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雪樓的走廊長得好像沒有盡頭。
陳辭難沿着鋪了軟毯的過道往前走,兩邊是一扇扇緊閉的房門。有的門裏傳出男女調笑聲,有的傳出劃拳行令聲,還有的傳出咿咿呀呀的唱曲聲——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可陳辭難總覺得,在這片正常的喧囂底下,藏着點什麼不對勁的東西。
像是一鍋煮沸的湯,表面熱氣騰騰,底下卻沉着說不清是什麼的渣滓。
他揉了揉心口。
那點發熱的感覺還在,不燙,但持續不斷,像揣了個溫乎乎的暖爐。
“邪門了……”陳辭難嘀咕一句,停在了一扇門前。
門上掛着塊木牌,刻着“春水閣”三個字。這是聽雪樓主事媽媽柳三娘的屋子。
陳辭難敲了敲門。
“誰呀?”裏面傳來柳三娘嬌滴滴的聲音。
“我,陳辭難。”
門“吱呀”一聲開了。
柳三娘四十來歲年紀,保養得極好,穿一身胭脂紅繡牡丹的襦裙,手裏搖着把團扇,臉上堆着笑:“喲,陳少爺!什麼風把您吹到我這兒來了?快請進快請進!”
陳辭難走進屋,環顧四周。
屋裏布置得雅致,博古架上擺着些瓷瓶玉器,牆上掛着幾幅字畫,都是些附庸風雅的東西。靠窗的案幾上擺着賬本、算盤,還有一杯冒着熱氣的茶。
“三娘,我來打聽點事兒。”陳辭難開門見山。
“什麼事兒您盡管問!”柳三娘殷勤地倒了杯茶遞過來,“只要是這樓裏的事兒,沒有我不知道的!”
陳辭難接過茶,沒喝,放在一邊:“輕眉那譜子,你知道是誰送來的嗎?”
柳三娘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譜子?什麼譜子?”她裝傻。
“別跟我來這套,”陳辭難盯着她,“就是三天前,放在輕眉房門口那封琴譜。當時樓裏誰當值?有沒有看見什麼可疑的人?”
柳三娘手裏的團扇頓了頓,眼神飄忽:“陳少爺,這事兒……我真不知道。那天我出去采買了,傍晚才回來。樓裏的事都是小紅她們照看着……”
“小紅在哪兒?”
“這會兒……應該在廚房幫忙吧?”柳三娘眼神躲閃,“要不我幫您去問問?”
陳辭難看她這副樣子,心裏明白了幾分。
這女人肯定知道點什麼,但不敢說。
“三娘,”他放緩語氣,“輕眉的手指傷了,可能以後都彈不了琴了。這事兒要是鬧大了,對你聽雪樓沒好處。”
柳三娘臉色一變:“彈不了琴了?怎麼會……”
“那譜子有問題。”陳辭難壓低聲音,“輕眉彈到一半就心神受損,琴弦崩斷割傷了手。大夫說了,傷到了筋脈。”
柳三娘手裏的團扇“啪嗒”掉在地上。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臉色白了又白,最後咬牙道:“陳少爺……這事兒……這事兒您別管了。”
“爲什麼?”陳辭難皺眉。
“因爲……”柳三娘的聲音在發抖,“因爲送譜子的人……咱們惹不起。”
“誰?”
“我不知道名字,”柳三娘搖頭,聲音壓得極低,“但那人穿的是……是白鶴紋的袍子。”
陳辭難的心裏“咯噔”一下。
白鶴紋。
那是仙門的標記。
在大雍朝,穿什麼衣服、用什麼紋飾,都是有講究的。尋常百姓用不得鶴紋,那是仙門專屬。據說是因爲鶴象征長生,仙門中人以此明志。
“你確定?”陳辭難的聲音也沉了下來。
“確定,”柳三娘點頭,“那天雖然我沒在,但小紅她們看見了。一個穿着白鶴紋青袍的年輕人,戴着鬥笠,看不清臉。他把信封交給守門的小廝,只說了一句‘轉交輕眉姑娘’,然後就走了。”
她頓了頓,補充道:“小紅說,那人身上……有股很奇怪的味道。”
“什麼味道?”
“說不清,”柳三娘皺眉,“像是……檀香,又像是藥味,還有點……血腥味?反正聞着不舒服。”
陳辭難沉默了一會兒。
仙門的人,爲什麼要給輕眉送譜子?而且是一份會傷人的邪門譜子?
“那人還說了什麼?”他問。
“沒了,”柳三娘搖頭,“就那一句。小廝本來想問他是誰,可一抬頭,人已經不見了——眨眼的工夫就不見了,跟鬼似的。”
陳辭難的心沉得更深了。
仙門的手段,他多少聽說過一些。什麼御劍飛行、縮地成寸、點石成金……對凡人來說,那就是神仙手段,根本沒法理解,也沒法對抗。
可輕眉一個彈琴的姑娘,怎麼會惹上仙門的人?
“三娘,”陳辭難站起身,“這幾天樓裏加強戒備,特別是輕眉那邊,多派幾個人守着。有什麼不對勁的,立刻派人去陳府找我。”
“哎,好,好!”柳三娘連連點頭,“陳少爺,那譜子……”
“譜子我拿走了。”陳辭難從懷裏掏出那封信封,“這東西留在這兒,怕還會惹出亂子。”
柳三娘如蒙大赦:“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陳辭難走出“春水閣”,心裏亂糟糟的。
仙門、邪門琴譜、輕眉受傷、還有自己心口這莫名其妙的發熱……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沿着走廊往回走,走到樓梯口時,忽然聽見樓下傳來一陣喧譁。
“讓開!都讓開!”
“官府辦案!閒雜人等回避!”
陳辭難心裏一緊,快步走到樓梯扶手邊,往下看去。
只見一樓大堂裏,涌進來十幾個穿着皂衣的衙役,手持水火棍,把客人和姑娘們往外趕。領頭的是個穿着八品官服的中年人,留着兩撇鼠須,正背着手,板着臉站在大廳中央。
柳三娘急匆匆從樓上跑下去,賠着笑迎上去:“哎喲,李捕頭!什麼風把您吹來了?快請坐快請坐!”
李捕頭冷冷看了她一眼:“柳三娘,有人舉報你們聽雪樓私藏妖物,以邪術害人。奉知府大人令,特來搜查。”
“妖物?!”柳三娘臉都白了,“李捕頭,這話從何說起啊!我們聽雪樓做的可是正經生意,哪來的妖物啊!”
“有沒有,搜了才知道。”李捕頭一揮手,“搜!”
衙役們立刻分散開來,開始挨個房間搜查。客人們嚇得尖叫逃竄,姑娘們哭哭啼啼,整個聽雪樓亂成一團。
陳辭難站在樓梯上,冷眼看着。
這事兒,太巧了。
輕眉剛出事,官府就來搜查。而且罪名是“私藏妖物,以邪術害人”——這可不就是沖着那邪門琴譜來的?
可譜子已經被他拿走了。
除非……
陳辭難心裏一凜,轉身就往“流雲軒”跑。
剛跑到門口,就看見趙鐵骨攔在門前,兩個衙役正想往裏闖。
“幹什麼!”陳辭難大喝一聲。
衙役回頭看見他,愣了一下:“官府辦案,閒人退開!”
“辦案?”陳辭難走到門前,擋在趙鐵骨身前,“辦什麼案?這裏面是我朋友,受傷了正在休息。你們要搜,也得等大夫看過再說。”
“受傷了?”李捕頭從樓下走上來,眯着眼打量陳辭難,“陳少爺,怎麼哪兒都有您?”
“巧了,”陳辭難皮笑肉不笑,“我也想問,怎麼哪兒都有你們衙門的人?”
李捕頭冷笑一聲:“有人舉報,說聽雪樓有人用邪術傷人。我們奉命搜查,還請陳少爺行個方便。”
“邪術?”陳辭難挑眉,“什麼邪術?變戲法那種?”
“是琴譜!”李捕頭盯着他,“據說是一份會傷人的邪門琴譜。陳少爺,您手裏有沒有這東西?”
陳辭難心裏“咯噔”一下,面上卻不動聲色:“琴譜?我這兒只有醬肘子,哪來的琴譜?”
“那就讓我們進去搜搜。”李捕頭往前一步。
“等等,”陳辭難攔住他,“李捕頭,您說有人舉報——誰舉報的?總得有個名姓吧?”
李捕頭眼神閃爍:“匿名舉報。”
“匿名舉報您就興師動衆來搜?”陳辭難笑了,“那我明天也去衙門匿名舉報,說李捕頭您家裏藏了龍袍,您是不是也得把自己家翻個底朝天?”
“你!”李捕頭臉色一沉,“陳辭難,你別妨礙公務!”
“我哪敢啊,”陳辭難聳肩,“就是好奇,誰這麼缺德,誣陷好人。再說了——”
他頓了頓,聲音冷下來:“輕眉姑娘現在受了傷,受不得驚嚇。你們要是硬闖,嚇出個好歹,這責任誰擔?”
李捕頭噎住了。
陳家的勢力,他多少知道。陳大鹽梟雖然只是個商人,但黑白兩道通吃,連知府大人都要給幾分面子。真要把陳辭難得罪死了,他這捕頭也當不安穩。
正僵持着,屋裏傳來輕眉虛弱的聲音:“陳公子……讓他們進來吧。”
陳辭難回頭,透過門縫看見輕眉已經坐起身,靠在榻上,臉色還是蒼白,但眼神已經恢復了清明。
他猶豫了一下,推開門:“李捕頭,請吧。不過輕眉姑娘有傷在身,還請你們手腳輕點。”
李捕頭哼了一聲,帶着兩個衙役走了進去。
屋子裏很安靜,只有輕眉輕微的呼吸聲。琴還擺在琴案上,斷了的琴弦垂在那裏,琴身上的裂痕清晰可見。
李捕頭在屋裏轉了一圈,視線落在琴上。
“這琴怎麼了?”他問。
“弦斷了,”輕眉低聲道,“剛才不小心弄斷了。”
“不小心?”李捕頭走到琴案邊,仔細看了看那道裂痕,“這可不像是自然斷裂。”
他伸手想去碰琴,陳辭難搶先一步擋在他面前:“李捕頭,琴是輕眉姑娘的心愛之物。您要搜就搜,別亂碰。”
李捕頭看了他一眼,收回手,繼續在屋裏搜查。
櫃子、抽屜、床底、箱籠……衙役們翻了個遍,什麼也沒找到。
“譜子呢?”李捕頭看向輕眉。
“什麼譜子?”輕眉一臉茫然。
“有人舉報,說你這裏有一份會傷人的邪門琴譜。”李捕頭盯着她的眼睛,“交出來。”
輕眉搖搖頭:“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麼。我這裏只有些尋常的曲譜,都在那邊的架子上,您想看可以自己看。”
李捕頭走到書架邊,翻了一會兒,確實只找到些普通的琴譜,沒什麼特別的。
他皺起眉,顯然不信:“輕眉姑娘,我勸你老實交代。那譜子害人不淺,留在手裏只會惹禍上身。”
“我真沒有,”輕眉聲音輕柔,但很堅定,“李捕頭若是不信,可以再搜一遍。”
李捕頭盯着她看了半晌,又看了看陳辭難,最後揮揮手:“收隊!”
衙役們退出屋子。
李捕頭走到門口,回頭看了陳辭難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陳少爺,有些渾水,最好別趟。免得……溼了鞋。”
說完,轉身走了。
腳步聲漸遠,聽雪樓裏的喧譁也慢慢平息下來。
陳辭難關上門,長長鬆了口氣。
“你怎麼樣?”他走到榻邊,看着輕眉。
“還撐得住,”輕眉勉強笑了笑,“謝謝陳公子。”
“謝什麼,”陳辭難撓撓頭,“這事兒……可能比我想的還麻煩。”
他掏出懷裏的信封:“譜子我藏起來了,他們沒搜到。但你這裏也不安全了。我估計,送譜子的人,還有官府的人,都在盯着你。”
輕眉的臉色更白了:“爲什麼……爲什麼要盯着我?我只是個彈琴的……”
“可能跟這譜子有關,”陳辭難沉吟道,“也可能……跟別的有關。”
他想起柳三娘說的,送譜子的人穿的是白鶴紋的袍子。
仙門。
輕眉一個藝館姑娘,怎麼會跟仙門扯上關系?
“輕眉,”陳辭難認真地看着她,“你好好想想,最近有沒有遇到過什麼奇怪的人?或者……你家裏,有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輕眉沉默了一會兒,搖搖頭:“我爹娘早逝,是叔叔把我養大的。叔叔是個私塾先生,前年也病故了。家裏……沒什麼特別的。”
她頓了頓,忽然想起什麼:“不過……叔叔臨終前,給過我一個木盒,說是我爹娘留下的。讓我好好保管,千萬別打開。”
“木盒?”陳辭難眼睛一亮,“在哪兒?”
“在……在我住的地方,”輕眉低聲道,“不在樓裏,在城西的家裏。”
“裏面是什麼?”
“我不知道,”輕眉搖頭,“叔叔不讓我打開,我就一直沒打開。那盒子……好像有些年頭了,上面刻着些看不懂的花紋。”
陳辭難心裏一動。
爹娘留下的木盒,刻着看不懂的花紋,還叮囑千萬別打開……
這聽起來,就不簡單。
“輕眉,”他站起身,“明天我陪你去一趟城西,把那盒子取來。我總覺得,這事兒可能跟那盒子有關。”
輕眉看着他,眼神復雜:“陳公子……您已經幫了我很多了。這事兒太危險,您還是別……”
“說什麼傻話,”陳辭難擺擺手,“我陳辭難這輩子最不怕的就是麻煩。再說了,這事兒我既然碰上了,就得管到底。”
他笑了笑,又恢復了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誰讓少爺我……心善呢。”
輕眉看着他,眼眶微微泛紅,輕輕點了點頭。
窗外,夜色漸深。
秦淮河上的畫舫燈火,一盞一盞熄滅了。
整個金陵城,慢慢沉入睡夢。
可陳辭難知道,有些東西,才剛剛開始蘇醒。
而他心口那點發熱的感覺,似乎……又熱了一些。
(第三章完)
【下章預告】:陳辭難陪輕眉回城西取木盒,卻發現家裏被人翻了個底朝天!盒子裏到底藏着什麼秘密?仙門爲什麼要找這東西?還有,陳少爺心口這發熱的毛病越來越嚴重了,該不會真要燒起來吧?!救命啊,本少爺還沒娶媳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