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點，港城國際金融中心六十八樓的燈火，是這座不夜城冠冕上最璀璨的一顆鑽石。
虞晚舟的指尖輕輕劃過溫潤的骨瓷杯壁，上等的錫蘭紅茶早已失卻了溫度，在空氣中彌漫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微苦的香氣。她身後，是整面牆的落地玻璃，窗外是港城著名的“萬億夜景”——無數摩天大樓像沉默的巨人，用閃爍的霓虹與星辰對話，腳下的車流匯成一條條金色的、流動的河，無聲地訴說着這座城市的欲望與活力。
這裏是“安諾君誠”（Aethelred & Crown）律師事務所，全球頂尖的法律殿堂。而她，虞晚舟，是這座殿堂裏最年輕、最耀眼的準高級合夥人。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辦公桌上那份厚達三百多頁的並購協議，封面上用燙金字體清晰地印着項目代號——“天鵝計劃”。這是一宗涉及跨境技術、能源與資本的巨型並購案，由她主導，歷時十一個月，終於在今天畫上了完美的句點。只要明天太陽升起，這宗足以載入年度商業案例史冊的交易就會正式向全球公布。隨之而來的，將是她在業內的無上聲譽，以及……她與周臨川的婚禮。
想到周臨川，虞晚舟的眼神不自覺地柔和了下來。桌角的水晶相框裏，是他們在瑞士雪山頂峰的合影。他英俊的臉上帶着寵溺的笑，親吻着她的鬢角，而她則依偎在他懷裏，笑得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誰能想到，這個在法庭上以冷靜和犀利著稱的虞律師，私下裏也會有這樣柔軟的時刻。
周臨川，港城豪門周家的長子，溫潤如玉，風度翩翩，是無數名媛趨之若鶩的對象，卻唯獨對她情有獨鍾。他們的結合，被譽爲法律界與商界的金童玉女，一段完美的佳話。下個月的婚禮，早已預訂了全港城最頂級的酒店，她最好的閨蜜沈知夏將是她的伴娘，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場不願醒來的夢。
虞晚舟端起已經冰涼的茶杯，淺酌了一口。成功的喜悅與對未來的憧憬像溫暖的洋流，包裹着她。她習慣性地想再復核一遍最終的財務附件，這並非不自信，而是一種根植於骨子裏的、對完美的偏執。在法律的世界裏，任何一個小數點，任何一條不起眼的注釋，都可能成爲顛覆全局的阿喀琉斯之踵。
她戴上防藍光眼鏡，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數據與條款在她眼中自動分門別類，構築成一個嚴謹而精密的邏輯迷宮。她的手指在鍵盤上輕快地敲擊着，發出清脆的聲響，像是在演奏一首只屬於勝利者的夜曲。資金流向、稅務結構、資產評估……一切都天衣無縫。這確實是她職業生涯以來最得意的一件作品。
就在她準備合上文件，結束這漫長而輝煌的一天時，鼠標光標無意間懸停在了一行支出條目上。
「諮詢服務費 - 支付對象：Stellar Capital Inc. (BVI) - 金額：$15,000,000.00」
十五……後面是六個零。一千五百萬美元。
虞晚舟的眉心幾不可察地微微蹙起。英屬維爾京群島（BVI），全球最著名的離岸金融中心之一，是資本藏匿與避稅的天堂。在大型並購案中使用BVI公司作爲特殊目的載體（SPV）進行稅務籌劃，是常規操作。但通常情況下，這類載體公司都會在交易主體中有明確的關聯記錄和背景說明。
但這筆錢的支付名目，是“諮詢服務費”。
什麼樣的諮詢服務，價值一千五百萬美元？而且收款方“群星資本”，像一個憑空出現的幽靈，在整個“天鵝計劃”上百家關聯公司與服務商名錄裏，她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
一種職業本能帶來的警惕感，像一根極細的針，輕輕刺了她一下。
起初，她想，或許是自己太累了。這宗案子牽扯的細節太多，有所疏漏在所難免，也許是合作的會計師事務所在最後一刻補充進來的必要支出。周氏集團的法務團隊也全程跟進，他們不可能允許一筆如此巨大的、沒有清晰背書的款項流出。
她端起杯子，想喝口水，卻發現杯子早已空了。辦公室裏靜得可怕，只有中央空調系統發出低沉的嗡鳴。窗外的璀璨夜景，在這一刻似乎也失去的溫度，變成了一幅巨大而冰冷的油畫。
不對。
虞晚舟摘下眼鏡，揉了揉有些發脹的太陽穴。她的記憶力一向驚人，尤其是在自己經手的案子上。她可以肯定，在之前所有的版本中，從未出現過這筆支出。它是在終版協議生成前的最後階段，被悄無聲息地加進去的。
她深吸一口氣，重新戴上眼鏡，雙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在律所的全球數據庫中輸入了“Stellar Capital Inc.”。
搜索結果只有寥寥數行。公司注冊於三年前，董事信息匿名，除了一個注冊代理人的地址，再無任何公開信息。這是一家典型的、幾乎沒有任何實際業務的殼公司。
一千五百萬美元的諮詢費，付給了一家幽靈般的殼公司。
這已經不是疏漏了。這更像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掩飾。
是誰有權限，在最後關頭，將這樣一筆款項植入一份即將生效的國際並購協議裏？答案屈指可數。她、對方律所的首席律師、周氏集團的法務總監……以及，周臨川。
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虞晚舟的心髒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猛地一縮。
她立刻否定了這個荒唐的想法。臨川？怎麼可能。他愛她，敬她，欣賞她在專業領域的才華，他知道她最痛恨的就是利用法律的漏洞去觸碰灰色的、甚至黑色的地帶。他爲什麼要這麼做？周家家大業大，一千五百萬美金對他們而言並非小數目，但也絕不至於讓他們冒着讓整宗交易作廢的風險，用如此粗糙的手法去處理。
或許……這背後有什麼她不知道的、合法的商業邏輯？
虞晚舟感到一陣口幹舌燥。她站起身，走到茶水間，冰櫃裏明亮的光線讓她有些晃神。她拿出了一瓶冰水，擰開，冰涼的液體順着喉嚨滑下，卻澆不熄心中那團越燒越旺的疑火。
信任與理智，在她腦海裏展開了一場無聲的辯論。理智告訴她，這裏面有問題，天大的問題。而情感則在拼命安撫她，告訴她一定是誤會，是她多心了，她應該相信自己的愛人。
最終，她做出了決定。她要給周臨川打個電話。這不是質問，只是一個專業人士對案件細節的最後確認。她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來安撫自己那顆已經被撩撥得無法平靜的心。
回到辦公桌前，她看了一眼手機屏幕上的時間：凌晨一點三十七分。她猶豫了片刻，但還是劃開了屏幕，找到了那個無比熟悉的號碼。
電話響了三聲後被接起，聽筒裏傳來周臨川帶着一絲睡意的、溫和的聲音。
「晚舟？怎麼還沒休息？案子結束了，別把自己逼得太緊。」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令人安心，虞晚舟緊繃的神經瞬間鬆弛了幾分。她甚至開始覺得自己有些可笑，竟然會因爲一筆款項而去懷疑他。
「我沒事，臨川。」她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盡量輕鬆自然，像是在閒聊，「剛做完最後的復核，準備走了。對了，有個小細節想跟你確認一下，免得我記錯了。關於天鵝計劃的資金流，我看到終版協議裏有一筆給‘維爾京群島群星資本’的諮詢費，金額不小。這家公司我沒什麼印象，應該是你們集團後面加的吧？主要是爲了稅務方面的安排？」
她巧妙地將問題引向了最合乎邏輯的解釋——稅務籌劃。這樣既能得到答案，又不會顯得咄咄逼人。
然而，電話那頭，周臨川的聲音消失了。
只有一片死寂。
這片死寂只持續了大概兩秒，但在虞晚舟的感覺裏，卻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在這片沉寂裏，她仿佛能聽到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能聽到自己剛剛平復下去的心跳，又開始一下一下，沉重地敲擊着胸腔。
終於，周臨川的聲音再次響起，但那份溫和與睡意已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刻意維持的平穩，平穩之下，是掩飾不住的緊張。
「哦，你說那個啊。」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幹澀，「那是並購的必要開支，晚舟。一些離岸的架構安排，你知道的，流程很復雜，但都是合規的。是我們的財務顧問公司處理的，很正常。」
虞晚舟握着手機的指節，不自覺地收緊了。
他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他在回避。他用“必要開支”、“離岸架構”、“財務顧問”這些寬泛而專業的詞匯，企圖築起一道牆，一道阻擋她繼續探究的牆。
「我當然知道，臨川。」虞晚舟的聲線依舊平穩，但已經帶上了一絲律師特有的、不容置喙的清晰，「但我的問題是，這家‘群星資本’，似乎沒有任何實際的商業運營記錄，更像一個SPV。按並購慣例，即便需要通過SPV支付費用，也應該在協議附件中有更詳盡的背景調查和背書文件，至少要明確其最終受益人。但這份協議裏，什麼都沒有。這不符合安諾君誠的盡調標準，也不符合你的行事風格。」
她將問題重新拋了回去，這一次，更加尖銳，更加具體。她堵死了他用套話敷衍的全部可能。
電話那頭又是一陣沉默，這一次，沉默中夾雜着一聲極輕的、壓抑的呼吸聲。
「晚舟。」周臨川的聲音徹底冷了下來，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屬於上位者的威嚴，「這是商業機密。有些事情，你不需要知道得那麼清楚。你只需要知道，這筆錢對整個交易至關重要，它保證了‘天鵝計劃’的順利完成。相信我，好嗎？」
相信我。
這三個字，在過去，是他們之間最動聽的情話。它代表着無條件的交付與依賴。
可在此刻，從聽筒裏傳來，卻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虞晚舟的臉上。
他用“商業機密”來搪塞她。
他，周臨川，她的未婚夫，在面對她的專業質疑時，選擇了用他們之間最寶貴的信任，作爲結束這場對話的盾牌。
這不是解釋。這是警告。
一股徹骨的寒意，從她的尾椎骨猛地竄起，瞬間傳遍四肢百骸。那不是冬夜的寒冷，而是一種從內心深處生發出的、對於未知與背叛的恐懼。
「好。」虞晚舟聽到自己的聲音冷靜地響起，冷靜得像一個陌生人，「我知道了。時間不早了，你早點休息吧。」
「嗯，你也是。別想太多了，晚安，愛你。」
那句“愛你”，輕飄飄的，像一片沒有重量的羽毛，落在虞晚舟的心上，卻激起了一片驚濤駭浪。
她掛斷了電話，將手機輕輕地放在桌上，整個過程中沒有發出一絲多餘的聲響。
辦公室裏恢復了死寂。
虞晚舟緩緩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她看着窗外那個由無數光點構成的、繁華到極致的世界，第一次感到如此陌生。她的倒影模糊地映在玻璃上，臉上的血色已經褪盡，只剩下一片蒼白。
她與周臨川的愛情，她引以爲傲的事業，她即將迎來的完美人生……這一切，都像她身後的這座城市一樣，看起來堅不可摧，輝煌奪目。
但現在，就在剛才那通電話裏，她親耳聽到了裂開的聲音。
那份三百多頁的協議，不再是一座記錄着她榮耀的豐碑。它變成了一面華麗的、爬滿了裂紋的牆壁。而那行關於“群星資本”的條目，就是牆上最顯眼的一道裂痕。
裂痕的背後是什麼？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從這一刻起，所有的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午夜的風，從摩天大樓的縫隙間呼嘯而過，發出了嗚咽般的聲音。虞晚舟靜靜地站着，一動不動，任由那股冰冷的寒意，將自己徹底吞沒。她的復仇，尚未開始；她的審判，卻已悄然降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