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過!借過!別擋道!”
車廂連接處,蛇皮袋子摩擦着褲腿。汗味、旱煙味、還有不知道哪裏傳來的雞屎味,混成一團熱浪,直沖天靈蓋。
蘇梨被擠在綠皮火車的窗邊,胃裏一陣翻騰。
頭疼。
太陽穴突突地跳。
她抬手按了按眉心,看着窗外飛快倒退的枯樹和電線杆,眼神逐漸從迷茫變得清明,最後化爲一聲極輕的冷笑。
真行。
前一秒還在日內瓦的會議廳做同聲傳譯,下一秒就穿進了這本年代文裏。
成了個七十年代的受氣包。
“閨女,往裏擠擠唄?俺這筐雞蛋怕碰。”
對面坐着個大娘,胳膊肘往桌上一撐,大半個身子探過來。
蘇梨沒說話,腿往回收了收,側過臉看向窗玻璃。
玻璃灰撲撲的,映出一張年輕得過分的臉。
皮膚白得扎眼,在這滿車廂灰頭土臉的人堆裏,像是會發光。五官精致,尤其是那雙眼,眼尾微微上挑。
原主這皮囊,確實沒得挑。
可惜,命不好。
蘇梨伸手摸進上衣口袋。
指尖觸到一個硬邦邦的小本子。
掏出來。
紅塑料皮,上頭印着金字——結婚證。
翻開。
男方:陸崢。
女方:蘇梨。
沒有照片,只有兩個鮮紅的印章,蓋在名字上。
“啪。”
蘇梨面無表情地合上證件,隨手扔回兜裏。
這婚結得,簡直是場笑話。
腦子裏那些亂七八糟的記憶還在翻涌。
三天前。
蘇家堂屋。
繼母王桂芬手裏攥着一張去往南部軍區的火車票,臉上笑得褶子都開了花,嘴裏卻說着最刻薄的話。
“梨丫頭,不是媽心狠。陸團長那是多大的官?這一去就是官太太。你那個知青對象……叫什麼江文博的,人家是要回城考大學的,能看上你個鄉下丫頭?”
旁邊,繼妹蘇梅正對着鏡子試那條原本屬於蘇梨的確良裙子,聽了這話,扭過頭,一臉得意。
“就是啊姐。陸團長雖然聽說脾氣暴躁,又是駐守邊疆,常年不着家,還帶着個‘活閻王’的名號……但津貼高啊!你嫁過去,吃穿不愁,多好。”
蘇梅說完,還假模假樣地嘆口氣。
“要不是我和文博哥情投意合,這福氣我也想沾沾呢。”
放屁。
蘇梨看着窗外掠過的荒野,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
全是算計。
書裏寫得明明白白。
蘇梅重生了。
上輩子,蘇梅嫌棄江文博是個窮知青,死活要嫁給有權的陸崢。結果去了南部軍區,受不了那邊的艱苦條件,又被陸崢那副冷冰冰的樣子嚇破了膽,沒兩年就跟人跑了,下場淒慘。
而原主蘇梨,嫁給了江文博。江文博後來考上大學,平步青雲,蘇梨也成了人人羨慕的富太太。
這輩子,蘇梅學精了。
一重生,立馬搶了江文博,把這“守活寡”的軍婚硬塞給了原主。
原主性子軟,是個悶葫蘆。
被王桂芬連哄帶嚇,又被蘇梅拿話一激,再加上那個渣男江文博暗示“我們要追求進步,不能被兒女情長絆住”,原主一時想不開,氣急攻心,沒了。
再睜眼,殼子裏換成了她蘇梨。
“那個……閨女?”
對面的大娘盯着蘇梨看了半天,忍不住搭話。
“你是知青回城吧?長得真俊。這又是去哪啊?”
蘇梨回過神,視線落在面前那筐雞蛋上,語氣淡淡的。
“隨軍。”
“喲!軍嫂啊!”
大娘嗓門瞬間拔高,周圍幾個人都看了過來。
“這可是光榮!去哪隨軍啊?看你這細皮嫩肉的,能吃得了苦嗎?”
“南部。”
蘇梨吐出兩個字,沒再多說。
大娘嘖嘖兩聲,眼神裏帶了點同情。
“南部啊……那地方偏。聽說全是山,蚊子都有巴掌大。閨女,你這身板……”
蘇梨沒接茬。
她靠在椅背上,閉了閉眼。
吃苦?
她蘇梨上輩子從貧民窟一路拼到首席翻譯官,什麼苦沒吃過。
現在的關鍵不是吃苦。
是這樁婚事。
包辦婚姻。
沒有感情基礎。
甚至連面都沒見過,就被王桂芬按着手印扯了證。
荒唐。
作爲21世紀的獨立女性,絕不可能接受這種莫名其妙的安排。
陸崢。
書裏對這個男人的描寫不多。
冷血,嚴肅,禁欲,是個只知道打仗訓練的機器。
蘇梅怕他。
蘇梨不怕。
沒感情正好,省得糾纏。
這次去南部,目標很明確。
第一,離婚。
第二,備戰高考。
1978年,夏天。
已經是恢復高考的第二年了。
憑她前世的知識儲備,再加上精通八國語言的能力,考個大學簡直是降維打擊。
至於那個陸崢……
蘇梨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了兩下。
希望能是個講道理的人。
如果不講道理……
那就打到他講道理。
“況且況且況且……”
火車進站了。
車身猛地一震,慣性讓人往前一栽。
蘇梨伸手撐住小桌板,穩住身形。
“到了到了!哎喲別擠!”
車廂裏瞬間亂成一鍋粥。
取行李的,叫孩子的,罵娘的。
蘇梨站起身。
她行李不多。
就一個破藤條箱子,還有一個網兜,裏面裝着王桂芬“施舍”的一個搪瓷缸和兩身舊衣服。
這點家當,就是原主的一輩子。
蘇梨拎起箱子,手腕一沉。
這身體太弱了。
嬌氣。
得練。
順着人流往車門口擠。
剛下車,一股溼熱的空氣撲面而來。
和北方的幹冷完全不同。
黏膩,悶熱。
像是被裹在蒸籠裏。
蘇梨皺了皺眉,抬手扇了扇風。
這就到了。
南部軍區所在的省份。
站台上人頭攢動。
穿着綠軍裝的接站人員舉着牌子,在人群裏格外顯眼。
蘇梨眯着眼掃了一圈。
沒看到接她的人。
王桂芬發過電報,按理說,陸崢應該知道她今天到。
沒來?
也是。
一個被硬塞過來的媳婦,人家陸團長估計也煩着呢。
蘇梨也不惱。
沒人接更好。
自己去,顯得更有底氣。
她拎着箱子,避開人群,往出站口走。
剛走兩步。
“同志!請問是蘇梨同志嗎?”
一道洪亮的男聲在側後方響起。
蘇梨停步,轉身。
一個年輕的小戰士,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地跑過來。
看清蘇梨的臉,小戰士猛地刹住腳,臉刷地一下紅透了。
“嫂……嫂子好!”
小戰士立正,敬了個禮,手都有點不知道往哪放。
“我是警衛員小趙!陸團長……陸團長臨時有個緊急會議,實在走不開,特意派我來接您!”
蘇梨打量着眼前的小戰士。
緊張,局促。
看來“陸團長”積威甚重啊。
“沒關系。”
蘇梨微微一笑,把手裏的藤條箱子遞過去。
“麻煩你了。”
這一笑,小戰士的臉更紅了,趕緊接過箱子,結結巴巴地說:
“不……不麻煩!嫂子這邊請!車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