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縣城的路有二十多裏。月奴天未亮就動身,懷裏揣着個小布包,裏面是兩絞最上等的生絲,光潤如銀。布包最底下,小心地折着一張紙,上面是她用燒黑的樹枝,憑着記憶,歪歪扭扭寫下的幾行字——某年某月,繳水利捐多少,王裏正收;某年某月,養路捐多少……零零總總,是她能記起的全部。紙的背面,她用指甲劃了一道深深的痕,旁邊點了三個點,代表那三畝水田被釘上封條的位置。
她走得很快,腳上的舊布鞋很快就蒙了灰。晨風還有些涼,吹起她額前汗溼的碎發。田地被遠遠拋在身後,連同那刺目的封條。她心裏像揣着一團火,燒得她步伐急促,卻又異常清醒。她知道自己在冒險。一個村女,無憑無據去攀扯裏正,質疑賦稅,甚至可能間接觸怒一位進士老爺,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復。
可她別無選擇。地是根,沒了根,她和阿禾就是浮萍。
日頭升高時,她到了縣城。城牆灰撲撲的,門口有兵丁懶散地守着。月奴低頭跟着挑擔的、推車的人流混進去,心跳得有些急。縣城比她想象的嘈雜,街道兩旁是各式鋪面,行人衣着也光鮮些。她不敢亂看,按着七嬸以前閒聊時提過的方向,往城西走。學塾不在熱鬧的街市,在一條僻靜的巷子深處,青磚小院,門口一棵老槐樹,枝葉蓊鬱。
院門半掩,裏面傳來孩童稚嫩的讀書聲,咿咿呀呀,念着“人之初,性本善”。月奴在門口站定,深吸一口氣,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輕輕叩響了門環。
讀書聲停了片刻,一個穿着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面容清癯的老者走了出來,手裏還拿着一卷書。他看見月奴,微微一愣:“姑娘找誰?”
月奴福了一福,聲音有些幹澀:“請問,是宋老夫子嗎?”
“正是老朽。”宋老夫子打量着她,目光在她粗糙的雙手和帶着泥點子的褲腳上停了停,語氣和緩了些,“姑娘是……”
“民女柳月奴,柳家村的。冒昧打擾夫子,實是有事相求。”月奴抬起頭,眼神懇切,帶着孤注一擲的決然。
宋老夫子沉吟一下,側身讓開:“進來說話吧。”
學塾裏很簡陋,幾張舊書桌,牆上掛着孔子像和一副筆力虯勁的“篤學”二字。幾個總角小兒好奇地偷眼打量月奴。宋老夫子將他們遣去後院溫書,請月奴在院中石凳上坐了。
月奴沒有繞彎子,從李諭買地起,到村裏接連出事,再到前日公差封田、王裏正賬目“遺失”,一五一十說了。她說得條理清晰,語氣平靜,只那雙緊握的手,泄露了內心的波瀾。最後,她拿出那個小布包,小心展開,露出裏面的絲線和那張紙。
“夫子,民女知道,空口無憑。這是我家今年頭茬最好的絲,請夫子看看,這樣的絲,可能換得一口飽飯,供得起那些名目繁多的捐稅?”她將絲線遞過去,絲線在陽光下流轉着溫潤的光澤。“這張紙,是民女能記起的捐稅細目。王裏正說存根遺失,賬目不清,民女不敢質疑官府,只求一個明白。更不敢耽誤李大人的書院雅事,只是……那地若真封到錯過農時,民女姐弟便只有死路一條。”
她頓住,喉嚨發緊,緩了一下,才繼續道:“民女聽聞夫子有位高足在州府學政衙門做事,最是公正明理。民女不敢奢求什麼,只盼……若有機會,能將這糊塗賬,和這幾日村裏的‘巧合’,說與明白人聽聽。書院是教化人的地方,總不能……建在一片糊塗賬和鄉鄰的冤屈上吧?”
月奴說完,垂下頭,不再言語。石桌上,絲線無聲,紙張沉默,卻仿佛有千鈞重量。
宋老夫子久久沒有作聲。他拿起那絞絲,指尖摩挲着,絲線冰涼柔滑,是頂好的質地。他又展開那張紙,看着上面稚拙卻用力深刻的字跡,和背面那道深深的劃痕與三個墨點。他的眉頭漸漸鎖緊,臉上皺紋顯得更深了。
他教了一輩子書,屢試不第,看多了世情冷暖,也最痛恨胥吏欺壓、盤剝鄉民。眼前這姑娘的話,雖只是一面之詞,但條理清楚,細節具體,尤其是那份強壓下的鎮定與骨子裏的執拗,不似作僞。更讓他心驚的是,此事牽扯到新科進士。進士買地建書院本是風雅事,可若背後真有強奪民產、勾結裏正做下糊塗賬的勾當,那便是斯文掃地,禍害鄉裏了。
“姑娘,”宋老夫子終於開口,聲音低沉,“你可知,你今日所言,若有不實,便是誣告,罪責不小。即便屬實,扳倒一位進士、一個裏正,又談何容易?或許,不如拿了李大人給的銀錢,另覓生計?”
月奴抬起頭,眼圈微微泛紅,眼神卻亮得灼人:“夫子,若能活,誰想死?可那地是爹娘留下的,是民女和阿禾一滴汗一滴血養出來的。沒了地,我們就算拿了銀子,又能去哪兒?怎麼活?李大人要的是一塊‘幹淨’的雅地,可這地底下……本就不幹淨。民女不是要扳倒誰,民女只是不想被這‘不幹淨’的賬,和着血汗,一起埋進土裏,還不許喊一聲疼!”
宋老夫子震動地看着她。他仿佛從這年輕村女身上,看到了一種久違的、屬於土地本身的、沉默而強悍的力量。那不是蠻力,是一種深知自己根基所在、並誓死捍衛的韌性。
他長嘆一聲,將絲線和紙張仔細包好,推回月奴面前。“這東西,你收好。老朽不過一個腐儒,人微言輕。”他話鋒一轉,眼神變得銳利了些,“不過,老朽那不成器的學生,過兩日確要回鄉省親。到時,老朽可以請他過來喝杯茶,說說縣城見聞。至於他會聽到什麼,又會想到什麼,老朽就管不着了。”
月奴心頭猛地一跳,隨即深深拜了下去:“多謝夫子!”她聽懂了。宋老夫子不會直接出面,但他提供了一個機會,一個讓信息傳遞出去的管道。
“先別謝。”宋老夫子擺擺手,神色凝重,“此事凶險,你回去後,一切如常,切不可再對人言,更不可與公差沖突。地,他們要封,只要不是徹底斷水毀苗,你便忍一時。留得青山在。”
“民女明白。”月奴鄭重應下。
離開學塾時,日頭已經偏西。月奴腳步依舊很快,心卻不像來時那般火燒火燎,而是沉靜下來,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頭,帶着決意,緩緩下沉。她知道,種子已經埋下,何時發芽,能長多高,已非她所能控制。她只能回去,守着她的田,她的蠶,她的弟弟,等待那未知的風雨,或天光。
她剛走出巷口,迎面差點撞上一人。那人“哎喲”一聲,後退兩步。月奴抬頭,是個穿着體面綢衫、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面皮白淨,目光精明。他身後還跟着個小廝。
“對不住。”月奴低聲道歉,側身要走。
那管家卻多看了她兩眼,尤其在她沾着泥灰的鞋子和樸素的衣着上停留片刻,忽然開口:“姑娘可是從柳家村來?”
月奴心下一凜,停下腳步,警惕地看着他:“您是?”
管家臉上堆起和氣生財的笑:“鄙姓錢,在城南替東家打理些庶務。方才無意聽見姑娘向人打聽宋夫子學塾?”他態度很隨意,像是隨口閒聊,“柳家村……可是有位新科進士李諭李大人要建書院的地方?真是好風水啊。”
月奴不動聲色:“民女只是村野之人,不懂這些。告辭。”她不想多糾纏,低頭快步離開。
錢管家站在原地,看着她匆匆遠去的背影,臉上的笑容慢慢淡去,眼裏閃過一絲若有所思的精光。他對身後小廝低聲吩咐:“去,打聽一下,這女子是誰,來縣城做什麼,和宋夫子說了什麼。小心點,別驚動人。”
小廝應了一聲,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月奴渾然不覺。她一心趕路,只想在天黑前回到村裏。夕陽將她孤獨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入縣城街道漸起的暮色中。在她身後,那張由絲線、記憶、土地和人心編織的網,正悄然拉開,而她,既是織網的人,也是網上最敏感的那一根絲。
遠處的天空,積聚起厚厚的雲層,遮住了最後一縷霞光。風裏,帶來了雨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