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那天,夫君正摟着我的好妹妹在龍榻上翻雲覆雨。
重生回封後大典前夜,我撕了鳳袍,砸了鳳冠。
“本宮不做皇後了。”
皇帝冷笑:“蘇雲昭,你瘋了?這後位是多少女人做夢都想要的。”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
“我要的,從來不是後位。”
“是你的皇位。”
我死那天,秦燁正摟着林婉兒在龍榻上翻雲覆雨。
那床是我大婚時西域進貢的千年沉香木雕的,龍鳳呈祥,寓意帝後同心。
如今那龍纏着另一條蛇,在屬於我的位置上翻滾。喘息聲隔着層層紗幔傳出來,黏膩又惡心。
我躺在冷宮的石板地上,血從腹部汩汩往外涌。
林婉兒派人送來的那碗蓮子羹,裏面摻了牽機藥。她知道我怕苦,特意多放了兩勺蜜。真是我的好妹妹。
“姐姐,你安心去吧。”
她喂我喝羹時,還笑盈盈的。
“皇上說,你占了後位太久了。他說看我穿鳳袍的樣子,一定比你美。”
我嗆出血,她拿帕子給我擦,動作輕柔得像在照顧嬰孩。
“對了,你父親昨日在獄中‘畏罪自盡’了。蘇家九十七口,午時三刻在菜市口問斬。皇上仁慈,留了全屍。”
我瞪着她,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音。
想罵,罵不出。
想哭,淚早就流幹了。
“你也別怨皇上。”林婉兒撫了撫鬢角新得的鳳釵,“他說你太聰明,太能幹,不像個女人。他說跟你在一起,總覺得自己像個學生。”
她湊近我,香氣撲鼻。
“皇上還說,你在床上像條死魚,遠不如我……知情識趣。”
紗幔裏的動靜更大了。
秦燁低吼了一聲,林婉兒嬌笑迎合。那聲音像鈍刀,一刀一刀剮着我的耳朵。
我閉上眼。
最後一口氣從胸腔裏擠出來時,我聽見秦燁慵懶的聲音:
“婉兒,明日封後大典,你想戴哪頂鳳冠?”
……
再睜開眼,滿目刺眼的紅。
紅綢,紅燭,紅帳。
我坐在梳妝台前,銅鏡裏映出一張年輕嬌豔的臉。眉如遠黛,眼若秋水,唇上點了正宮紅。頭戴九尾鳳冠,金絲累成,珍珠垂簾。
身上是織金繡鳳的嫁衣。
我的手在抖。
“娘娘,您怎麼了?”貼身宮女秋月擔憂地看着我,“可是鳳冠太重?奴婢幫您調整一下?”
我猛地抓住她的手腕。
“今日是何年何月何日?”
秋月嚇了一跳:“永昌三年,三月初七呀。明日……明日就是您的封後大典了。”
永昌三年。
三月初七。
我重生了。
回到了封後大典的前一夜。
回到了我人生最風光,也最愚蠢的時刻。
“皇上呢?”我問,聲音幹澀。
秋月臉上浮起喜色:“皇上在養心殿批折子呢。方才讓李公公傳話,說晚些過來陪娘娘用膳。皇上對娘娘真是上心……”
上心?
我笑了。
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上心到一年後親手把我送進冷宮,上心到默許林婉兒毒死我,上心到滅我蘇家滿門。
秦燁,我的好夫君。
林婉兒,我的好妹妹。
你們等着。
“秋月。”我鬆開她,聲音平靜下來,“替我把鳳冠摘了。”
“娘娘?”
“摘了。”
秋月不明所以,但還是小心翼翼取下那頂沉甸甸的鳳冠。金玉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我站起身,走到衣架前。
上面掛着明黃色的鳳袍,用金線繡着百鳥朝鳳,華貴無比。前世我穿上它時,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現在我只覺得惡心。
我抓住衣襟,用力一扯。
“嘶啦——”
錦緞撕裂的聲音驚心動魄。
“娘娘!”秋月撲通跪下,“您這是做什麼?這鳳袍……這鳳袍是尚衣局三百繡娘趕制了三個月的……”
我沒理她。
繼續撕。
把那些金線繡的鳳凰撕得粉碎,把那些象征尊榮的紋樣扯成破布。
然後是鳳冠。
我拿起它,走到窗邊。
窗外是深宮高牆,夜幕低垂。遠處養心殿的燈火通明,秦燁大概還在裝模作樣地批折子,或者已經在想明日如何敷衍我。
我舉起鳳冠,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向地面。
“砰——”
珍珠四濺,金絲扭曲。
九尾鳳凰斷了一尾,像條垂死的蟲子。
秋月嚇得臉色慘白,連連磕頭:“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奴婢……奴婢這就去請皇上……”
“不必。”
我轉身,赤腳踩過那些碎片。
碎金硌着腳心,微微刺痛。這痛提醒我還活着,還有機會。
“替我梳妝。”我說,“梳最簡單的發髻,穿最素的衣裳。”
“娘娘,明日可是封後大典……”
“照我說的做。”
秋月不敢再問,顫抖着替我卸去濃妝,梳了個簡單的墮馬髻,簪了支白玉簪。又找了身月白色的常服給我換上。
銅鏡裏的女人洗盡鉛華,眉眼間卻多了種冷冽的東西。
像淬過火的刀。
門外傳來腳步聲。
李公公尖細的聲音響起:“皇上駕到——”
秋月慌忙要跪,我按住她。
“站着。”
秦燁推門進來時,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
滿地狼藉。
破碎的鳳袍,斷裂的鳳冠。
我素衣散發站在中央,腳邊是濺落的珍珠。
他愣住了。
那張我曾愛入骨髓的臉,此刻看來如此虛僞。劍眉星目,龍章鳳姿,的確是副好皮囊。可惜內裏早就爛透了。
“雲昭,你這是……”他皺眉,語氣裏帶着不悅,“明日就是大典,你鬧什麼脾氣?”
我看着他。
一字一句,清晰地說:
“秦燁,我不做皇後了。”
殿內死寂。
秋月腿一軟,差點摔倒。李公公張着嘴,像條離水的魚。
秦燁的臉色沉了下來。
“你說什麼?”
“我說。”我往前走了一步,踩過鳳冠碎片,“這皇後,誰愛當誰當。我不當了。”
他盯着我,眼神從錯愕變成惱怒,最後變成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
“蘇雲昭,你瘋了?”他冷笑,“這後位是多少女人做夢都想要的。你父親爲你爭取了多久,你自己又盼了多久,現在跟朕說不當了?”
“就因爲朕今晚來遲了?你何時變得如此善妒小氣?”
善妒。
小氣。
前世他也總這麼說我。
說我管他太多,說我幹涉朝政,說我不如林婉兒溫柔體貼。
可當初求娶我時,他說最喜歡我的聰慧果決,說這深宮寂寞,唯有我能與他並肩。
騙子。
都是騙子。
“秦燁。”我直呼他的名字,看着他驟然緊縮的瞳孔,“你以爲我稀罕這後位?”
“你什麼意思?”
我笑了。
慢慢走到他面前,仰頭看他。這個角度,正好能看見他下頜緊繃的線條。
“我要的,從來不是後位。”
我頓了頓,確保每個字都砸進他耳朵裏:
“是你的皇位。”
時間靜止了。
秦燁的表情凝固在臉上,像戴了張拙劣的面具。他眨了眨眼,仿佛沒聽清。
“你……說什麼?”
“我說。”我湊近他,壓低聲音,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見的音量,“我要你的皇位。聽懂了嗎?我的,好夫君。”
他猛地後退一步。
像是被燙到了。
“蘇雲昭!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這是誅九族的大罪!”
“誅九族?”我挑眉,“好啊。那先從我父親開始?還是從你那個還在江南遊山玩水的親弟弟開始?”
秦燁的臉色徹底變了。
他有個一母同胞的弟弟,秦王秦爍,被他打發去江南“休養”多年。表面是兄弟情深,實則是忌憚這個戰功赫赫的弟弟。
這事沒幾個人知道。
我是其中之一。
因爲前世,秦燁曾在醉酒後抱着我說:“雲昭,這世上朕只信你。連親兄弟……都信不過。”
我當時感動得淚流滿面。
現在想想,真是蠢透了。
“你……”秦燁的眼神變得危險,“你從哪裏聽來的?”
“重要嗎?”我轉身,走到桌前,給自己倒了杯冷茶,“重要的是,我現在不想陪你演這出帝後情深的戲了。秦燁,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
“你這皇位,坐得穩嗎?”
我抿了口茶。
涼透了,苦得很。
“北境匈奴蠢蠢欲動,鎮北侯擁兵自重,你動不了他。南方水患連年,貪官污吏橫行,賑災銀兩十之八九進了私人口袋。朝中黨派林立,宰相林國棟——哦,也就是你未來的老丈人——把持朝政,你連提拔個五品官都得看他臉色。”
我一樁一樁數。
秦燁的臉色越來越白。
“國庫空虛,去年賦稅還短了三成。你那些修宮殿、選秀女的銀子,都是從軍餉裏克扣出來的吧?邊關將士三個月沒發餉了,知道嗎?”
“夠了!”秦燁低吼。
“不夠。”我放下茶杯,“還有你最疼愛的林貴妃。她爹貪的那些錢,夠養十萬大軍了。你猜,如果我把賬本交給御史台,林國棟會不會爲了自保……換個皇帝?”
“你敢威脅朕?”
“不是威脅。”我笑,“是通知。”
秦燁死死盯着我。
那眼神像要把我生吞活剝。
前世我怕極了他這樣的眼神,每次他這樣看我,我都會低頭認錯,會哄他,會服軟。
現在我只覺得可笑。
“蘇雲昭。”他咬牙切齒,“你以爲憑這些,就能動搖朕的皇位?朕是天子!是真龍!”
“真龍?”我嗤笑,“扒了那身龍袍,你是什麼?”
他愣住了。
我慢慢走到他面前,伸手,碰了碰他龍袍上的金線刺繡。
“秦燁,你這皇位怎麼來的,需要我提醒你嗎?”
“先帝遺詔原本寫的誰的名字,需要我拿出來給大家看看嗎?”
“你那個‘病逝’的大哥,需要我開棺驗屍嗎?”
每說一句,秦燁的臉色就慘白一分。
到最後,他整個人都在抖。
不是氣的。
是嚇的。
“你……你怎麼會知道……”他聲音發顫。
“我怎麼會知道?”我收回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像是碰到了什麼髒東西,“因爲我是蘇雲昭。是你明媒正娶的太子妃,是陪你從東宮走到金鑾殿的女人。”
“你以爲我每天在宮裏就是賞花刺繡,等你臨幸?”
“秦燁,你太小看我了。”
殿內燭火噼啪作響。
秦燁站在原地,像尊石像。良久,他才沙啞着嗓子開口:
“你想要什麼?”
終於問到點子上了。
“第一。”我豎起一根手指,“取消封後大典。對外就說我突發急病,需要靜養。”
“第二,我要鳳印。不是擺着好看的那個,是真的能調動後宮所有資源、包括內庫和暗衛的鳳印。”
“第三,林婉兒不能進宮。永遠不能。”
秦燁的眉頭皺起來:“婉兒她……”
“她要是敢踏進宮門一步。”我打斷他,“我就敢讓全天下都知道,她爹貪了多少,她又是怎麼爬上龍床的。你猜,百姓會不會喜歡這樣一個‘賢德’的貴妃?”
秦燁沉默了。
他在權衡。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穩住我,再從長計議。或者找個機會,讓我“病逝”。
前世他就是這麼做的。
可惜,這次我不會給他機會。
“答應,還是不答應?”我問。
秦燁盯着我,眼神復雜。有憤怒,有忌憚,有不解,還有一絲……恐懼。
他怕了。
他終於意識到,那個對他百依百順的蘇雲昭,已經死了。
現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來討債的鬼。
“……朕答應你。”
他說出這句話時,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很好。”我微笑,“那今晚就請皇上擬旨吧。對了,爲了表示誠意,先把鳳印給我。”
“現在?”
“現在。”
秦燁深吸一口氣,轉頭對李公公說:“去,把鳳印取來。”
李公公戰戰兢兢地去了。
殿內又只剩下我們兩人。
秦燁看着我,忽然問:“雲昭,朕到底哪裏對不起你?你要這樣對朕?”
我笑了。
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秦燁,你問朕哪裏對不起我?”
我走到窗邊,推開窗。夜風灌進來,吹得燭火搖曳。
“我十五歲嫁你,陪你十年。十年裏,我替你籠絡朝臣,替你出謀劃策,替你擋明槍暗箭。你被先帝責罰,我在雪地裏跪了三個時辰求情。你被兄弟陷害,我挺着七個月的身孕去刑部爲你作證。”
“後來孩子沒了。”我摸了摸平坦的小腹,“太醫說我再也生不了了。你說沒關系,我們有彼此就夠了。”
“再後來你登基了。你說要封我爲後,要讓我成爲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結果呢?”
我轉身,看着他。
“你一邊說着愛我,一邊和林婉兒顛鸞倒鳳。你一邊說着信我,一邊默許林國棟構陷我父親。你一邊說着會保護我,一邊眼睜睜看着林婉兒把那碗毒藥喂進我嘴裏。”
秦燁的臉色變了。
“雲昭,朕沒有……”
“你有沒有,你自己清楚。”我打斷他,“秦燁,我不恨你寵幸別人。帝王三宮六院,我早就知道。我恨的是,你利用我,欺騙我,把我當傻子一樣耍。”
“我恨的是,我掏心掏肺對你十年,換來的是一杯毒酒,滿門抄斬。”
秦燁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
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也對。
前世那個蘇雲昭,確實已經死了。
死在了冷宮的石板地上,死在了他的背叛裏。
李公公捧着鳳印回來了。
紫檀木的盒子,雕刻着鳳凰紋樣。打開,裏面是一方白玉印璽,在燭光下泛着溫潤的光。
秦燁接過來,遞給我。
“你要的鳳印。”
我接過來,入手微沉。
這方印,前世我當寶貝一樣供着,從來不舍得用。覺得用了,就是辜負了秦燁的信任。
真是可笑。
“謝皇上。”我淡淡道,“皇上可以回去了。明日早朝,記得宣布封後大典延期。”
秦燁站着沒動。
“雲昭。”他忽然說,“如果朕說……朕後悔了,你會原諒朕嗎?”
我抬眸看他。
燭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陰影,那雙曾讓我沉醉的眼眸裏,此刻竟真的有一絲痛楚。
可惜,太遲了。
“秦燁。”我輕聲說,“有些錯,一旦犯了,就回不了頭了。”
他僵在原地。
良久,才緩緩轉身,一步一步走出殿門。
背影竟有些佝僂。
像老了十歲。
秋月等秦燁走遠了,才撲過來:“娘娘!您……您剛才說的那些話……萬一皇上他……”
“他不會怎樣。”我把玩着鳳印,“至少現在不會。”
“可是……”
“秋月。”我看着她,“你跟我幾年了?”
“十年了。從娘娘還是太子妃時就跟着。”
“那你應該知道。”我把鳳印放回盒子,“我蘇雲昭,從不打沒把握的仗。”
秋月怔怔地看着我。
眼神裏有擔憂,有疑惑,但更多的是堅定。
“奴婢……永遠跟着娘娘。”
我笑了。
這深宮之中,總算還有一個人,是真心待我的。
“去,把阿青叫來。”
阿青是我的暗衛。
蘇家培養的死士,一共十二人,個個身手不凡。我出嫁時,父親把他們全給了我。
前世我太相信秦燁,從未動用過他們。
後來蘇家被抄,這十二人爲了護我,全部戰死。阿青是最後一個倒下的,他擋在我面前,身中十七箭,還死死握着刀。
“娘娘……快走……”
這是他最後一句話。
現在,該讓他們派上用場了。
阿青很快來了。
一身黑衣,悄無聲息地跪在我面前。
“主子。”
“起來。”我扶起他,“阿青,我要你辦幾件事。”
“主子吩咐。”
“第一,派人盯着養心殿。秦燁見了誰,說了什麼,我都要知道。”
“第二,去查林國棟。他這些年貪了多少,和哪些官員有來往,有哪些把柄,全部查清楚。”
“第三……”我頓了頓,“去冷宮那邊,找一個叫小祿子的太監。他應該還在灑掃處。找到後,悄悄帶他來見我。”
阿青一一應下。
沒有問爲什麼,沒有半點遲疑。
這才是真正的忠誠。
“去吧。”我說,“小心些,別讓人發現。”
阿青行禮,退下。
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像從未出現過。
秋月小聲問:“娘娘,那個小祿子……是誰?”
“一個故人。”我淡淡說。
前世,我被打入冷宮後,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只有這個小太監,每天偷偷給我送半個饅頭,一碗清水。
他說他娘餓死的時候,是我父親施粥救的。
他說蘇家都是好人,好人該有好報。
後來林婉兒發現他給我送吃的,命人把他活活打死。屍體就扔在冷宮門口,我爬出去看時,他眼睛還睜着。
這輩子,我要還他一條命。
還要給他,一個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