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培盛喏喏領命,退後半步,一溜小跑去了。
那背影在燈影裏竟顯出幾分倉皇。
柔則直到此刻才被冷風拍醒。
她倉皇環臂,死死抱住碎裂的衣襟。
指尖掐進肉裏,卻止不住牙關打顫。
眼前景象與她設想的“花前月下、單獨相見”天差地別——
曲橋、水榭、回廊,處處燈火,處處人。
皇子、侍衛、太監、嬤嬤。
幾十雙眼睛像幾十面鏡子,照得她無處遁形。
最可怕的那面鏡子,是胤禛的——漆黑、冷冽,沒有半點憐惜。
只有被冒犯後的森然殺意。
“怎麼會……”
她喉嚨裏滾出半聲嗚咽,腿一軟,幾乎跪倒在亭欄。
金鈴早已沉入湖底,連唯一的伴奏也拋棄了她。
她分明記得自己讓繡娘把舞衣做得緊窄。
只要旋身幅度稍大,衣縫便會“恰到好處”。
地崩開——屆時她順勢倒入胤禛懷中。
梨花帶雨,再訴一腔相思。
男人嘛,只要看了身子,總會心軟。
可誰來告訴她,爲何今晚胤禛不是一個人?
爲何連太子都跟在身後?
剪秋就在此時上前,手裏提着一件墨綠披風。
笑得溫和又得體:“姑娘夜寒,別凍壞了。”
說着,披風已落在柔則肩頭。
將那一片刺目的白遮得嚴嚴實實。
可披風內側卻帶着一股極淡的檀香味。
宜修素日最愛用的香。
柔則聞到,整個人止不住打了個寒噤。
仿佛被一條無形的蛇纏住了脖子。
剪秋俯身,貼在她耳側,聲音輕得像母親哄孩子。
“我們主子說了,姑娘既愛跳,便回自己院子裏跳個夠。
湖風大,仔細別閃了腰。”
柔則猛地抬頭,看見澄心榭的二樓窗櫺半開。
一盞琉璃燈後,隱約立着一個纖長人影——宜修。
她着月白常服,鬢邊只插一支白玉扁方。
正垂目俯視,神情淡漠,像在欣賞一出早已知道結局的戲。
燈影搖晃,宜修抬手,輕輕闔窗。
“咔噠”一聲,像給柔則的這場春夢落了鎖。
湖面重新歸於寂靜,只剩風掠過荷梗,發出沙沙的冷笑。
宜修像是這才聽見風裏的人聲,倉促從月洞門裏轉出。
月白裙角掃過青苔,險些絆倒,剪秋忙攙住她。
她卻顧不得儀態,走到曲橋中央。
朝太子與諸位皇子盈盈拜倒,聲音發顫卻極力平穩。
“參見太子殿下,參見各位爺。”
夜風掀起她鬢邊碎發。
露出耳後一點蒼白肌膚,像被雪浸透的薄瓷。
她咬了咬唇,似難以啓齒。
“這位……是妾身的嫡姐,烏拉那拉·柔則。”
一句話,輕輕把“嫡”字咬得極重。
隨即便垂了眼,“妾身亦不知,嫡姐爲何深夜在此……獻舞。”
說到“獻舞”二字,她肩膀微抖,仿佛那兩個字燙嘴。
胤禛本就冷峻的眉心驟然擰緊,抬手便將她攬進懷裏。
大氅一裹,把她整個人包得嚴嚴實實。
只露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在玄色貂毛間愈顯慘白。
“小宜別怕。”
他低頭,嗓音壓得極低,卻帶着灼人的燙。
“爺在這兒,誰也污不到你。”
說罷,抬眼掃向仍跪坐在亭欄邊的柔則,眸色沉得能滴出墨來。
太子胤礽“唰”地合上折扇,似笑非笑地揚了揚眉。
那目光掠過宜修,在她細白的頸側停了一瞬。
才慢悠悠道:“四弟好福氣,側福晉倒也真……識大體。”
“識大體”三字被他拖得綿長,帶着點意味不明的啞。
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對視一眼。
俱是嘆息——費揚古的嫡女,竟在皇弟府內夜舞裂衣。
傳出去,整個鈕祜祿氏都要被戳脊梁骨。
柔則卻被這一聲“嫡姐”刺得神魂俱裂。
她猛地爬起,披風滑落,碎裂的舞衣再度敞開。
她卻不管不顧,赤足奔向胤禛,像溺水之人去抓最後一根浮木。
“四爺——”
聲音淒厲,帶着哭腔,“您看清楚,我才是——”
話未說完,胤禛已攬着宜修側身一讓。
柔則撲了個空,腳尖被石檻一絆。
重重跪倒在橋面上,膝蓋撞得“咚”一聲脆響。
她抬頭,正見胤禛一手護在宜修腦後。
另一手揮袖拂塵,仿佛沾了什麼穢物。
“蘇培盛。”
男人嗓音冷極,一字一句如冰錐墜地。
“費揚古嫡女,夜闖內苑、藐視皇威,即刻押入柴房,聽候發落!”
蘇培盛哪敢怠慢,一招手,兩名身強力壯的嬤嬤上前。
一左一右架住柔則。
柔則瘋了一般掙扎。
指甲抓向宜修,嘶聲喊:“是你!是你害我——”
胤禛眸色一沉,側身擋住宜修視線。
掌心覆在她耳側,把人按進懷裏。
男人胸膛裏的心跳沉穩而有力。
像一面鼓,將外界所有喧囂都隔在鼓皮之外。
“別看。”
他低聲道,帶着酒香的熱氣拂過她鬢角,“爺帶你回去。”
宜修窩在他懷裏,指尖揪着他胸前衣襟。
聲音細若遊絲:“爺……別爲妾身動怒,嫡姐她……許是一時糊塗。”
說着,竟似力竭般閉上眼。
長睫上還沾着一點溼意,不知是淚還是湖霧。
太子望着這一幕,折扇在掌心敲了敲。
忽而輕笑:“四弟,美人既已受驚,便早些安置吧。至於費揚古——”
他頓了頓,目光深遠,“明日早朝,皇阿瑪想必也想知道,什麼叫‘家教’。”
胤禛抱拳,聲音冷硬:“臣弟自會給皇阿瑪一個交代。”
說罷,打橫抱起宜修,大步往澄心榭去。
夜風裏,只傳來他低低的吩咐——
“傳太醫。”
“把湖心亭封了。”
“今夜之事,敢多嘴一句者,杖斃。”
人影漸行漸遠,橋燈搖晃,像一池被攪碎的月色。
柔則的哭喊聲被嬤嬤用帕子堵住。
只剩嗚嗚的悶響,很快被夜色吞沒。
幾位皇子也各回各家去了。
當天晚上,費揚古嫡女當衆跳舞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京城。
就連在宮裏的德妃和皇帝都知道了此事。
早前兩天德妃就招了柔則進宮。
所以對她們的打算她還是知道的。
她本就不看好胤禛,也不想讓胤禛再娶一位有能力的來當嫡福晉。
所以就默認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