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章:書墨染童年(1935-1937)

私塾的門檻高,李子榮得手腳並用才能爬過去。

三年了,自那日他在窗外接上“晚照對晴空”的句子,周先生便允他每日來聽一個時辰的課。起初是趴在窗台上,後來有了張小竹凳,再後來,先生指着最末一排的空位:“坐那兒。”

那位置緊挨着後門,門縫裏能看見巷子的一角。春天時有賣花姑娘提着竹籃走過,籃裏的梔子花白得晃眼;夏天有挑西瓜的擔子歇在樹蔭下,刀切進瓜皮時“咔嚓”一聲脆響;秋天最好,炒栗子的香氣能飄進來,混着墨汁的味道,變成一種古怪又誘人的氣息。

但李子榮大多時候不看門外。他盯着先生手中的戒尺——棗木的,用得久了,被無數雙手心磨出了包漿,在晨光裏泛着溫潤的光,像某種動物的脊骨。

“今天講《千字文》。”周先生的聲音不急不緩,“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孩子們跟着念,聲音參差不齊。李子榮不念,他在心裏默記。先生說過,讀書要過心,不是過嘴。

“李三狗!”戒尺“啪”地敲在桌上,“眼睛往哪兒看?”

叫三狗的孩子一哆嗦,忙收回盯着窗外麻雀的視線。他是肉鋪趙屠夫的兒子,手上總帶着洗不淨的豬油味,握筆時滑溜溜的,寫出來的字像被踩扁的蚯蚓。

周先生踱步到他桌前,俯身看他的字帖。半晌,直起身:“去,把手洗幹淨。”

三狗紅着臉出去了。先生的目光掃過學堂,最後落在李子榮臉上。

“李子榮,你來說,‘寒來暑往,秋收冬藏’何解?”

李子榮站起來。竹凳發出輕微的“吱呀”聲。他深吸一口氣——空氣裏有墨香、舊書的黴味,還有窗外飄來的桂花香。

“寒天來了,暑天去了;秋天收割,冬天貯藏。”他說完,頓了頓,又補充,“是說四季更替,人要應時而動。”

周先生眼中有光一閃:“哦?如何應時而動?”

“春種,夏長,秋收,冬藏。就像……就像我爹種稻子。”

學堂裏響起壓抑的笑聲。種稻子?這話太土氣。坐在前排的綢緞莊少爺撇了撇嘴,他袖口露出的襯裏是湖綢的,繡着暗紋的竹葉。

周先生卻點頭:“接着說。”

李子榮感到手心出汗。他看着先生的眼睛,那眼睛很老,眼皮鬆垮地垂着,但瞳仁清亮,像兩口深井。

“先生教我們‘閏餘成歲,律呂調陽’,是說歷法要算準了,農時才不會誤。我爹說,誤了農時,一季的收成就沒了,要餓肚子的。”他的聲音漸漸大起來,“讀書和種地一樣,都要趕時節。現在不讀,以後就來不及了。”

滿堂寂靜。

窗外,一只蜻蜓停在窗櫺上,翅膀在陽光裏透明如紗。遠處傳來磨刀匠的吆喝:“磨剪子嘞——戧菜刀——”

周先生走到李子榮桌前,拿起他的字帖。字是臨的顏體,橫平豎直,雖然稚嫩,但骨架端正。尤其那個“藏”字,最後一筆的捺腳拉得長,帶着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力度。

“坐。”先生說。

李子榮坐下。竹凳又“吱呀”一聲。

“今日起,你每日多留一個時辰。”周先生的聲音不大,但整個學堂都聽得見,“我單獨教你《論語》。”

三狗洗完手回來,剛好聽見這句。他站在門口,手上的水珠滴在地上,很快被青磚吸收,留下深色的圓點。他看着李子榮,眼神復雜——有羨慕,有不解,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嫉妒。

---

散學時,日頭已偏西。

孩子們像出籠的麻雀,呼啦啦涌出私塾。綢緞莊少爺家的黃包車等在巷口,車夫見他出來,忙放下車簾,怕夕陽曬着少爺。三狗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裏面是半只燒雞——他爹特意留的,犒勞他今日“被先生罰洗手”。他撕下一條雞腿,邊啃邊往家走,油順着嘴角流下來。

李子榮最後一個出來。他懷裏抱着先生借給他的《論語集注》,書很舊,紙頁泛黃,邊角卷起,像秋天的落葉。先生囑咐:“先讀‘學而’篇,每日抄三遍。不是用手抄,是用心抄。”

他站在私塾門口,等先生鎖門。周先生的手有些抖,銅鎖對了幾次才對準鎖孔。“咔噠”一聲,門鎖上了。先生轉身,看見他還在,微怔:“怎麼不走?”

“等先生。”李子榮說。

周先生笑了,花白的胡子抖了抖。他從袖中摸出兩顆桂花糖,塞進李子榮手裏:“拿着,甜的。”

糖用桑皮紙包着,紙上有先生用朱筆寫的字:“勤”“苦”。李子榮認得這兩個字——先生說過,讀書人一輩子就靠這四個字:勤能補拙,苦盡甘來。

“謝謝先生。”

“回去吧。”周先生拄着拐杖,慢慢往巷子深處走。他的背影在夕陽裏拉得很長,長衫的下擺掃過青石板,發出窸窣的聲響。

李子榮沒有立刻回家。他繞到私塾後面,那裏有棵老槐樹,樹下是口古井。井欄的石頭上被井繩磨出深深的溝痕,像歲月刻下的皺紋。他坐在井欄上,翻開《論語》。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聲音很輕,被風一吹就散了。但他讀得很認真,一個字一個字地啃。有些字不認識,他記下來,打算明日問先生。

“阿榮?”

清脆的聲音。李子榮抬頭,看見小桃紅站在巷子拐角。她還是穿着水紅的衫子,但換成了秋裝的厚布料,袖口鑲了一圈兔毛,白白軟軟的。辮梢的銀鈴鐺隨着她的動作輕響,在黃昏裏格外清晰。

“你怎麼在這兒?”

“我爹讓我來還書。”小桃紅懷裏抱着一本《女兒經》,書用藍布包着,“先生說女子也要識字,借給我看的。”

她走近,在井欄的另一邊坐下。兩人之間隔着一臂的距離,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桂花油香氣——她娘梳頭時用的,整個牛橋村只有她家用得起真桂花榨的油。

“你看的什麼?”小桃紅探過頭。

“《論語》。”李子榮把書遞過去。

小桃紅接過,翻了幾頁。她的手指細長,指甲修剪得整齊,泛着健康的粉色。翻到某一頁時,她停下:“這個字念什麼?”

“念‘恕’。”李子榮湊過去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什麼意思?”

“自己不想受的,也不要加給別人。”李子榮想了想,“就像……你不喜歡別人搶你的糖,你就別搶別人的糖。”

小桃紅“噗嗤”笑了,銀鈴鐺一陣亂響:“誰搶糖啊,又不是三歲小孩。”

笑聲在井台上回蕩。井水很深,映出兩人的倒影——兩個小小的身影,挨得很近,在暮色裏模糊成一片。

“阿榮,”小桃紅忽然正色,“你以後要當先生嗎?像周先生那樣。”

李子榮搖頭:“我不知道。”

“那你想做什麼?”

他沉默了。夕陽正沉到屋脊後,天空從橘紅變成絳紫,最後沉澱成一種深沉的靛藍。第一顆星出現在天邊,很淡,像誰用銀針在綢緞上戳了個小孔。

“我想……”他開口,又停住。

想什麼?想不交租子?想頓頓有白米飯?想讓娘不再熬夜做繡活?想讓爹的腰杆挺直些?這些都不能說,說出來就顯得太小,太俗。

“我想去外面看看。”最後他說,“先生說,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我想看看書裏寫的長江黃河,看看長城,看看海。”

小桃紅睜大眼睛:“海?”

“嗯。先生說海很大,望不到邊,水是藍的,和天連在一起。”

“那得多遠啊……”

“遠也得去。”李子榮的聲音很堅定,“不然白讀了書。”

小桃紅不說話了。她低頭玩着辮梢的銀鈴鐺,鈴鐺在她指尖轉啊轉,反射着最後的天光。許久,她輕聲說:“那……你還回來嗎?”

“當然回來。”李子榮說,“這兒是我家。”

“哦。”小桃紅站起來,拍拍裙子上的灰,“我該回去了,娘該找了。”

她把《女兒經》抱好,轉身要走,又回頭:“阿榮。”

“嗯?”

“你明天還來私塾嗎?”

“來。”

“那我明天也來。”她說完,快步走了。銀鈴鐺的聲音在巷子裏漸行漸遠,最後融入暮色。

李子榮坐在井台上,直到天色完全暗下來。星星一顆接一顆地亮起,像誰在天幕上撒了一把碎銀子。遠處傳來母親喚他吃飯的聲音:“阿榮——回家吃飯了——”

他應了一聲,抱起書往家走。

路過老張頭常蹲的牆角時,他看見那裏空着。地上有個煙鍋磕出的淺坑,坑裏積着雨水,映出一彎新月。

---

冬天來得猝不及防。

一夜北風,氣溫驟降。早晨李子榮推開窗,看見瓦楞上結着白霜,像撒了一層細鹽。菱塘的水面結了薄冰,冰下還能看見遊魚的黑影,緩慢地移動,像在做一個漫長的夢。

秀雲給他做了新棉襖。棉花是舊棉襖裏拆出來的,已經板結,她放在太陽下曬了三天,用竹條細細抽打,才重新蓬鬆起來。面子是藍粗布,裏子是舊床單改的,洗得發白,但很柔軟。

“伸手。”秀雲幫他穿。

李子榮伸胳膊。棉襖有點大,袖子長出半截。秀雲把袖口挽起來,用針線固定。“今年大了,明年正好。”她說。

李守業在灶間燒火,鍋裏煮着紅薯粥。紅薯是去年窖藏的,有些已經長了黑斑,得仔細削掉。削下來的薯皮不舍得扔,曬幹了可以喂雞。

“阿榮,”李守業叫他,“過來。”

李子榮走過去。父親從灶膛裏扒拉出個烤紅薯,表皮焦黑,掰開後金黃流蜜。“吃,暖和。”

紅薯燙手,李子榮左右倒騰着。他掰下一半,遞給父親。李守業搖頭:“你吃,我吃飽了。”

其實沒飽。李子榮知道,父親每頓只喝一碗稀粥,說是不餓。但他看見過父親半夜起來喝水,喝一大瓢,把肚子灌滿。

吃完早飯,李子榮要去私塾。秀雲往他懷裏塞了個手爐——用破瓦罐改的,裏面裝着灶膛裏扒出的炭灰,能暖半天。

“路上滑,小心。”秀雲叮囑。

“知道了。”

走出家門,寒氣撲面而來。巷子裏的石板結了冰,亮晶晶的。李子榮走得很小心,還是滑了一下,差點摔倒。他扶住牆,牆上的苔蘚凍硬了,摸上去像砂紙。

私塾裏生了炭盆。一小盆炭火放在教室中央,孩子們圍坐着,伸出凍得通紅的手。周先生坐在講台上,手裏捧着個手爐——銅的,刻着纏枝蓮紋,是某屆學生送的。

“今日講《孟子》。”先生開口,呼出的白氣在冷空氣裏凝成霧,“孟子曰: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孩子們跟着念。聲音在寒冷的空氣裏有些發抖,但很整齊。李子榮注意到,三狗今天特別認真,眼睛盯着課本,一字一頓地念。他手上生了凍瘡,腫得像饅頭,握筆時微微發抖。

課間,周先生把李子榮叫到跟前。

“《論語》讀到哪裏了?”

“讀到‘爲政’篇。”

“有何心得?”

李子榮想了想:“先生說‘爲政以德,譬如北辰’,是說做官要靠德行,像北極星一樣,自己不動,衆星自然圍繞。但我覺得……”他猶豫了一下。

“但說無妨。”

“但我覺得,要是星星不想圍着轉呢?要是它們想往別處去呢?”

周先生深深地看他一眼:“那便是亂世。”

炭盆裏的炭“啪”地爆了一聲,濺出幾點火星。先生用火鉗撥了撥炭:“接着說。”

“我爹說,現在的官,德行好的少。收租子的衙役,催稅的錢糧師爺,還有保長……他們不爲百姓想。”李子榮的聲音低下去,“先生說讀書能明理,但明理了,看着這些,心裏更難受。”

教室裏很安靜。其他孩子都看過來,連三狗也抬起頭。窗外,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歪着頭往裏看,黑豆似的眼睛映着炭火的光。

周先生沉默良久。他放下手爐,走到窗邊。窗玻璃上結着冰花,像一片片羽毛,又像蕨類植物的葉脈。

“子榮,”他說,聲音很輕,“你記住,讀書不是爲了改變世界,是爲了在世界改變你之前,先明白自己是誰。”

李子榮似懂非懂。

先生轉身,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不是《論語》,也不是《孟子》,是一本手抄的冊子,紙頁已經發黃。

“這是我年輕時遊學的筆記。”他說,“你拿去看。裏面有句話,我至今記得——‘君子不器’。”

“什麼意思?”

“器物有固定的用途,碗用來盛飯,刀用來切菜。但人不該被固定。”先生把書遞給他,“你不是非要當官,也不是非要種地。你讀了書,明理了,就知道這世上還有第三條路。”

“什麼路?”

“你自己的路。”先生說。

李子榮接過書。書很薄,但很重。他翻開第一頁,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寫着:“光緒二十三年春,遊金陵,見飢民載道……”

放學時,雪開始下了。

起初是細碎的雪粒,打在瓦片上沙沙響。漸漸變成雪花,一片片,鵝毛似的,從鉛灰色的天空緩緩飄落。孩子們歡呼着沖出去,伸手接雪。三狗幹脆張開嘴,讓雪落進嘴裏,咂咂嘴:“不甜!”

李子榮把書揣進懷裏,用棉襖緊緊裹住。他走出私塾,看見小桃紅撐着油紙傘等在巷口。傘是新的,桐油的味道很濃,傘面上畫着紅梅,雪落在上面,很快融化成水珠。

“給你。”小桃紅遞過來一把傘。

“你怎麼……”

“我猜你沒帶傘。”小桃紅臉凍得通紅,鼻尖更是紅得像顆櫻桃,“走吧,我送你一段。”

兩人並肩走在雪裏。雪很安靜,落在地上悄無聲息。青石板漸漸白了,屋瓦漸漸白了,整個世界都蒙上了一層柔軟的絨。巷子裏少有行人,只有他們倆的腳步聲——小桃紅的布鞋踩在雪上“咯吱咯吱”,李子榮的草鞋沒有聲音,只在雪上留下淺淺的印子。

“你冷嗎?”小桃紅問。

“不冷。”

“手給我看看。”

李子榮伸出手。手上也有凍瘡,但比三狗輕些。小桃紅從懷裏掏出個小瓷盒,打開,裏面是淡黃色的膏體。

“凍瘡膏,我娘做的。”她用指尖挖了一點,塗在李子榮手上。膏體冰涼,但很快化開,帶着草藥的氣味。

“謝謝。”

“謝什麼。”小桃紅低頭,仔細地塗,“你手要是凍壞了,怎麼寫字?不寫字,怎麼讀萬卷書,行萬裏路?”

李子榮心裏一暖。他想說什麼,卻看見前面巷口蹲着個人影。

是老張頭。

他蹲在雪裏,身上只穿件破夾襖,凍得縮成一團。面前依舊擺着那個破碗,碗裏積了半碗雪,早就沒有糖了。

李子榮走過去,從懷裏掏出早上母親給的兩個銅板——本來想買紙的。他彎腰,放進碗裏。銅板撞在碗底,發出沉悶的響聲。

老張頭抬起頭。他的胡子結了霜,眼睛紅腫,看人時得眯着。他看了李子榮一會兒,笑了:“阿榮啊。”

“張爺爺,回家吧,雪大了。”

“家?”老張頭呵呵笑,“哪兒有家?橋洞底下,就是家。”

他從懷裏摸出個東西——還是梨膏糖,用油紙包着,這次紙上畫的是個歪歪扭扭的房子。

“給你,”他說,“吃了,心裏暖和。”

李子榮接過糖。糖很硬,在低溫裏像塊石頭。他剝開油紙,放進嘴裏。糖慢慢化開,甜味在舌尖蔓延,帶着薄荷的清涼。

“甜嗎?”老張頭問。

“甜。”

“甜就好。”老張頭站起來,腿腳不靈便,差點摔倒。李子榮扶住他。老人身上有股復雜的味道——煙味、汗味、還有雪的味道。

“阿榮,”老張頭握着他的手,手很冰,像冰塊,“記住爺爺一句話。”

“您說。”

“人這一輩子,就像這雪。”老張頭看着漫天飛舞的雪花,“看着幹淨,落到地上,就髒了。但髒了也得活着,活着就有盼頭。”

他說完,鬆開手,蹣跚着往巷子深處走去。雪落在他肩上,很快積了薄薄一層。他的背影在雪幕裏越來越模糊,最後消失在拐角。

李子榮站在原地,嘴裏還含着糖。甜味漸漸淡去,剩下一種說不清的滋味,像藥,像淚,像這個冬天的全部寒冷和溫暖。

小桃紅走過來,把傘往他那邊傾斜。

“走吧。”她說。

兩人繼續往前走。雪越下越大,整個世界只剩下兩種顏色:白的是雪,黑的是巷子、屋檐、遠山。偶爾有燈籠的光從門縫裏透出來,昏黃的一小團,在雪夜裏顯得格外溫暖。

走到李家門口時,小桃紅停下。

“就送到這兒。”

“進去坐坐?暖和暖和。”

“不了,娘該着急了。”小桃紅把傘塞給他,“你拿着,明天還我。”

她轉身跑進雪裏。水紅的衫子在雪白的世界裏格外鮮豔,像一簇跳動的火焰。銀鈴鐺的聲音被雪吸收了,聽不真切,但李子榮知道她在跑,跑得很快,辮子在身後飛揚。

他推開家門。屋裏點着油燈,父親在補漁網,母親在納鞋底。灶上煨着紅薯粥,熱氣從鍋蓋邊緣冒出來,在燈光裏盤旋上升。

“回來啦?”秀雲抬頭,“餓了吧?粥馬上好。”

李子榮點點頭。他脫下棉襖,抖掉上面的雪。雪落在泥地上,很快化成一灘水。他把周先生給的書拿出來,放在桌上。書頁有些潮了,但字跡依然清晰。

“爹,娘,”他忽然開口,“我以後要好好讀書。”

李守業停下手中的活計,看着他:“怎麼突然說這個?”

“就是……想讀。”李子榮說,“讀很多很多書,讀到明白爲止。”

秀雲笑了,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好,讀吧。爹娘供你。”

油燈的光在牆上跳動,投出一家三口的影子——父親佝僂的背,母親低垂的頭,孩子挺直的腰杆。影子很大,幾乎占滿了整面牆,在寂靜的雪夜裏,像一個莊嚴的承諾。

窗外,雪還在下。紛紛揚揚,無窮無盡,仿佛要把這一年所有的寒冷、所有的艱辛、所有的盼望,都凝固在這片潔白裏。

而李子榮知道,明天雪會停,太陽會出來,雪會融化,露出青石板的本來面目。日子還要繼續,讀書還要繼續,成長還要繼續。

他翻開書,就着油燈的光,開始讀:“光緒二十三年春,遊金陵,見飢民載道……”

字跡在燈光裏微微顫動,像那些在歷史深處行走的人影,穿過風雪,穿過時光,來到這個江南水鄉的冬夜,來到一個孩子面前,輕輕叩響他的心門。

門開了。

光涌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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