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痛。
像是被人用燒紅的鐵釺從尾椎骨狠狠鑿入,再蠻橫地一路向上,撬開了整個顱骨。冰冷的、粘稠的黑暗包裹着她,卻在某一瞬間被這撕裂般的痛楚悍然沖破。
沈清弦猛地睜開眼。
入目是熟悉的繡纏枝蓮紋的雨過天青色紗帳頂,空氣裏彌漫着濃重得令人作嘔的藥味,混合着她往日最愛的清冷梅香,形成一種怪異而窒息的氛圍。喉嚨幹澀發緊,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四肢百骸傳來深沉的鈍痛,尤其是後腦,一陣陣悶脹的抽痛提醒着她昏迷前最後的記憶——那雙看似柔弱無骨、卻蘊含着惡毒力量的手,在她背後狠狠一推!
閣樓台階那冰冷堅硬的觸感仿佛還緊貼着肌膚,墜落時耳邊呼嘯的風聲和身體撞擊的劇痛記憶猶新。
她不是應該死了嗎?
死在那個陰冷肮髒的破廟裏,死在沈清芙嬌滴滴的憐憫目光下,死在趙珩冰冷無情的厭棄眼神中。家族覆滅,忠心仆從血流成河,她像一條無人在意的野狗,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那蝕骨的恨意和不甘,甚至比此刻身體的疼痛更烈,灼燒着她的五髒六腑。
可現在……她竟然……回來了?
她艱難地轉動脖頸,視線所及,是閨房內熟悉的陳設。紫檀木雕花梳妝台上,還放着她及笄時母親送她的那面菱花鏡;臨窗的書案上,攤着她未寫完的字帖;就連床頭懸掛的那枚驅邪香囊,也是顧媽媽親手爲她縫制的。
這一切,分明是她未出閣前,在安定侯府居住的“錦瑟院”!
巨大的震驚和荒謬感席卷了她,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跳出來。她下意識地抬起手,映入眼簾的是一雙白皙纖細、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的手,並非她臨死前那般枯槁污濁、布滿凍瘡和傷痕。
這不是夢。
她真的回來了。從地獄爬了回來,回到了悲劇尚未發生,或者說,剛剛開始的時候。
“水……”她試圖發聲,喉嚨卻幹啞得只能擠出一點氣音。
但這微弱的動靜,立刻驚動了外間守候的人。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響起,隨即是紗帳被小心翼翼地掀開一角,一張寫滿了“擔憂”的俏臉探了進來。那雙水汪汪的杏眼在對上她視線時,立刻漾滿了驚喜的淚花。
“姐姐!你終於醒了!老天保佑,真是老天保佑!”沈清芙的聲音帶着恰到好處的哽咽,她快步走近,想要伸手來扶沈清弦,動作親昵自然,仿佛她們真是感情深厚、毫無隔閡的嫡庶姐妹。
就是這張臉,就是這看似純良無辜的眼神!前世,她就是被這精湛的演技騙了一生,掏心掏肺,最後卻換來家族傾覆、含恨而終的下場!
沈清弦胃裏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幾乎是本能地,在沈清芙的手觸碰到她之前,微微側身避開了。
沈清芙的手僵在半空,臉上那完美的擔憂表情出現了一絲極細微的裂痕,閃過一絲錯愕,但很快又被更濃的憂色覆蓋:“姐姐,你怎麼了?是不是還有哪裏不舒服?你從閣樓上摔下來,昏迷了整整三日,可把父親、母親還有我都擔心壞了。”
昏迷三日……從閣樓摔下……
沈清弦閉了閉眼,冰冷的恨意在血液裏奔流,讓她幾乎要控制不住顫抖。是了,就是這個時候。在她與三皇子趙珩大婚前夕,沈清芙借口邀她去閣樓取母親留下的遺物,趁她不備,從身後將她推下。對外,則宣稱是她自己不慎失足。
前世的她,醒來後只顧着害怕和委屈,沉浸在即將嫁入皇室的羞澀與對傷勢的擔憂中,何曾想過這看似“意外”的背後,藏着如此惡毒的殺機?正是這次“意外”導致的昏迷,讓她無法在婚禮前進行充分的準備和禮儀復習,也讓她在皇室心中留下了“體弱”、“不祥”的初步印象,爲日後趙珩的厭棄和沈清芙的上位埋下了伏筆。
而此刻,聽着沈清芙這關切備至卻字字暗藏機鋒的話語,沈清弦只覺得無比諷刺。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所有翻騰的恨意死死壓回心底最深處。現在,還不是撕破臉的時候。她需要信息,需要弄清楚眼下的確切情況。
“我……無事。”她再次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硬,“只是……頭還有些暈沉。”她抬手,輕輕按揉着太陽穴,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沈清芙精心打扮過的發髻和身上那件簇新的、與她平日素雅風格不符的玫紅色錦裙。
這是在慶祝她“意外”昏迷,還是在爲即將可能到來的“好事”做準備?
沈清芙並未察覺她眼神的變化,只當她是真的身體不適,忙道:“姐姐昏迷多日,頭暈是自然的。我這就讓人去稟告父親和母親,再請太醫過來瞧瞧。”她說着,轉身便對門口的丫鬟吩咐,“快去,告訴侯爺和夫人,大小姐醒了!再去太醫院請王太醫過來!”
丫鬟應聲而去。
房間裏暫時只剩下她們二人。沈清芙又拿起溫在暖窠裏的水,殷勤地遞到沈清弦唇邊:“姐姐,先喝點水潤潤喉。”
沈清弦沒有拒絕,就着她的手,小口啜飲着溫熱的水。甘霖入喉,稍稍緩解了那火燒火燎的幹渴,也讓她的思緒更加清晰。
她需要確認一件事,一件至關重要的事。
“芙兒,”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所有的情緒,聲音微弱地問,“我昏迷這幾日……外面……可有什麼事?尤其是……與三殿下相關的……”她恰到好處地流露出幾分屬於懷春少女的羞澀與不安。
沈清芙眸光微閃,隨即露出一抹溫婉的、帶着些許羨慕的笑容:“姐姐放心,三殿下聽聞姐姐受傷,甚是關切,昨日還特意派人送來了上好的血燕和人參呢。只是……”她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有些遲疑和爲難,“只是這婚期將近,姐姐如今這般模樣……怕是……唉,父親和母親正在爲此事憂心,想着是否要入宮向皇後娘娘稟明,懇請將婚期……延後些時日。”
來了!
沈清弦心中冷笑。前世,她醒來後聽到這番話,立刻慌了神,哭着鬧着不願延遲婚期,生怕因此失去這門顯赫的婚事,惹得趙珩不悅。她那偏心懦弱的父親沈文淵和佛口蛇心的繼母柳氏,正好順水推舟,不顧她重傷未愈,堅持讓她如期完婚。結果,大婚當日她幾乎是被丫鬟攙扶着行完所有禮儀,臉色蒼白,步履虛浮,成了全京城的笑柄,也讓皇室顏面盡失。
延遲婚期?不,那太便宜他們了。
這場她前世悲劇開端的婚禮,這一世,將成爲她復仇舞台上最盛大的序幕!她豈會避開?她要親自站在那高堂之上,看着那些負她、欺她、叛她之人,如何一步步走向她爲他們精心鋪設的絕路!
她要親手,將沈清芙和趙珩,捧得更高!只有讓他們站得足夠高,摔下來時,才會足夠痛!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伴隨着略顯低沉威嚴的男聲和一道透着僞善關懷的女聲。
“弦兒醒了?真的醒了?”
簾子被猛地掀開,安定侯沈文淵和繼室柳氏快步走了進來。沈文淵臉上帶着顯而易見的焦急,而柳氏則是一臉恰到好處的慈母憂色,手中還捻着一串光滑的佛珠。
“我的兒,你可算是醒了!真是菩薩保佑!”柳氏一進來就撲到床邊,想要握住沈清弦的手,眼角甚至還擠出了兩滴淚,“你這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可叫母親怎麼活啊!”
沈清弦不動聲色地將手縮回被子裏,避開了她的觸碰。柳氏的動作一滯,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不悅,但面上依舊是那副悲喜交加的模樣。
沈文淵走到床前,看着臉色蒼白、虛弱地靠在引枕上的嫡女,眉頭緊鎖,沉聲道:“醒了就好。身子感覺如何?可還有哪裏不適?”他的語氣帶着慣常的、屬於父親的威嚴,卻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對即將可能影響到侯府與皇室聯姻的擔憂。
“勞父親、母親掛心,”沈清弦抬起眼,目光緩緩掃過床前的三人——虛僞的父親,惡毒的繼母,還有那看似純良、實則心如蛇蠍的庶妹。她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聲音雖輕,卻清晰地、一字一句地鑿入每個人的耳中:
“女兒……已無大礙。與三殿下的婚事……乃欽天監所定,關乎天家顏面,豈能因我一人之故,輕易延誤?”
她頓了頓,在三人驟然變化的臉色中,繼續用那柔弱卻異常堅定的聲音說道:
“這婚,必須如期舉行。”
話音落下的瞬間,房間裏陷入了一片死寂。
沈文淵愣住了,似乎沒料到一向嬌柔順從的嫡女會說出如此識大體、甚至有些強硬的話。
柳氏捻着佛珠的手猛地一緊,臉上的悲戚僵住,眼底深處閃過一絲驚疑不定。
而站在一旁的沈清芙,那僞裝得完美的擔憂表情徹底碎裂,瞳孔驟然收縮,難以置信地看向床上那個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樣的嫡姐,一絲掩飾不住的嫉恨和慌亂,終於浮上了她的眼眸。
紗帳之內,沈清弦平靜地回視着他們,蒼白的唇角,在無人可見的陰影裏,勾起了一抹冰冷而詭異的弧度。
地獄歸來,好戲,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