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更漏聲斷。
錦瑟院內外間的燈火早已熄滅,守夜的丫鬟也靠在門邊打着盹,發出均勻而輕微的鼾聲。白日裏的喧囂、關切、震驚與暗流,仿佛都隨着沉沉的夜色一同沉澱下來,融入了無邊的黑暗裏。
內室床榻上,沈清弦卻睜着一雙清亮的眸子,毫無睡意。
身體的疼痛依舊清晰,後腦的悶脹,四肢的酸軟,無一不在提醒她這具身體的虛弱和剛剛經歷過的劫難。然而,比這肉身之痛更尖銳、更灼熱的,是胸腔裏那幾乎要破體而出的恨意與亟待宣泄的謀劃。
她悄無聲息地坐起身,動作因傷勢而略顯遲緩,卻帶着一種異常的堅定。月光透過半開的窗櫺,吝嗇地灑入一絲清輝,恰好照亮了床頭矮幾的一角。那裏,放着丫鬟們爲她準備的紙筆,本是讓她臥病時偶爾記錄藥方或打發時間所用。
此刻,這紙筆卻有了更大的用處。
她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微涼的宣紙和光滑的筆杆,一種冰冷而沉靜的力量,似乎順着指尖緩緩流入四肢百骸,奇異地壓制住了翻騰的情緒。仇恨需要力量,而盲目的憤怒只會讓人迷失。前世她輸就輸在太過感情用事,被親情、愛情這些虛幻的帷幕蒙蔽了雙眼。這一世,她必須絕對冷靜,如同最高明的棋手,在落子之前,便看清整個棋盤的脈絡。
她緩緩磨墨,動作細致而專注。墨錠在硯台上劃出均勻的圈,墨香漸漸彌漫開來,取代了空氣中殘留的、令她作嘔的藥味。然後,她提起筆,蘸飽了濃墨,在那攤開的雪白宣紙上,落下了第一個字。
仇。
墨跡淋漓,力透紙背。僅僅一個字,卻仿佛凝聚了前世所有的血淚與不甘。
她頓了頓,眼神冰冷如淵,繼續寫下一個個名字,以及他們對應的、罄竹難書的罪行。
沈清芙推我落閣,謀害性命,假意親近,步步算計,奪我嫁妝,壞我名聲,與趙珩勾結,構陷侯府通敵,致家族覆滅,於我臨死前,極盡嘲諷,蛇蠍心腸。
三皇子趙珩虛情假意,利用感情,借侯府之力爭儲,功成之後,鳥盡弓藏,默許甚至縱容沈清芙對我與侯府下手,冷血薄情,視人命如草芥,乃一切悲劇之根源。
繼母柳氏 佛口蛇心,縱容甚至指使沈清芙行惡,把持侯府中饋,克扣用度,架空於我, 調換我母遺物,侵吞嫁妝產業,乃沈清芙惡行之靠山與幫凶。
父親沈文淵偏心昏聵,寵妾滅妻(雖未明言,但行爲實質), 看重家族利益遠勝父女親情,關鍵時刻棄我如敝履,爲人懦弱,缺乏主見,易被柳氏母女左右。
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每一個名字,每一條罪行,都像是一把鈍刀,在她心上反復切割。那些被刻意壓抑的前世記憶,如同掙脫牢籠的凶獸,咆哮着沖擊着她的理智。她握着筆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顫抖,指節泛白,但她書寫的動作卻始終穩定,字跡清晰而冷峻。
寫完這些最核心的仇人,她並未停筆。復仇,不能只盯着眼前的幾人。那些依附於他們,爲虎作倀的爪牙,那些在前世落井下石、冷眼旁觀的幫凶,她一個都不會放過。她繼續羅列,柳氏心腹、背主丫鬟、趙珩黨羽、宮中某些勢利眼太監、女官……
名單越來越長,幾乎鋪滿了整張宣紙。墨跡未幹,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像一道道無法愈合的傷疤,又像是一張逐漸張開、欲要噬人的羅網。
寫完仇人,她另起一頁,開始分析當前局勢。
自身知曉未來五年大致走向,知曉各人命運與隱秘。歷經地獄,心志堅毅,再無軟肋與幻想。侯府嫡女,三皇子未婚妻(暫時)。此身份既是枷鎖,亦是可利用之工具。母親林氏留下的嫁妝(需盡快收回),以及潛在的人脈(如顧媽媽,需尋回)。
自身傷勢未愈,身體虛弱。孤立無援,身邊無真正可信之人,內有柳氏眼線,外無強力奧援。父親偏心,繼母庶妹虎視眈眈。與趙珩婚約在身,既是保護傘,也是催命符,需謹慎利用,適時擺脫。
外部勢力分析,皇室皇帝年邁,多疑。太子仁弱,地位不穩。三皇子趙珩野心勃勃,母妃得寵,是儲位有力爭奪者。其他皇子亦各有勢力。可利用皇室與趙珩並非鐵板一塊,太子與趙珩矛盾尤深,或可借力。
朝堂派系林立,黨爭初顯。父親沈文淵地位不高,傾向於明哲保身,但亦可利用其渴望提升門楣之心。侯府內,柳氏經營多年,根基頗深。需逐步清理內宅,奪回掌控權。
寫完這些,沈清弦放下筆,微微閉目,將腦海中的信息再次梳理。復仇不能一蹴而就,更不能憑一時意氣。她需要制定一個清晰、可行、且能最大限度保護自己和潛在盟友的計劃。
她重新提筆,在第三張紙上,寫下 “復仇步序” 四個字。
第一步:立足與蟄伏, 養好傷勢,麻痹敵人,初步建立自己的信息渠道和可信班底。借養病之機,減少外出與應酬,降低柳氏母女戒心。設法聯系並接回顧媽媽,她是目前最可信、也最有能力幫助自己的人。清理錦瑟院內柳氏眼線,尤其是春桃,需尋其錯處,果斷處置,立威於內。 暗中調查母親嫁妝被柳氏侵占的具體情況,收集證據。對父親,繼續扮演“懂事識大體”的嫡女,爭取其有限的支持或中立。
第二步:反擊與奪回,收回母親嫁妝,重創柳氏在府內勢力,初步揭露沈清芙真面目。 利用婚禮或其他合適時機,以雷霆手段,公開、合法地奪回嫁妝掌控權。繼續肅清內部,將柳氏勢力逐步排擠出核心圈。設計讓沈清芙的某些惡行(非核心)暴露在父親面前,動搖其“善良”形象。開始通過顧媽媽或其它渠道,暗中培養屬於自己的勢力(經濟、情報)。
第三步:破局與裂盟, 徹底破壞沈清芙與趙珩的聯盟,離間他們與父親/柳氏的關系,讓趙珩對侯府失去興趣或心生忌憚。
利用先知,截胡趙珩的某些重要計劃或功勞,削弱其勢力。 設法讓趙珩看清沈清芙並非良配,或讓其價值大打折扣。尋找機會,制造柳氏/沈清芙與趙珩之間的直接矛盾。
第四步:清算與終局, 讓所有仇人付出應有代價,身敗名裂,永世不得翻身。
具體行動:(視情況而定,可能需借助更大勢力,如太子或其他皇子),徹底揭發沈清芙、柳氏所有罪行,將她們打入深淵。促使趙珩奪嫡失敗,或將其通敵、構陷等罪行公之於衆。確保安定侯府(或其中的無辜者)不被牽連,或能浴火重生。
寫完這四步,沈清弦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將胸中積鬱的塊壘稍稍吐出了一些。計劃並非一成不變,需要根據實際情況不斷調整,但有了這個清晰的藍圖,她就不再是那個只能被動承受命運、滿腔怨恨卻無處着力的孤女了。
她看着眼前這三張寫滿字的紙,目光最終落在了“復仇步序”之上。
棋局已明,棋子已布。
現在,該她落子了。
她拿起那幾張紙,走到房間角落的銅盆邊。盆中還有丫鬟留下的、用於擦拭的少許清水。她將紙張一角湊近桌上那盞如豆的、用於守夜的油燈。
火苗貪婪地舔舐着紙張的邊緣,迅速蔓延開來,橘紅色的光芒跳躍着,映照着她蒼白而冷靜的面容,那雙眸子裏,倒映着燃燒的仇恨與新生的決絕。
紙張在火焰中蜷曲、焦黑,最終化爲灰燼,落入水中,發出輕微的“嗤”聲,只留下一縷青煙和些許刺鼻的氣味。
所有的計劃,所有的名單,都已牢牢記在她的腦中,刻在她的心上。
灰燼沉入水底,一切痕跡仿佛都被抹去。
沈清弦轉身,回到床榻邊,躺下,拉好錦被。
窗外,月色依舊清冷。
她閉上眼,腦海中不再是紛亂的仇恨和痛苦的回憶,而是清晰的步驟和冷靜的推演。
復仇之路,自此而始。
第一個要清理的目標,就是那個手腕上戴着絞絲銀鐲的——春桃。
只是,該如何讓她自己跳出來,並且摔得足夠慘呢?沈清弦的指尖,在錦被上無意識地輕輕敲擊着,陷入了沉思。夜色,愈發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