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寶連滾帶爬地消失在冷宮破敗的宮門外,那倉皇的背影仿佛被無形的惡鬼追逐。殿內重歸死寂,只剩下食盒歪倒在地上,兩個幹硬的饅頭滾落出來,沾滿了灰塵。
雲止沒有去撿。
胃裏因飢餓而灼燒,喉嚨幹得發痛,但一種更強大的東西支撐着她——屬於法醫首席的理智和求生欲。王寶的威脅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暫時被嚇退了,但絕不會消失。相反,恐懼會催生更惡毒的報復。她必須在他,或者他背後可能存在的指使者反應過來之前,獲得更多的籌碼。
她走到殿角一個積滿灰塵的水缸前,用破瓦罐舀起半罐渾濁的冷水,閉着眼,小口小口地強迫自己咽下。冰冷刺骨的液體滑過喉嚨,暫時壓下了些許灼燒感,也讓她的頭腦更加清醒。
目光再次落在那面斑駁的牆壁上,上面用石片刻畫的關系網雛形,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目。
“巫蠱案”是核心,但眼下,生存和獲取信息才是第一要務。王寶身上暴露出的線索——御花園西角的假山、西域沉麟香——指向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藏於宮闈深處的秘密。這秘密或許與巫蠱案無關,但掌握它,就等於掌握了一把可能打開新局面的鑰匙。
她需要走出去。
不是離開冷宮,而是在這被禁錮的方寸之地內,盡可能地延伸自己的感官。
接下來的兩天,雲止像個幽靈般在冷宮荒廢的院落裏“巡邏”。她仔細檢查每一個角落,透過坍塌的牆垣觀察外面的路徑,記住每日固定時辰巡邏侍衛的腳步聲和換崗間隙。她在腦中繪制着一幅精細的冷宮及周邊地形圖,標注出可能的視線盲區與可利用的通道。
同時,她也開始有意識地“傾聽”。風聲、鳥鳴、遠處隱約傳來的宮廷樂聲,以及……宮人之間壓低的交談。她站在靠近宮牆的荒草叢中,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捕捉着那些被風送來的只言片語。
“聽說了嗎……御花園……不太平……”
“噓……慎言!小心禍從口出……”
“……池子……晦氣……”
碎片化的信息,拼湊出一個模糊的事件:御花園的某個水池,似乎出了事。
第三天黃昏,天色陰沉得像一塊髒掉的抹布。雲止借着漸濃的暮色,悄無聲息地移動到冷宮最外側一段坍塌的圍牆邊。這裏雜草叢生,視野卻恰好能望見御花園西側那片區域的一角。
她看到了被攔起來的區域,幾個太監神色緊張地守在外面。更遠處,似乎有人影從水中拖拽着什麼上來,包裹在草席裏,迅速抬走。
距離太遠,細節看不清。但那種匆忙和掩飾的姿態,以及空氣裏隱約飄來的、被風吹散的低泣聲,讓她確信——那裏死了一個人,而且,宮廷試圖掩蓋。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她心中成形。
當夜,月黑風高,濃雲遮蔽了星月,正是夜行的最佳掩護。
雲止換上了原主箱籠裏最暗色、最不起眼的一件舊衣,用炭灰略微塗抹了臉頰和手掌。她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從早已勘察好的路線,利用侍衛換崗的短暫空隙,閃出了冷宮的範圍,朝着御花園西側摸去。
白日的喧囂沉寂下來,只有夏蟲在草間鳴叫。空氣中彌漫着溼潤的泥土和植物的氣息。她避開主路,沿着陰影疾行,動作輕捷而精準,沒有發出絲毫聲響。
很快,那片熟悉的太湖石假山群映入眼簾,更遠處,便是那個出事的池塘。水面在夜色下泛着幽暗的光,周圍攔着的繩索在風中輕輕晃動,守夜的太監不知躲到哪裏偷懶去了。
雲止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迅速掠過地面。池塘邊的泥地有雜亂的腳印,大部分已被破壞,但在靠近水邊的幾塊石頭縫隙間,她發現了一小片被踩踏過的、不同於周圍品種的嫩綠色水草。
她蹲下身,指尖輕輕捻起一點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除了水腥氣,還有一絲極淡的、不正常的甜腥味。
她的心沉了下去。這不是意外,至少不完全是。
依據白日的觀察和此刻的痕跡,她推斷出屍體最初被發現的大致位置。她模擬着落水的角度,目光銳利地掃視着水面和岸邊。
然後,她看到了。
在一叢半浸在水中的菖蒲根部,纏繞着幾縷極細的、幾乎與夜色融爲一體的深藍色絲線。不是宮中宮女常用的棉麻,更像是某種錦緞的經緯。
她小心地用樹枝將絲線挑起,收入隨身攜帶的一個小油紙包中。隨後,她的目光鎖定在岸邊一塊突出的、帶有棱角的石頭上。石頭的尖角上,沾染了一小片暗褐色的、已經幹涸的痕跡。
血跡。非落水時撞擊所致,而是帶有某種方向性的刮擦狀噴濺。
雲止閉上眼,腦中開始構建場景:
不是簡單的失足滑落。死者落水前,曾在這個位置與人發生過糾纏,後頸或頭部撞擊在這塊石頭的棱角上。那幾縷錦緞絲線,很可能來自凶手的衣物,在糾纏中被扯落。死者肺部如果有水,也應是在此處嗆入,而非池塘中央。
這是一場發生在岸邊的謀殺,屍體後被拋入水中,僞裝成失足溺亡。
寒風掠過池塘,帶着刺骨的涼意,吹動了雲止額前的碎發。她卻感覺渾身的血液在緩緩加熱。這才是她熟悉的領域,用證據說話,讓無聲的死者開口。
她需要一份報告。一份能讓某些人坐立不安的報告。
回到冷宮,天色將明未明。雲止就着窗外透進的微光,用撿來的炭筆頭,在一塊相對幹淨的、從舊衣上撕下的布帛上,開始書寫。
格式嚴謹,條理清晰,如同她曾經寫過無數次的驗屍報告初稿。
【御花園西池無名男屍初步檢視推論】
一、屍體表征(據現場痕跡及間接信息推斷):
1. 落水點非池塘中央,應爲岸邊石塊處。
2. 屍體發現前,岸邊石塊檢出噴濺狀血跡,非溺水典型特征。
3. 屍體指甲縫或殘留有掙扎時抓取的織物纖維(與現場檢出深藍色錦緞絲線吻合)。
4. 鼻腔、呼吸道內積水應與岸邊水質泥沙成分一致。
二、死因推論:
非單純失足溺亡。高度懷疑生前遭受外力襲擊(後腦/頸部),致短暫昏迷或失去行動能力後入水。定性:他殺,拋屍入水。
三、凶手特征畫像(初步):
5. 身着錦緞類衣物,且衣物有破損(深藍色)。
6. 對御花園西側地形熟悉,有力氣拖動屍體。
7. 身份可能不低(錦緞材質),或與宮內織造、衣物管理有關。
寫完最後一行字,炭筆從指尖滑落。雲止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感受着心髒在胸腔裏沉重地跳動。這份報告,是她投石問路的第二顆石子,比震懾王寶那顆,更危險,也更有可能驚動真正的大魚。
天亮後,她該如何將這份“無聲的證言”,送到該送的地方去?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的、壓抑的啜泣聲,從冷宮外牆的角落傳來,斷斷續續,充滿了絕望。
雲止心中一動,悄然走到窗邊,透過縫隙向外望去。
只見一個穿着低級宮女服飾、眼睛腫得像桃子的瘦小身影,正蜷縮在宮牆的陰影裏,肩膀不住地顫抖,手裏死死攥着一塊半舊的帕子,目光卻死死盯着御花園的方向。
雲止認識那張臉。是記憶中那個溺亡小太監時常偷偷惦記的、在繡坊做事的對食宮女,好像叫……采荷。
魚兒,或許自己就遊過來了。
雲止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微亂的鬢發,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舊殿門,朝着那個絕望的身影,一步步走了過去。
晨光熹微,照在她沉靜如水的面容上,也照見了采荷猛然抬起、充滿驚懼與一絲微弱希望的淚眼。
宮牆之上,一只烏鴉啞聲飛過,帶起一陣撲棱棱的聲響,旋即沒入灰蒙蒙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