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水底的字跡
水漫過青石板的時候,沒有聲音。
只是一種緩慢的、無可挽回的覆蓋,像時間本身——無聲,無形,但能淹沒一切。先是潤溼石板的邊緣,讓那些被幾代人鞋底磨出的凹痕變成深色;然後一寸一寸往上爬,淹沒刻在石縫裏的青苔,淹沒某年端午孩子用粉筆畫的跳房子格子,淹沒昨夜風吹落的槐花瓣。
最後,整塊石板沉入水下,在水庫昏黃的光線裏泛着幽暗的光澤,像一塊巨大的、沉沒的硯台。
陳默蹲在水庫岸邊,看着這一幕。今天是1980年10月23日,牛橋村沉沒的第三天。他是縣文化館的采風員,奉命記錄這座即將消失的村莊——如果“記錄”這個詞還有意義的話。畢竟能記錄的都已經搬走了:人口冊、地契、祠堂裏的牌位,甚至那口光緒年間的鐵鍾,都被搬到了三十裏外的移民新村。
只剩這些帶不走的東西:青石板巷、老井的轆轤、周舉人宅子門楣上殘缺的磚雕,還有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粘在每塊磚瓦上的記憶。
現在連這些也要沉入水底了。
“陳同志。”
有人叫他。是劉老漢,村裏最老的老人,八十三歲了,兒子用板車拉他走時,他死活不下車,說要“送村子最後一程”。最後是兒子跪下來哭求,他才勉強同意,但要求每天回來看看——看水怎麼一點點吃掉他活了八十三年的地方。
“劉大爺。”陳默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您怎麼又來了?這兒危險。”
“來看看。”劉老漢在岸邊一塊大石頭上坐下,從懷裏掏出煙袋,“不看,以後就沒得看了。”
陳默在他旁邊坐下。兩人沉默地看着水面。水已經淹到了村口那棵老槐樹——樹的一半還在水上,枝葉稀疏,在秋風裏顫抖,像在求救,又像在告別。樹上掛着的紅布條是去年端午系上去的,祈求平安的,現在泡在水裏,褪成了粉白色,隨波飄蕩。
“陳同志,”劉老漢突然說,“你知道這村子出過一個人嗎?”
“誰?”
“李子榮。”
陳默心裏一動。這個名字他聽說過,在縣檔案館的舊檔案裏,在“反革命分子名錄”裏,在老人們欲言又止的嘆息裏。但他沒深究——一個被槍斃了二十七年的戰犯,和即將沉入水底的村莊有什麼關系?
“聽說過。”陳默說,“1953年槍斃的。”
“嗯。”劉老漢點燃煙袋,深深吸了一口,煙霧在秋日的空氣裏緩緩上升,“槍斃了。就在那邊——”他用煙杆指了指水面,“現在淹了。”
陳默順着他的手指看去。那裏現在是一片開闊的水面,在午後的陽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但水下,是村東頭的荒地,是1938年一個母親撲向火堆的地方,是1953年一個兒子跪下來受刑的地方。
“他是個壞人嗎?”陳默問。這個問題很幼稚,但他忍不住。
劉老漢沉默了很久。煙袋裏的煙絲燒完了,他磕了磕,又裝了一鍋。
“人哪,難說好壞。”老人終於開口,聲音像從很深的地方傳來,“就像這水,你說它是好是壞?淹了村子是壞,能澆地就是好。李子榮啊……他殺過人,也救過人;害過人,也幫過人。你說他是什麼?”
陳默沒說話。他從背包裏掏出筆記本,翻開新的一頁。
“您說說,”他說,“我記。”
劉老漢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本筆記本。紙是白的,筆是新的,等着記下黑色的字。就像這片土地,曾經是白的,後來被人用血、用淚、用汗寫滿了字,現在又要被水洗成白的。
“從哪兒說起呢……”老人望向水面,眼神飄得很遠,“從菱塘起霧那天說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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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陳默記了七頁紙。
記下了一個孩子的出生:1927年春,牛橋村菱塘起霧,接生婆用繡着“長命百歲”的襁褓包裹他,父親蹲在門外抽完三袋旱煙。
記下了一個少年的成長:在私塾偷聽《聲律啓蒙》,先生摔碎了紫砂壺;接過老張頭給的梨膏糖,甜味在嘴裏化開;看見小桃紅辮梢的銀鈴鐺,在夕陽下閃着細碎的光。
記下了一個青年的血與火:母親撲向火堆,圍裙口袋裏還有沒納完的鞋底;刺刀捅進第一個日本兵的身體,懷表滑出來,表蓋裏是女子照片;小桃紅死在槐花樹下,花瓣落在血泊裏,淡粉色的,像胭脂。
記下了一個男人的沉淪與掙扎:強娶不愛的女人,在婚宴桌上劃“恨”字;冤殺無辜的夥夫,夜裏夢見額頭流血的眼睛;放走背叛的兄弟,遞上一袋銀元說“別再回來”。
最後,記下了一個囚犯的終結:在認罪材料上寫下“小桃紅,槐花開了”;吞下一片磨成月牙形的漢代陶片,“帶點故鄉土走”;刑場上槍響前低聲說“娘,兒來了”,槍聲驚飛滿樹桃花瓣。
記完時,太陽已經偏西。水面又上漲了一截,老槐樹只剩下樹梢還在水上,像個溺水的人伸出的最後一只手。
劉老漢講完了,很累,靠在石頭上閉着眼睛。煙袋已經熄了,但他還緊緊攥着,像攥着什麼東西。
“您怎麼知道得這麼詳細?”陳默問。
老人睜開眼睛,笑了笑,笑容裏有種說不出的蒼涼。
“因爲我都在。”他說,“他出生時,我五歲,在巷口玩泥巴。他上學時,我躲在私塾窗下偷聽。他殺人時,我跑反,躲在蘆葦蕩裏。他死時……我在人群裏,看着。”
“您恨他嗎?”
“恨過。”劉老漢老實說,“他強征我表哥去當兵,表哥死在外頭,屍首都沒找回來。我恨了他好多年。”
“後來呢?”
“後來啊……”老人望向水面,“後來他死了,我老了。人一老,恨不動了。想想他這一輩子,也挺……挺不容易的。”
陳默合上筆記本。本子很厚了,記滿了即將消失的東西:民歌的調子,祭祀的流程,工匠的手藝,還有像李子榮這樣的,說不清是傳奇還是罪人的故事。
這些都要沉入水底了。
連同恨,連同愛,連同所有的好與壞,對與錯。
“對了,”劉老漢突然想起什麼,“他留了點東西。”
“什麼?”
“手稿。回憶錄。聽說在縣檔案館,沒人看,堆在角落裏生灰。”老人頓了頓,“你要有興趣,去找找。算是……算是給這個人留個念想。”
陳默點點頭。他會去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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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後,在縣檔案館布滿灰塵的地下室裏,陳默找到了那摞手稿。
牛皮紙封面,沒有字,用麻線粗糙地縫着。他小心地翻開第一頁,毛筆小楷工整地寫着:
“我出生那天,牛橋村的菱塘起了霧。”
他坐下來,一頁一頁讀下去。讀到一個孩子、一個少年、一個男人、一個囚犯的一生。讀到菱塘的晨霧、戰場的血、權力的泥潭、監獄的鐵窗。讀到梨膏糖的甜、銀鈴鐺的脆、槐花的香、槍聲的悶。
最後一頁,夾着一片幹枯的槐花瓣。
已經完全脫水了,薄如蟬翼,暗褐色,邊緣卷曲。他輕輕碰了碰,脆得幾乎要碎。
手稿的最後一句話是:
“若你們讀到,我已是一陣風。”
陳默坐在那裏,很久沒動。地下室很安靜,只有塵埃在從高窗斜射進來的光柱裏飛舞,緩慢地,永恒地。
他想起牛橋村的水面,現在應該已經完全平靜了。青石板巷沉在十幾米深的水下,老槐樹沉沒了,周舉人的宅子沉沒了,私塾的遺址沉沒了,母親殉難處沉沒了,刑場沉沒了。
一切都沉沒了。
但還有東西浮上來。
比如這片槐花瓣。比如這些字。比如一個采風人的筆記本裏,多了七頁關於一個人的記錄。
雖然這個人已經被定論爲“反革命”,被槍斃了二十七年,被大多數人遺忘或故意忘記。
但他活過。
這就夠了。
陳默小心地合上手稿,放進檔案袋。他會復印一份,原件還回來,復印本留着。也許有一天,會有人想讀。也許不會。
但至少,他記下了。
就像水底的那些青石板,雖然被淹沒了,但字跡還在——那些被鞋底磨出的凹痕,那些刻在石縫裏的記憶,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都在水底。
沉默地,永恒地。
等待着有一天,水會退去,或者,有人會潛入水底,看見那些字跡。
雖然那一天可能永遠不會來。
但字跡在。
這就夠了。
陳默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他該走了,還有別的村子要采風,別的記憶要記錄。
但走出檔案館時,他回頭看了一眼。
夕陽從大門斜射進來,在地上投出長長的光影。塵埃在光裏飛舞,像無數細小的、金色的字,在空氣裏書寫着什麼,然後又消散。
什麼也沒留下。
又好像,什麼都留下了。
《塵煙》的故事,就這樣開始了。從水底的字跡開始,從一陣風開始,從一片槐花瓣開始。
從記得與遺忘之間,那條細如發絲的界線開始。
開始於沉沒。
也必將結束於——或者,永不結束於——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