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秦淮河碼頭,熱鬧得像一鍋剛煮沸的湯。
扛包的苦力、叫賣的小販、等客的船夫,各種聲音混在一起,吵得人腦仁疼。
在這片喧囂裏,卻有一小塊地方安靜得詭異。
七八個穿着皂衣的稅吏圍成一圈,中間站着個瘦得跟竹竿成精似的官員——九品主簿王有德,金陵百姓背地裏都叫他“王扒皮”。
王扒皮這會兒正背着手,下巴抬得能接雨水,眼睛斜睨着面前一個黑臉漢子:“二百兩,少一個子兒,今兒這船鹽就別想卸!”
黑臉漢子是老周,陳記鹽行幹了十幾年的老夥計。他急得滿頭大汗,說話都結巴了:“王、王大人……這‘泊岸清淤捐’,上月不是剛交過嗎?”
“上月是上月!”王扒皮理直氣壯,“這月河水渾了,泥沙多了,影響了碼頭風水!二百兩那是本官心善,給你們打折了!”
旁邊一個梳着羊角辮的小丫頭扯了扯老周的衣角,怯生生地說:“爹,咱家船不是天天刷嗎……地板都趕上咱們家的鏡子了”
“閉嘴!”王扒皮眼睛一瞪,“沖撞官差,再加五十兩!”
老周腿一軟,差點一屁股坐地上。
圍觀的人群裏傳來幾聲低低的咒罵,但沒人敢站出來。王扒皮雖然官小,可他姐夫是金陵府的戶房書吏,專管商稅這一塊,得罪不起。
“二百五十兩……”老周聲音發顫,“這船鹽全賣了也值不了這麼多啊……”
“值不值是你的事,”王扒皮冷笑,“交不交是本官的事。來人——”
他剛要揮手讓稅吏扣船,就聽見人群後面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
“喲,這麼熱鬧?擱這兒演猴戲呢?”
人群“譁”地讓開一條道。
一個穿着月白綢衫的公子哥兒,搖着把題了“和氣生財”四個大字的破扇子,溜溜達達晃了過來。這公子看着也就十八九歲,眉眼生得俊俏,就是那副吊兒郎當的德行,讓人一看就想揍他——當然,前提是揍得過。
王扒皮臉一黑:“陳辭難!你又來管閒事?!”
“哎喲喂,王大人這話說的,”陳辭難走到老周身邊,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周叔是我家老夥計,他家的閒事,不就是我家的閒事?”
他彎下腰,沖那小丫頭眨眨眼:“丫頭別怕,告訴哥哥,這竹竿精……咳咳,這位大人,怎麼欺負你們了?”
小丫頭吸了吸鼻子,指着王扒皮:“他、他說咱家船髒,要錢……還說囡囡說話,加錢……”
“明白了。”陳辭難直起身,轉向王扒皮時,臉上還是那副笑模樣,“王大人,咱們聊聊?”
“本官依法征稅,沒什麼好聊的!”王扒皮梗着脖子。
“依法?依的哪門子法?”陳辭難“唰”地合上扇子,在手裏輕輕敲着,“《大雍稅典》共七卷三百六十條,我昨晚睡不着當枕頭墊來着,怎麼沒見着‘泊岸清淤捐’這五個字?王大人要不給指指,在哪卷哪頁哪行?”
王扒皮噎住了。
這捐那捐的名目,本來就是他瞎編出來撈油水的,哪有什麼法典依據?
“這、這是府衙新規……”他硬着頭皮說。
“新規?”陳辭難樂了,“文書呢?蓋大印了嗎?拿出來瞅瞅?要是沒有——”
他拖長了調子,忽然提高嗓門:“各位鄉親都聽聽啊!王大人說了,從今兒起,凡在碼頭停靠的船,都得交‘泊岸清淤捐’!理由是船太髒,影響了河水清澈!大家回去都跟船主說說,以後每條船按大小交錢,小的二百兩,大的五百兩!”
“什麼?!”
“五百兩?!搶錢啊!”
“我家那條破漁船值不值五兩銀子?!”
人群炸了。
王扒皮臉都綠了:“陳辭難!你胡說什麼!本官什麼時候說所有船都要交了!”
“哦——原來不是所有船都要交啊?”陳辭難一臉恍然大悟,“那王大人,您給解釋解釋,爲什麼周叔這船要交,旁邊那條李記的貨船不用交?是因爲周叔長得黑,顯得船更髒?”
“噗——”
人群裏不知誰沒忍住笑出了聲。
王扒皮氣得渾身發抖,指着陳辭難:“你、你強詞奪理!”
“我強詞奪理?”陳辭難收起笑容,往前走了兩步,盯着王扒皮的眼睛,“王大人,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您不就是看周叔老實,想敲一筆嗎?這種事兒您幹過不是一回兩回了——上個月東街賣豆腐的老張,被您收了‘豆腐渣污染費’;前個月西巷打鐵的李瘸子,被您收了‘打鐵噪音擾民稅’……”
他一樁樁數着,每說一樁,王扒皮的臉色就白一分。
“這些錢,最後都進了誰的口袋,您心裏清楚。”陳辭難聲音不大,卻字字扎心,“要不要我現在就去府衙,請知府大人查查賬,看看這些‘捐’‘稅’都去哪兒了?”
王扒皮冷汗“唰”地下來了。
他死死盯着陳辭難,腦子裏飛快盤算。這事兒要是真鬧到知府那兒,他那些爛賬根本經不起查……
“你、你血口噴人!”王扒皮色厲內荏。
“我是不是血口噴人,您心裏沒數?”陳辭難忽然湊近些,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王大人,三年前您在江寧縣當縣丞的時候,經手過一批賑災的青磚吧?”
王扒皮瞳孔猛地一縮。
“那批青磚,賬上寫的是‘用於修建災民安置房’,可我怎麼聽說……”陳辭難頓了頓,笑得特別真誠,“最後都砌到您家新蓋的別院牆上了?”
“你胡——”
“別急着否認,”陳辭難打斷他,“當時負責采買的劉師爺,去年喝醉了在怡紅院吹牛,把這事兒全禿嚕出來了。巧的是,那晚我也在,正好聽見了。”
王扒皮的臉徹底沒了血色。
他嘴唇哆嗦着,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陳辭難退後一步,聲音又大起來:“這樣吧王大人,今天這事兒就算了。您帶着人回去,我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以後陳記的船,您也少來‘關照’。如何?”
碼頭上安靜得可怕。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王扒皮。
王扒皮額頭青筋直跳,手攥緊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攥緊。最後,他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
“……我們走!”
說完轉身就走,那幫稅吏面面相覷,趕緊跟了上去。一行人跟逃難似的,轉眼就消失在碼頭盡頭。
靜。
死一般的寂靜。
然後——
“好!!!”
不知誰先吼了一嗓子,緊接着,掌聲、叫好聲、口哨聲響成一片。碼頭上的苦力、船夫、小販,全都歡呼起來。
老周拉着閨女,“撲通”一聲就跪下了:“謝謝少爺!謝謝少爺!”
“哎喲周叔您這是幹嘛!”陳辭難趕緊把人扶起來,“快起來快起來,折我壽呢!”
他從懷裏掏出個錢袋,塞到老周手裏:“這月的‘打點’錢我出了。以後這種破事兒,直接報我名字——陳辭難,記住沒?”
“記住了記住了!”老周眼眶都紅了,“少爺的大恩大德……”
“行了行了,趕緊卸貨去,”陳辭難擺擺手,“再耽誤天都黑了。”
老周千恩萬謝地去了。
陳辭難轉過身,這才發現碼頭上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撓撓頭,忽然提高嗓門:“各位鄉親!今天這事兒大家都看見了!以後再有這種亂收費的,直接來找我陳辭難!我別的本事沒有,就會跟這幫孫子講道理!”
“好!”
“陳少爺仗義!”
人群又是一陣歡呼。
陳辭難咧嘴一笑,搖着扇子晃晃悠悠往外走。身後跟着的護衛趙鐵骨趕緊跟上,低聲說:“少爺,您剛才說的青磚那事兒……是真的?”
“唬他的,”陳辭難聳聳肩,“我就聽人提過一嘴,說王扒皮三年前在江寧縣撈了不少,具體撈了什麼,我哪知道?”
趙鐵骨:“……”
“不過話說回來,”陳辭難揉了揉心口,“剛才看那王扒皮欺負小丫頭的時候,這兒怎麼有點發熱……怪事兒。”
“少爺您是不是早上吃鹹了?”趙鐵骨認真地問。
“……可能吧。”陳辭難也覺得是,就沒再想。
倆人走出碼頭,上了停在路邊的馬車。
陳辭難往軟墊上一靠,翹起二郎腿:“鐵骨,去買兩只醉仙樓的醬肘子,要剛出鍋的那種。再打一壺梨花白,送去聽雪樓。”
“少爺,您今晚又去聽雪樓?”趙鐵骨皺眉,“老爺知道了又該說您……”
“說就說唄,”陳辭難渾不在意,“人生苦短,及時行樂。再說了,我這不是剛幹了件好事兒嗎?得慶祝慶祝!”
趙鐵骨拿自家少爺沒辦法,只好吩咐車夫先去醉仙樓。
馬車晃晃悠悠走在石板路上,陳辭難掀開車簾,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街景。
夕陽把整條街染成金色,賣炊餅的吆喝聲、孩童的嬉笑聲、茶館裏說書的醒木聲……一切熱鬧又平凡。
他打了個哈欠,心口那點發熱的感覺早就沒了。
“太平日子真好啊……”陳辭難嘀咕一句,閉上眼睛養神。
他哪知道,今天管的這件閒事,會在不久後引來多大的麻煩。
更不知道,心口那點轉瞬即逝的發熱,會變成燒塌半邊天的烈火。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此刻的陳少爺,滿腦子只有兩件事:
醬肘子,還有聽雪樓輕眉姑娘新譜的曲子。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