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上午十點,協和醫院國際醫療部。
蘇清晏將削好的蘋果切成小塊,用牙籤喂給母親。窗外的陽光透過百葉窗灑進來,在潔白的床單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病房裏很安靜,只有監測儀規律的滴答聲。
“清晏,你跟媽說實話。”趙雅芝握住女兒的手,聲音虛弱但清晰,“手術費是哪來的?還有這病房……我聽說國際部一天就要好幾千。”
蘇清晏的手頓了頓。她早就料到母親會問,也早就準備好了說辭:“媽,您別擔心。我跟一個高中同學借的,她家做外貿生意,很有錢。她聽說咱家的事,主動借了我一百萬,說不着急還。”
“一百萬?”趙雅芝睜大眼睛,“哪個同學這麼大方?”
“林薇,您記得嗎?高中時來過咱家,扎着馬尾辮,圓臉那個。”
趙雅芝想了想,似乎有點印象:“那孩子……家裏是做服裝生意的?”
“對。”蘇清晏面不改色地撒謊,“她現在在幫家裏打理生意,正好手頭寬裕。她說等我以後有錢了再還,不着急。”
這謊撒得不算高明,但趙雅芝現在身體虛弱,精神不濟,也就信了七八分。她嘆了口氣:“清晏,是爸媽對不起你。你本來該好好上學,將來出國留學……現在卻要爲了錢到處求人。”
“媽,您別這麼說。”蘇清晏握住母親的手,“只要您能好起來,我做什麼都值得。”
趙雅芝看着她,眼淚又流下來:“你爸他……太傻了。生意失敗了可以重來,爲什麼要走那條路?留下我們孤兒寡母……”
“媽,別想了。”蘇清晏給她擦眼淚,“醫生說您現在要保持情緒穩定。等您身體好點了,我們離開北京,去南方找個安靜的小城住。我找份工作,咱們重新開始。”
“離開北京?”趙雅芝愣了一下,“那你爸的債……”
“我會還的。”蘇清晏說得很堅定,“媽,您相信我。”
正說着,病房門被輕輕敲響。一個穿着粉色護士服的年輕女孩探進頭來:“蘇小姐,有人找您。”
蘇清晏走出病房,看到走廊裏站着一個陌生男人——三十歲左右,穿着米白色亞麻襯衫和卡其褲,頭發微長,氣質慵懶隨意。他手裏拿着一束淡紫色的鳶尾花,正看着牆上的醫療宣傳欄。
“請問您是……”蘇清晏有些疑惑。
男人轉過身,對她笑了笑:“蘇清晏?我是顧夜白,曼姐的朋友。”
蘇清晏想起來了——顧夜白,音樂人,那天在天上人間聽過她唱歌,還邀請她去錄音棚試音。曼姐後來提過他,說他是“圈子裏少有的幹淨人”。
“顧先生,您好。”蘇清晏禮貌地點頭,“您怎麼找到這裏的?”
“曼姐告訴我的。”顧夜白把花遞給她,“聽說伯母住院了,來看看。希望沒有打擾。”
“沒有沒有,謝謝您。”蘇清晏接過花。鳶尾花很新鮮,花瓣上還帶着露珠,淡淡的香氣在消毒水味濃重的走廊裏格外清新。
“伯母情況怎麼樣?”
“手術很成功,現在在恢復期。”
“那就好。”顧夜白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上次說的事,你還記得嗎?我工作室需要一段法語念白,如果你有時間,隨時可以過來試試。報酬按市場價,不會虧待你。”
蘇清晏接過名片。和上次那張一樣簡潔,只有名字和地址。
“謝謝顧先生,我……”
“叫我夜白就好。”顧夜白打斷她,笑容溫和,“不用有壓力。我不是沈聿那種人,不會強迫你做任何事。只是覺得你的聲音很特別,適合那首歌。”
他提到沈聿的名字很自然,仿佛知道一切。
蘇清晏沉默了。
“如果你願意,今天下午就可以來。”顧夜白說,“我的工作室在798,離這兒不遠。錄完音我可以送你回來。”
蘇清晏想了想,母親下午要休息,她確實有時間。而且……她需要錢。周先生給的月薪要下個月才發,曼姐那裏的債還有兩個月要還。如果能有一筆額外收入,總是好的。
“好,我下午過去。”
“兩點,我等你。”顧夜白擺擺手,轉身走了。
蘇清晏看着他離去的背影,有些恍惚。顧夜白和這個圈子裏的其他人都不一樣——沈聿的霸道,周先生的客氣,曼姐的精明,莉莉的尖刻……而顧夜白,好像只是路過,隨手幫了個忙,不求回報。
她回到病房,把鳶尾花插進花瓶。
“誰啊?”趙雅芝問。
“一個朋友,聽說您病了來看看。”蘇清晏說,“媽,下午我要出去一趟,大概兩三個小時。護士會按時來給您量體溫,您好好休息。”
“你去忙吧,我沒事。”趙雅芝看着她,“清晏,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我?我看你總是心神不寧的。”
“沒有,您多心了。”蘇清晏給她掖好被角,“我就是擔心您的身體。”
趙雅芝沒再追問,但眼神裏的擔憂沒有減少。
下午一點半,蘇清晏打車來到798藝術區。
這裏原本是國營電子廠的老廠房,後來改造成了藝術區。紅磚牆、大煙囪、鐵軌、舊機器,和現代的藝術裝置、畫廊、工作室混搭在一起,有種獨特的工業美學。
顧夜白的工作室在一棟三層紅磚樓裏。一樓是咖啡廳,二樓是錄音棚,三樓是生活區。蘇清晏按了門鈴,很快有人來開門——是個扎着髒辮的年輕女孩,穿着寬大的T恤和破洞牛仔褲,耳朵上打了七八個耳釘。
“找誰?”女孩嚼着口香糖問。
“我找顧夜白先生,約了兩點。”
“哦,清晏是吧?夜白哥在樓上等你。”女孩側身讓她進來,“我叫小米,是這裏的助理兼打雜的。上來吧。”
工作室很大,挑高至少六米,四面都是玻璃窗,光線很好。牆上掛着各種樂器和抽象畫,地上散落着樂譜和雜志。最裏面是一個小舞台,上面擺着鋼琴、吉他、架子鼓。
顧夜白正坐在鋼琴前彈奏着什麼,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來了?坐。”
蘇清晏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下。小米給她倒了杯檸檬水:“夜白哥,那我先下去了,有事叫我。”
顧夜白點點頭,等小米離開後,他對蘇清晏說:“別緊張,就是很簡單的一段念白。我寫了一首歌,叫《琉璃》,中間需要一段法語的旁白。你的聲音很幹淨,很適合。”
他遞給她一張紙。上面是一段法文:
“La vie est comme un morceau de verre coloré,
Brillant et fragile sous le soleil.
Quand il tombe et se brise,
Les éclats dispersés reflètent encore la lumière.
Mais personne ne sait combien de coupures il laisse.”
(人生就像一塊彩色玻璃,
在陽光下璀璨而易碎。
當它墜落破碎,
散落的碎片依然折射光芒。
但無人知曉它留下多少傷痕。)
蘇清晏輕聲讀了一遍。文字很美,但也很悲傷。
“需要帶什麼樣的情緒?”她問。
“平靜中帶着一點懷念,一點遺憾。”顧夜白說,“不用太刻意,就像在講一個很久以前的故事。”
他帶她進錄音棚。房間不大,但設備專業。蘇清晏戴上耳機,站在麥克風前。顧夜白在控制室裏,透過玻璃窗對她比了個OK的手勢。
音樂響起——簡單的鋼琴旋律,像雨滴落在玻璃上。
蘇清晏閉上眼睛,想着父親,想着母親,想着這一個月來的天翻地覆。她開口,用法語緩緩念出那段文字。聲音很輕,像耳語,像嘆息。
一遍就過了。
顧夜白從控制室出來,眼神裏有一絲驚訝:“你很有天賦。不僅僅是發音標準,更重要的是……你懂那些文字在說什麼。”
“因爲感同身受。”蘇清晏摘下耳機,“顧先生……不,夜白,這首歌是寫給誰的嗎?”
顧夜白沉默了幾秒:“寫給我妹妹。她三年前去世了,白血病。”
“對不起……”
“沒什麼。”顧夜白笑了笑,笑容裏有淡淡的悲傷,“她很喜歡玻璃制品,收藏了很多。她說玻璃最誠實——看起來堅硬,其實一碰就碎;看起來透明,其實藏着彩虹。就像人生。”
蘇清晏不知道該說什麼。
“走吧,我送你回去。”顧夜白拿起車鑰匙,“報酬我讓小米明天打給你,五千,可以嗎?”
“太多了……”蘇清晏知道市場價,這種簡單的念白一般一兩千。
“我覺得值。”顧夜白說,“而且,這只是開始。我還有其他作品需要法語部分,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長期合作。”
他們下樓,上了顧夜白的車——一輛很舊的吉普牧馬人,車上堆着樂譜和礦泉水瓶。
“不好意思,有點亂。”顧夜白把副駕駛座上的東西扔到後座,“我這人不太講究。”
車子駛出798。下午的陽光很好,透過車窗灑進來,暖洋洋的。
“你和沈聿……是什麼關系?”顧夜白突然問,問得很直接。
蘇清晏身體一僵。
“別緊張,我不是打聽隱私。”顧夜白說,“只是提醒你,沈聿這個人……水很深。他幫你,一定有他的目的。在這個圈子裏,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對你好。”
“我知道。”蘇清晏低聲說,“但我沒有選擇。”
“你有的。”顧夜白看了她一眼,“只是那個選擇比較難。清晏,如果你需要幫助,可以找我。我雖然不是什麼大人物,但在音樂圈還算有點人脈。給你介紹個正經工作,或者幫你聯系留學,都可以。”
蘇清晏心裏一暖。這是出事以來,第一個沒有附加條件地幫助她的人。
“謝謝你,夜白。但是……我現在還不能走。媽媽的病需要錢,我爸的債需要還。等我處理好這些事,也許……”
“我明白。”顧夜白點點頭,“那就好好保護自己。天上人間那種地方,待得越久,陷得越深。早點脫身。”
車子在醫院門口停下。蘇清晏下車前,顧夜白叫住她:“清晏,記住一件事——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丟掉自己的底線。那是一個人最後的尊嚴。”
“我會記住的。”
周五晚上七點,天上人間。
蘇清晏換上制服,準備開始今晚的工作。更衣室裏只有她一個人,莉莉她們都已經被安排去了其他包廂。她知道,這是曼姐的特意安排——自從她和沈聿、周先生扯上關系後,曼姐對她的態度明顯不同了。
“清晏,準備好了嗎?”曼姐推門進來,手裏拿着一個禮盒,“周先生讓人送來的,說是下周三酒會要穿的禮服。你試試,不合適的話還有時間改。”
禮盒裏是一件淺香檳色的晚禮服,真絲材質,設計簡約大方,V領但不暴露,裙擺及地,腰部有一條細水晶腰帶。還有配套的高跟鞋和手包。
“很貴吧?”蘇清晏摸着柔軟的布料。
“Dior的當季新款,大概十萬左右。”曼姐說得很隨意,“周先生對女伴一向大方。不過這也是他的要求——你代表的是他的品味和面子,所以必須完美。”
蘇清晏試穿禮服。尺寸剛剛好,像量身定做。鏡中的她,香檳色襯得皮膚愈發白皙,水晶腰帶勾勒出纖細的腰身。她盤起長發,露出修長的脖頸和鎖骨,整個人像從古典油畫裏走出來的貴族少女。
“不錯。”曼姐點點頭,“周三下午四點,會有化妝師和發型師來會館給你做造型。六點,周先生來接你。酒會是七點開始,十點結束。記住,少說話,多微笑。”
“我需要準備什麼話題嗎?”
“不需要。”曼姐說,“周先生會引導談話。如果別人問你問題,簡單回答就好。如果有人問你和周先生的關系,就說‘朋友’。不要多說,也不要否認。”
蘇清晏明白。她要扮演的,是一個得體、優雅、但背景模糊的女性形象。既不能太張揚,也不能太透明。
換回制服後,曼姐帶她去“蘭花廳”。今晚沈聿又來了,還帶了幾個生意上的夥伴。
推開包廂門,蘇清晏立刻感覺到氣氛不對。沈聿坐在主位,臉色陰沉,面前擺着一瓶已經空了大半的威士忌。其他幾個人也都表情嚴肅,包廂裏煙霧繚繞。
“沈先生。”蘇清晏輕聲打招呼。
沈聿抬眼看了她一下,沒說話,只是示意她倒酒。
她走過去,拿起酒瓶。剛倒滿一杯,沈聿突然開口:“今天不用你服務,出去。”
聲音冰冷,帶着明顯的怒氣。
蘇清晏一愣,看向曼姐。曼姐對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先離開。
她退出包廂,關上門。走廊裏,曼姐低聲說:“沈先生今天心情不好,生意上出了點問題。你別往心裏去。”
“什麼生意?”
“不該問的別問。”曼姐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去‘竹韻廳’吧,周先生一會兒過來,想先跟你聊聊周三的安排。”
蘇清晏點點頭,走向竹韻廳。路過樓梯口時,她聽到下面傳來吵鬧聲——
“你算什麼東西?敢攔我?”
是莉莉的聲音。
蘇清晏往下走了幾步,看到一樓大廳裏,莉莉正和一個年輕男人爭執。那男人看起來二十出頭,穿着潮牌,染着金色頭發,戴着墨鏡,身後還跟着兩個保鏢模樣的人。
“江先生,不好意思,我們這兒是會員制……”前台經理試圖解釋。
“會員制怎麼了?老子有錢!”年輕男人一把推開經理,“我聽說你們這兒有個叫清晏的,讓她出來陪我!”
蘇清晏心裏一驚。
“江先生,清晏今晚已經有安排了。”經理賠着笑,“要不我給您安排其他姑娘?莉莉就很不錯,是我們這兒的頭牌……”
“我就要清晏!”男人不依不饒,“我朋友說了,那丫頭又純又辣,還會說法語。我今天非要見見她不可!”
莉莉在旁邊臉色鐵青。被當面說不如別人,對她們這種人來說是最大的羞辱。
蘇清晏想躲開,但已經晚了。男人抬頭看到了她,眼睛一亮:“喲,這不是清晏嗎?本人比照片還漂亮!”
他三步並作兩步沖上樓,兩個保鏢緊隨其後。經理想攔,但被保鏢推開。
“清晏是吧?我叫江亦辰。”男人摘下墨鏡,露出一張俊朗的臉——確實是明星相,五官精致,皮膚白皙,只是眼神裏有一種讓人不舒服的輕浮,“我最近在拍一部電影,需要個法語顧問,聽說你很合適。”
蘇清晏後退一步:“對不起,我現在在工作,不方便。”
“工作?不就是陪酒嗎?”江亦辰笑了,“陪我喝酒也是工作。走,我開個包廂,咱們好好聊聊。”
他伸手來拉她,蘇清晏躲開:“江先生,請自重。”
“自重?”江亦辰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在這種地方上班,還裝什麼清純?說吧,一晚上多少錢?我出雙倍。”
這話說得很大聲,走廊裏其他服務生和客人都看了過來。蘇清晏的臉瞬間白了。
“江亦辰,你夠了。”
一個冰冷的聲音從三樓傳來。
沈聿站在樓梯口,居高臨下地看着下面。他不知什麼時候出來的,臉色比剛才更陰沉,眼神像刀子一樣扎在江亦辰身上。
江亦辰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喲,沈老板也在啊?怎麼,這丫頭是你的人?”
“是又如何?”沈聿一步一步走下來,“在我的地盤上,動我的人,誰給你的膽子?”
他的氣場太強,江亦辰身後的兩個保鏢都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沈老板,別生氣嘛。”江亦辰雖然還在笑,但語氣軟了下來,“我就是開個玩笑。我這不是剛回國,不懂規矩嘛。”
“不懂規矩就學。”沈聿走到蘇清晏身邊,將她擋在身後,“現在,滾。”
一個字,冰冷刺骨。
江亦辰臉上的笑容掛不住了:“沈聿,我給你面子,你別給臉不要臉。我江家在京城也不是吃素的。”
“江家?”沈聿笑了,笑容裏全是諷刺,“你爸江振業見了我,也得叫一聲沈先生。你算什麼東西?”
江亦辰的臉瞬間漲紅。他想說什麼,但被身後的保鏢拉住了。保鏢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句,江亦辰的臉色變了變,最後狠狠瞪了沈聿一眼,轉身走了。
一場鬧劇結束。
沈聿轉身看向蘇清晏:“沒事吧?”
“沒事,謝謝沈先生。”
“以後遇到這種人,直接叫保安。”沈聿說,“不用跟他廢話。”
“我……”
“去工作吧。”沈聿擺擺手,轉身上樓。走到樓梯口時,他突然停下,回頭看了她一眼,“周三的酒會,周明遠帶你去?”
蘇清晏點頭。
“注意分寸。”沈聿說完,進了包廂。
蘇清晏站在原地,心裏亂糟糟的。江亦辰的事、沈聿的態度、周三的酒會……一切像一張網,將她越纏越緊。
曼姐走過來,拍拍她的肩:“看到了吧?這就是這個圈子的常態。江亦辰那種紈絝子弟,仗着家裏有幾個錢,到處惹是生非。你今天運氣好,有沈先生護着。但不可能每次都這麼幸運。”
“曼姐,江亦辰是什麼人?”
“江氏集團的小公子,剛從英國留學回來,現在在娛樂圈混。”曼姐點了支煙,“他爸江振業是做地產的,身家上百億。但這小子不學無術,整天泡妞飆車惹事。他看上你,不是好事。你最近小心點,他可能會再來找你。”
蘇清晏的心沉了下去。
“不過也不用太擔心。”曼姐吐出一口煙圈,“有沈先生在,江亦辰不敢亂來。沈聿雖然狠,但護短。他既然說了你是他的人,就會護着你。”
“曼姐,沈先生他……到底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蘇清晏終於問出了這個困擾她很久的問題,“如果只是需要一個女伴,比我漂亮、比我聽話的姑娘多得是。爲什麼是我?”
曼姐沉默了很久。煙燃到盡頭,她掐滅煙蒂,才緩緩開口:“清晏,你知道沈聿的母親是怎麼死的嗎?”
蘇清晏搖頭。
“自殺。”曼姐說,“二十年前,沈聿十歲的時候。他母親是個大家閨秀,會彈鋼琴,會說法語,長得也很美。但沈聿的父親是個混混,整天在外面打打殺殺。有一次仇家上門,當着他母親的面砍了他父親一條胳膊。他母親受了刺激,從那以後精神就不太正常。後來有一天,她從自家陽台上跳了下去,就死在沈聿面前。”
蘇清晏倒吸一口涼氣。
“沈聿這輩子最恨兩件事。”曼姐繼續說,“一是他父親的仇家,二是他自己的無能。他覺得如果自己當時強大一點,就能保護母親。所以他拼命往上爬,不擇手段。現在,他成功了,但母親回不來了。”
她看着蘇清晏:“你長得……很像他母親年輕時的樣子。特別是眼睛,還有那種清冷的氣質。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也嚇了一跳。”
蘇清晏渾身發冷。她明白了。沈聿幫她,不是因爲她是誰的女兒,不是因爲她會說法語,而是因爲她像他死去的母親。
這是一種補償,一種執念,一種……病態的寄托。
“所以你要小心。”曼姐的聲音很輕,“沈聿對你好,可能是因爲移情。但移情是最不穩定的感情。哪天他發現你不是他想象中的那個人,可能會翻臉無情。”
蘇清晏點頭,手心裏全是冷汗。
“不過也不用太悲觀。”曼姐又說,“至少現在,他對你是真心的好。利用好這個機會,多攢點錢,早點脫身。”
正說着,周先生到了。
曼姐立刻換上職業笑容:“周總,您來了。清晏正等您呢。”
周明遠今天穿得很休閒,淺藍色襯衫,米色長褲,看起來很放鬆。他對蘇清晏點點頭:“清晏,我們去竹韻廳聊。”
竹韻廳裏,茶已經泡好。周明遠示意蘇清晏坐下,然後遞給她一個文件夾:“這是周三酒會的基本信息。出席人員、流程、注意事項。你大概看一下。”
蘇清晏翻開文件夾。裏面是美國商會的年度晚宴,地點在京倫飯店,出席的有各國大使、企業家、文化界人士。流程很正式:籤到、雞尾酒會、晚宴、演講、舞會。
“你需要記住幾個關鍵人物。”周明遠拿出一張名單,“這位是美國商會的會長史密斯先生,這位是法國駐華使館的文化參贊杜邦先生,這位是華裔企業家李女士……如果遇到他們,我會介紹你認識。你只需要簡單打招呼,不用多說。”
“我需要準備什麼話題嗎?”
“不用。”周明遠說,“如果別人問你做什麼的,就說你在學習法語和藝術史。如果問你和我的關系,就說我們是朋友。其他的,我會應付。”
他的安排和曼姐說的一樣。蘇清晏點點頭:“我明白了。”
“還有一件事。”周明遠看着她,“酒會上可能會遇到一些……不太友好的人。特別是女性,可能會問一些尖銳的問題。你不用理會,保持微笑就好。”
“什麼樣的問題?”
“比如,你是不是我的新女友,我們怎麼認識的,你以前是做什麼的……這種問題,敷衍過去就行。”周明遠說得很委婉,但蘇清晏聽懂了——會有人質疑她的身份,懷疑她是“那種女人”。
“我知道了。”
周明遠滿意地點點頭:“你比我想象的聰明。好好表現,如果這次順利,以後還有很多這樣的場合。對你來說,這也是積累人脈的機會。”
“謝謝周先生。”
“叫我明遠就好。”周明遠笑了笑,“不用這麼客氣。我們是合作夥伴,不是上下級。”
話雖這麼說,但蘇清晏知道,他們之間永遠不可能是平等的合作夥伴。他是雇主,她是雇員,就這麼簡單。
聊完正事,周明遠突然問:“你和沈聿……很熟?”
蘇清晏心裏一緊:“不算熟,只是在會館見過幾次。”
“沈聿這個人,不簡單。”周明遠端起茶杯,“我跟他打過幾次交道,做生意是一把好手,但手段太狠。你跟他打交道,要小心。”
這是今天第二個人提醒她要小心沈聿了。
“謝謝周先生提醒。”
“叫我明遠。”周明遠糾正她,“清晏,我這個人說話比較直。我找女伴,不是找情人,也不是找女朋友。我需要的是一個能帶出去、能幫我應付社交場合的合作夥伴。所以,只要你做好分內的事,我不會幹涉你的私生活。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蘇清晏點頭:“明白。”
“那就好。”周明遠站起身,“周三見。六點,我去會館接你。”
他走了。蘇清晏坐在包廂裏,看着那份文件夾,心裏五味雜陳。
所有人都提醒她要小心——小心沈聿,小心江亦辰,小心這個圈子裏的每一個人。但她已經進來了,出不去了。
窗外,北京城的夜色正濃。天上人間的霓虹燈在黑暗中閃爍,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冷冷地看着這個浮華世界裏的每一個人。
周六下午,蘇清晏去了顧夜白的工作室。
這次不是錄音,是顧夜白說要給她介紹一個工作機會。到了工作室,她發現除了顧夜白,還有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穿着中式長衫,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氣質端莊。
“清晏,這位是方老師,國家大劇院的法語顧問。”顧夜白介紹,“方老師最近在排一部中法合作的音樂劇,需要一位法語發音指導。我推薦了你。”
蘇清晏有些意外:“我?可我不是專業學戲劇的……”
“不需要專業學戲劇。”方老師開口,聲音很溫和,“我們需要的是一個法語發音純正,對語言有感覺的人。夜白給我聽了你的錄音,我覺得很不錯。”
她從包裏拿出一份樂譜:“這是音樂劇的劇本,改編自法國作家聖埃克蘇佩裏的《小王子》。裏面有很多法語台詞和歌詞。你需要做的,就是指導演員的法語發音,確保他們在舞台上的發音標準、自然。”
蘇清晏接過樂譜。劇本很厚,密密麻麻的法文。
“工作時間比較靈活,主要在晚上和周末,因爲演員白天要排練。”方老師說,“報酬按小時算,一小時五百。如果項目成功,還有獎金。”
一小時五百。這個價格很高。
“可我白天要照顧母親……”
“沒關系,我們可以根據你的時間調整。”方老師說得很通融,“清晏,我看了你的資料,北外法語系的高材生,很可惜沒有畢業。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推薦你去我們劇院的國際部做兼職翻譯,收入雖然不多,但勝在穩定。”
這又是一個機會。一個脫離會館、走上正軌的機會。
“方老師,謝謝您。”蘇清晏由衷地說,“我會好好考慮。”
“不急,你想好了隨時聯系我。”方老師遞給她名片,“夜白說你是個有才華的姑娘,不應該被埋沒。我也這麼覺得。”
方老師走後,顧夜白對蘇清晏說:“這是個好機會。國家大劇院的工作,雖然錢不多,但是正經工作,也能積累人脈。比你在會館強多了。”
“我知道。”蘇清晏說,“可是……我現在需要錢。大劇院的工資,不夠我媽的醫藥費和我爸的債。”
“錢可以慢慢掙。”顧夜白看着她,“但有些路,一旦走上去了,就回不了頭了。清晏,你還年輕,還有選擇的餘地。”
蘇清晏沉默。
“沈聿那邊,你打算怎麼辦?”顧夜白問得很直接。
“我不知道。”蘇清晏實話實說,“他幫了我很多,我欠他的人情。而且……曼姐說,他幫我是因爲我像他母親。”
顧夜白皺了皺眉:“那更危險。移情是一種心理疾病,他可能會把你當成母親的替代品,對你要求越來越高,越來越控制。哪天他發現你不是,可能會……”
他沒說完,但意思很清楚。
“我明白。”蘇清晏說,“可是夜白,我現在真的沒有選擇。媽媽的病需要最好的治療,那需要錢。沈聿能提供,其他人不能。”
“周明遠呢?”
“周先生只是雇我當女伴,每個月五萬,不夠。”
顧夜白嘆了口氣:“清晏,我可以借你錢。雖然我沒有沈聿那麼有錢,但一兩百萬還是拿得出來的。你可以慢慢還,不要利息。”
蘇清晏驚訝地看着他。這是第三個要借錢給她的人——陸承洲、沈聿、顧夜白。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要顧夜白的錢。不是因爲不愛錢,而是因爲……顧夜白是唯一一個不求回報、真心幫她的人。她不能利用這份善意。
“夜白,謝謝你。”她輕聲說,“但你的錢也是辛苦掙來的。我會自己想辦法。”
“你所謂的想辦法,就是在會館上班,做沈聿的……什麼人?”
“我不知道。”蘇清晏苦笑,“也許是什麼都不是。也許有一天,他會膩了,我就自由了。”
顧夜白看着她倔強的側臉,突然想起自己的妹妹。妹妹生病時也是這樣,明明很痛苦,卻從不喊疼,總是笑着說“我沒事”。
“清晏,答應我一件事。”他說,“如果有一天,你撐不住了,或者遇到危險了,一定要聯系我。我的手機二十四小時開機。”
“好,我答應你。”
從工作室出來,天已經黑了。蘇清晏打車回醫院,路上接到了陸承洲的電話。
她猶豫了很久,還是接了。
“清晏,我在醫院門口。”陸承洲的聲音很平靜,“我們能談談嗎?最後一次。”
蘇清晏讓司機在醫院門口停下。果然,陸承洲站在路燈下,手裏拿着一個文件袋。三天不見,他看起來更加憔悴,但眼神很堅定。
“承洲……”
“清晏,你先別說話,聽我說。”陸承洲打斷她,“我查過了。沈聿的母親二十年前自殺,死因是抑鬱症。他父親後來也死了,仇殺。沈聿從小在道上混,十六歲就砍過人,十八歲進過少管所,二十歲接手家族的娛樂產業,二十五歲洗白。他的公司表面做地產和投資,實際上還涉足高利貸、地下賭場,甚至……”
他頓了頓:“甚至毒品。雖然他現在不親自碰,但他手下的人在做。”
蘇清晏臉色發白。
“還有周明遠。”陸承洲繼續說,“他前妻是個法國藝術家,三年前在瑞士滑雪時意外身亡。但有人懷疑那不是意外,因爲周明遠在妻子死前三個月,給她買了巨額保險。而且他妻子死後,他很快接手了她的畫廊和收藏,價值上億。”
他拿出一份文件:“這是我托人查到的資料,雖然不完整,但足夠證明這兩個人都不幹淨。清晏,你不能跟他們扯上關系,太危險了。”
蘇清晏接過文件,手指在顫抖。她知道沈聿和周明遠不簡單,但沒想到這麼復雜。
“承洲,謝謝你。”她低聲說,“但你知道這些又怎麼樣?你能幫我媽媽付醫藥費嗎?能幫我還八千萬的債嗎?”
“我能。”陸承洲說得很堅定,“我跟我爸攤牌了。我說如果他不幫我,我就放棄繼承權,離開陸家。他妥協了。他答應借你五百萬應急,剩下的我們可以慢慢還。”
蘇清晏震驚地看着他:“你瘋了?爲了我,值得嗎?”
“值得。”陸承洲握住她的手,“清晏,我從小到大,喜歡的人只有你。我想娶的人也只有你。錢沒了可以再掙,家沒了可以重建,但如果你沒了,我就什麼都沒了。”
他的手掌很溫暖,但蘇清晏卻覺得燙。她抽回手:“承洲,我不能接受。”
“爲什麼?”
“因爲我不能毀了你。”蘇清晏的眼眶紅了,“你是陸家的繼承人,前途無量。如果你爲了我跟家裏鬧翻,你會失去一切。而且……就算你爸借我五百萬,也只是杯水車薪。八千萬的債,我要還到什麼時候?”
“我們可以一起還。”陸承洲說,“我畢業後可以當律師,一年掙幾百萬不是問題。我們可以制定一個還款計劃,十年,二十年,總能還清的。”
他說得很認真,眼裏的光像少年時一樣純粹。
蘇清晏的心像被撕成了兩半。一半在說:答應他,跟他走,過平凡但安穩的生活。另一半在說:不能拖累他,不能讓他爲了你放棄一切。
最後,理智占了上風。
“對不起,承洲。”她轉身,背對着他,“我已經做了選擇。你走吧,別再來了。”
“清晏!”
“如果你真的爲我好,就請離開。”蘇清晏的聲音在顫抖,“讓我自己走這條路。是福是禍,我都認了。”
她跑進醫院,沒有再回頭。
陸承洲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後。手裏的文件袋掉在地上,散落一地。
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孤單。
三樓的一扇窗戶後,沈聿站在那裏,看着樓下的一幕。陳默站在他身後,低聲匯報:“陸承洲查了您和周明遠的背景,應該是動用了陸家的關系網。”
“讓他查。”沈聿點了支雪茄,“查到又能怎麼樣?陸振華那個老狐狸,不會讓兒子娶蘇清晏的。門第之見,是這些所謂‘世家’最大的悲哀。”
“需要處理一下嗎?”
“不用。”沈聿吐出一口煙圈,“讓那小子自己折騰。蘇清晏不會跟他走的,她太清醒,也太驕傲。”
陳默點頭,又問:“周三的酒會,需要安排人跟着嗎?”
“安排兩個,暗中保護。”沈聿說,“周明遠那邊……我總覺得不對勁。他前妻的死,沒那麼簡單。”
“您懷疑……”
“我什麼都不懷疑。”沈聿打斷他,“只是防人之心不可無。蘇清晏現在是我的人,不能出任何差錯。”
“是。”
沈聿看着窗外的夜色,突然問:“顧夜白那邊呢?他最近跟蘇清晏走得很近。”
“顧夜白給蘇清晏介紹了國家大劇院的工作,應該是真心想幫她。”陳默說,“他背景幹淨,就是普通的音樂人,沒什麼威脅。”
“是嗎?”沈聿笑了笑,“在京城這個圈子裏,背景幹淨的人,要麼是傻子,要麼是高手。你覺得顧夜白是哪一種?”
陳默愣了一下,沒回答。
“繼續盯着。”沈聿說,“我要知道每一個接近蘇清晏的人,有什麼目的。”
“是。”
沈聿轉身,看着牆上的一幅畫——那是他母親的畫像,畫中的女人穿着旗袍,坐在鋼琴前,側臉溫柔。眼睛,確實很像蘇清晏。
“媽,如果當年我有能力保護你,你是不是就不會死?”他輕聲說,像是在問畫中人,又像是在問自己。
沒有人回答。
窗外的北京城,燈火通明,像一個巨大的琉璃迷宮。每個人都在裏面尋找出路,但大多數人都迷失了方向。
蘇清晏也是其中之一。
只是她自己還不知道,她已經成了這個迷宮裏,很多人眼中的獵物。
或者,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