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化療結束,我還是沒忍住,去看了剛回國的外孫女。
機場裏,她穿着利落的套裝,妝容精致,早就不是那個在泥地裏打滾的小女孩。
她在咖啡台前停住,翻找錢包時動作有些慌忙。
我下意識翻遍全身,將所有的錢都遞給她。
見到是我,她一把將零碎的紙幣甩開,
“你又想要用錢威脅我是不是?”
“我告訴你,我現在什麼都不缺了,你威脅不到我了。”
我慢慢彎下腰,一張一張撿起那些皺巴巴的紙幣。
也好。
既然她什麼都不缺了,我就可以放心地死了。
1.
天美沒接咖啡,轉身就走。
我想追,腿腳卻不聽使喚,一個踉蹌,摔倒在地磚上。
疾步的天美猛的站住,肩膀微微起伏。
許久,她用力抹了一把臉,然後轉回身,一言不發地把我扶起。
“這麼多年了,爲什麼你總是有辦法讓我覺得自己活的像個笑話?”
“你就不能放過我嗎?”
我想告訴她,我也不想的。
只是今天復診時,醫生看着化驗單,沉默了很久才說:
“最後這段時間了,想做什麼就去做吧。”
我捏着那張滿是陌生符號的紙,在診室外坐了整整一個下午。
護士站的議論聲就是那時飄進耳朵的:
“聽說了嗎?趙天美醫生今天回國!”
“就是那個被破格聘爲婦產科副主任的?到底是什麼家庭才培養出來這麼優秀的女兒,她家裏人一定很驕傲吧。”
我的外孫女,成了別人口中了不起的趙醫生。
而我,只是個連自己病歷都看不懂的文盲外婆。
我不能讓她在新同事面前,因爲我而難堪。
所以才摸索着路,來到機場看她一眼。
去機場的路很長。
地鐵轉公交,公交下來,還要再步行兩公裏。
十二月份的冷風鑽進我洗得發白的棉襖,啃咬着我的骨頭。
幾十年了,我還是不習慣南方的冬天。
從北方被拐賣到南方的大山時,我才十六歲。
和我同一批被拐賣的女孩因爲讀了書,自己想辦法逃了出去。
所以我把她的名字起給了女兒,也送她去讀了書。
希望叫明媚的小女孩能再次逃出這座大山。
我的明媚果然爭氣。
白天幹完農活,夜裏就着煤油燈溫書,考試永遠第一。
老師說,她是讀書的好苗子。
可小學念完,家裏就不讓了。
因爲她能爲家裏幹更多的活,也因爲上學要錢了。
我拿起鎬頭,對那個買我的男人嘶吼,
“讓她念!活我來幹!錢,我想辦法!”
那是我第一次反抗。
用一身蠻力,換來了女兒三年的初中。
可我還是對不起她,我給她生了個弟弟。
十三歲的弟弟裝病讓我去買藥。
可回來後,十六歲的姐姐就被嫁出去了。
我的女兒帶着對生活的一知半解嫁了人,帶着對未來的迷茫成爲了母親。
是我的錯,讓她認識了更廣闊的世界,卻沒能爲她提供更好的出路。
是我加劇了她的痛苦。
在一日又一日消磨人的家務和農活裏,明媚的眼睛逐漸染上了屬於大山女人的灰蒙。
直到她自己也生下了女兒。
她抱着那個小小的生命,眼神忽然清亮起來。
她給孩子取名天美,天賜的美好。
坐月子時,她靠在床頭,輕聲對我說:
“媽,我的女兒一定不能留在山裏。我要她上高中,上大學,走到城裏去,一輩子都不要過和我一樣的日子。”
那一刻,透過她眼中近乎偏執的光,我恍惚看見了當初的自己。
我在心裏發了狠。
我是個失敗的母親,沒能爲明媚鋪出一條逃走的路。
但這一次,我絕不能再讓我的女兒成爲失敗的母親。
如今,天美成了光鮮體面的醫生,一輩子都不用再回到大山裏。
我的明媚,是一個成功的母親。
2.
收拾收拾,我要準備回山裏了。
我的明媚,還在那小小的一抔土下等着我。
回去的公交車上,人不多。
我的前面是一對祖孫。
小女孩舉着糖葫蘆,小口小口地舔着,挨着她奶奶,嘰嘰喳喳說着沒頭沒尾的趣事。
我的目光定在小女孩無憂無慮的側臉上,怎麼也挪不開。
天美被送到我身邊時,也就這麼大。
那時候,女兒被婆家逼着懷了二胎,快生了還得下地。
摔在田埂上,血流了一地。
人抬回來時,已經不行了。
她撐着最後一口氣,把這些年偷偷攢下的毛票塞進我手裏,攥着我的手,
“媽......求你天美帶走......”
“別告訴她我死了......就說我不要她了......”
“她不能再回這個家,她爸不會放過她的......”
“讓她走出去......別回頭......”
親生母女,哪裏用得着一個“求”字?
可她已經聽不進我的話了。
我攥着那沓還帶着她體溫的錢,眼睜睜看着她在我手裏變冷,變僵。
我把天美接回了家。
她夜裏總哭,縮在柴房角落,一聲聲喊“媽媽”,喊得人心揪着疼。
兒子兒媳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飯桌上連個窩頭都要算計。
我知道,這個家容不下一個“吃白飯的賠錢貨”。
天美好不容易習慣了和我這個外婆生活在一起。
我卻開始思考把她送走。
我不能告訴她媽媽沒了,也怕村裏那些碎嘴在孩子面前說三道四。
最後,只能狠下心,把她送到了鎮上的寄宿小學。
送她去的那天,她還什麼都不懂。
我蹲下來,看着她那張和女兒越來越像的小臉,狠下心腸,
“你媽不要你了。她要守着弟弟,以後你就跟着我。”
“想有飯吃、有學上,就得聽我的話知道嗎?”
她愣愣地看着我,似乎沒理解我的話。
我把她往老師身邊輕輕一推,轉身就走。
到現在這時候,她似乎才反應過來怎麼回事,眼裏都是被拋棄的慌亂。
“外婆!我聽話!我少吃點!你別不要我......”
我沒回頭,一直走到拐彎處,才扶住牆,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我知道這話有多傷她,可我沒辦法。
不斷了她的念想,她在這山裏就活不下去。
從那以後,我每個月翻山越嶺去學校給她送一次生活費。
有時去得早,就偷偷躲在鏽跡斑斑的鐵柵欄外面看一會兒。
天美總是最瘦小的那個,冬天,用凍得通紅皴裂的小手,在結了冰碴的水池邊搓洗衣服。
個子還沒水池高,得踮着腳,看着就讓人心頭發酸。
偶爾聽到她的同學談論父母,她都會沉默不語。
我知道,她已經恨上她媽了。
我替天美委屈,卻也心疼我的女兒。
但我什麼也做不了,只能多給她備一雙襪子、一管凍瘡膏,再去女兒墳前,拔拔草,念叨幾句“天美又長高了”“考試考得好”。
兒媳婦知道我還在供天美讀書,在家裏摔盆砸碗:
“自家根苗飯都吃不飽,倒把錢往外人身上扔!”
兒子蹲在門檻上,悶頭抽完一支煙,啞着嗓子說:
“媽,家裏......真揭不開鍋了。”
我知道難。
柴房的雨漏得更厲害了,我用破瓦盆接着,叮叮咚咚響一夜。
可我更知道,天美不能回來。
這個家對她而言,比外面的風雨更冷。
我只能更拼命地攬活,編筐、納底、給人采茶、挖藥......
把每一分力氣都換成毛票,仔細收好。
可紙終究包不住火。
初二那年春天,她還是從外頭聽到了風聲。
那天,她瘋了一樣沖回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外婆!他們說我媽......說我媽早沒了......是不是真的?!”
3.
我知道,有些事情該到頭了。
我沒說話,轉身拿起門後的竹籃。
“跟我走。”
天美跟在我身後,走了很久很久,走到後山一個偏僻的背陰坡。
那裏有個不起眼的小土包,前面插着一塊被風雨侵蝕得有些歪斜的木牌。
我指了指:
“你媽在這兒。”
天美愣住了。
她看看我,又看看那土堆,仿佛無法理解這兩個景象之間的聯系。
然後,她整個人撲了上去,雙手瘋狂地扒着冰冷的泥土,哭嚎聲撕裂了山間的寂靜。
“你爲啥不告訴我?!你爲啥騙我她不要我了......”
“你讓我沒見到她最後一面,讓我白白恨了她這麼多年!我恨你!我恨你!!!”
我沒有動,也沒掉淚,就直挺挺地站在風裏,任她帶着血淚的控訴砸在我身上。恨吧,孩子。
恨我吧,恨比思念容易承受。
恨能讓人咬着牙活下去。
等她哭到沒了力氣,只剩一下一下的抽噎時,我才走過去,把她拉起來。
我用袖子胡亂擦了擦她髒兮兮的臉,掏出一個快翻爛的本子:
“哭夠了?”
“那我們算算賬。你媽走了,這些年你吃的、穿的、學費、住宿費,都是我的。”
“一筆一筆,我都記着。”
“你沒別的路,只有好好讀書,以後掙了錢,一分不少地還給我。”
天美紅腫的眼睛裏,那點脆弱的孩子氣消失了,取而代之麻木的平靜。
她點了點頭,沒再看那座墳,也沒再看我,轉身往山下走。
那一次,天美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
她不再問任何關於媽媽的事,只是埋頭讀書,周末回來就搶着幹活。
她成了學校裏最用功的學生,
中考放榜,她是大山裏唯一一個考進縣一中的孩子。
拿到通知書那天,兒媳婦嗓門大的足夠全村聽見:
“一個丫頭片子,讀那麼多書有屁用!到頭來還不是便宜了別人家?家裏哪還有閒錢供這尊佛?”
我當着所有人的面,把一疊大大小小的票子放在桌上。
“這是我的棺材本。她的學費,我出。”
天美看着我,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麼也沒說。
高中三年,她住校,很少回來。
每次見面,她都更沉默,只是接過生活費,然後拿出一張寫得工工整整的欠條。
兒媳婦在旁邊看得直翻白眼,嘴裏不幹不淨:
“喲,這賬算得可真清,生怕沾了誰的光似的。”
“老太太,你這心都掏出去了,人家可只認欠條不認人。”
我裝作沒聽見,蹲在灶前添柴火。
我不求她記我的好。
我只要她能走出去,別再回頭。
高三上學期,班主任忽然打電話到村裏小賣部找我,讓我務必去學校一趟。
我走了幾十裏路趕到學校。
趕到時,天美站在辦公室角落裏,低着頭,幾個老師面色嚴肅。
原來,同宿舍一個女生丟了生活費,有人看見天美那天中午回過宿舍。
“我沒偷。”
見我進來,天美對着我又說了一遍這句話。
她的眼神不再是死水一樣的平靜,也不是壓着的恨。
而是希望。
這一刻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壓在了我的身上。
可是,我讓她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