齏粉,彌漫開來,嗆得我四肢百骸都在發冷。
我盛出燕窩,端着走向老夫人房間。
行至檐下,我聽到裏頭傳來丫鬟的低語:
“......方才侯爺說,那位只是遠親呢......”
老夫人模糊地哼了一聲:“......本就是個伺候人的......粗手笨腳,哪比得上崔氏半根頭發?”
我低頭,看着瓷碗中晶瑩的羹湯,映出我模糊的布滿倦容的臉。
然後轉身,沒有走進那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