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臨川的頂層復式公寓位於港城中半山最矜貴的地段,坐擁着足以讓全城豔羨的維港景致。這裏的每一件家具都由歐洲名家設計,牆上掛着的是價值連城的當代藝術品,空氣中永遠飄散着他慣用的、由倫敦老牌香水屋爲他私人訂制的雪鬆與白麝香的復合香調。
在過去,虞晚舟曾將這裏視爲他們未來的家,一個充滿了愛與溫暖的港灣。而今晚,當她站在這間熟悉的客廳裏,只覺得每一件藝術品都在無聲地嘲諷她,空氣中的每一縷香氛都像是謊言的氣味,讓她陣陣作嘔。
「舟舟,來嚐嚐這個,我特地讓家裏的廚師爲你做的。」周臨川端着一小碟精致的法式焦糖布丁,從開放式廚房裏走出來,臉上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溫柔寵溺的笑容。
他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前天晚上那通不愉快的電話,對她的態度殷勤得無以復加,仿佛是在彌補什麼。越是這樣,虞晚舟的心就越是下沉。一只野獸在狩獵前,總會表現出格外無害的姿態。
「謝謝,我晚飯吃得太飽了,現在吃不下。」虞晚舟婉拒了,她將一個印着燙金花紋的紙袋放在光潔的雲石茶幾上,「這是婚禮請柬的設計初稿,你過目一下,看看喜歡哪一款。」
這是她今晚出現在這裏的借口,一個完美得找不到任何破綻的借口。作爲即將舉行婚禮的情侶,討論請柬的設計,再正常不過。
「好,我們的舟舟辦事,我永遠放心。」周臨川在她身邊坐下,很自然地將手臂搭在她的肩上,想將她攬入懷中。
虞晚舟的身體在那一瞬間變得無比僵硬。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手掌的溫度,聞到他身上傳來的、混合着沐浴露清香的熟悉氣息。這曾是讓她無比安心的懷抱,此刻卻讓她感到一種生理性的抗拒。她不動聲色地微微側身,借着俯身去拿設計稿的動作,巧妙地避開了他的碰觸。
「我還是覺得這款燙金的字體更大氣一些,符合你家的風格。」她將一份設計稿遞給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這件無關緊要的事情上。
周臨川的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但很快便被笑容掩蓋。他接過設計稿,認真地端詳着,仿佛他真的是在關心字體和花紋。
虞晚舟的餘光則在飛快地掃視着客廳。書房的門關着。他的私人筆記本電腦,通常就放在書房那張巨大的花梨木書桌上。她需要一個機會,一個只有她自己留在公寓裏的機會。
「設計稿都很好看,就按你的意思定吧。」周臨川將圖樣放回茶幾,然後站起身,解開了襯衫袖口的袖扣,「今天在公司開了十幾個小時的會,身上都黏糊糊的。你先坐會兒,看會兒電視,我去沖個澡,很快就好。」
機會來了。
虞晚舟的心髒猛地一跳,但臉上卻維持着平靜:「去吧,不用着急。」
周臨川俯身,想親吻她的額頭,虞晚舟下意識地向後一仰,假裝在整理自己的頭發。周臨川的吻落了空,他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轉身走進了主臥室,浴室的門隨之被關上。
很快,譁譁的水聲隔着門板傳了出來。
就是現在!
虞晚舟像一具上緊了發條的機器,瞬間進入了戰鬥狀態。她沒有絲毫猶豫,立刻起身,快步走向書房。她輕輕按下門把手,還好,門沒有鎖。
書房的布局她很熟悉。巨大的落地窗,整面牆的書櫃,以及中央那張氣派非凡的書桌。周臨川的銀灰色筆記本電腦正安靜地合着,放在桌子的正中央,像一只蟄伏的金屬野獸。
虞晚舟反手鎖上書房的門,這個動作讓她稍微有了一點安全感。她走到書桌前,深吸一口氣,然後掀開了電腦。
屏幕亮起,出現了一個要求輸入密碼的登錄界面。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密碼會是什麼?她和他之間有太多共同的紀念日,他的生日,她的生日,他們相識的日子……但這些都太容易被猜到,以周臨川的謹慎,不太可能使用。
浴室裏的水聲還在持續,像一個無情的計時器,催促着她。
虞晚舟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的大腦飛速運轉,將所有關於周臨川的細節碎片重新組合。他是一個極度自信,甚至有些自負的人。他喜歡掌控一切,喜歡將重要的東西打上自己的烙印。
一個日期,一個對他們兩人來說都意義非凡,但又足夠私密的日期,突然跳進了她的腦海。
那是他們確定關系後,他第一次帶她回周家大宅見他父母的日子。那一天,他當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了她是自己未來的妻子。那一天,對她而言,代表着承諾與接納;而對他而言,則代表着宣告主權。
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在鍵盤上敲下了一串八位數的日期。
「嘀」的一聲輕響,屏幕上的密碼框消失了,取而代的是熟悉的桌面背景——那張他們在瑞士雪山頂峰的合影。
她賭對了。
巨大的喜悅只持續了不到半秒,便被更深的悲哀所取代。他用他們愛情的裏程碑,作爲通往他肮髒秘密的鑰匙。這簡直是世界上最大的諷刺。
沒有時間感慨。虞晚舟從自己的手提包裏拿出一個僞裝成口紅的微型U盤,插入了電腦的USB接口。她沒有時間去逐個文件夾翻找,那太慢了,也太容易留下操作痕跡。她必須用最快的方式,找到那個最可疑的文件。
她打開了電腦的搜索功能,沒有輸入“天鵝計劃”,也沒有輸入“群星資本”,這些詞太明顯。她輸入了另一個詞——“Stellar”,是“群星”的英文。這是她與周臨川的默契,他們都喜歡用英文爲重要文件命名,這是一種精英階層心照不宣的習慣。
搜索結果瞬間跳了出來。只有一個加密的壓縮文件包,文件名是「Stellar_Final.zip」。
就是它!
虞晚舟毫不猶豫地將文件拖拽到U盤的圖標上。一個文件復制的進度框彈了出來。
【正在復制 “Stellar_Final.zip” 到 “LIPSTICK_USB”】
【剩餘時間:約2分鍾】
兩分鍾!虞晚舟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快凝固了。在這樣分秒必爭的時刻,兩分鍾簡直像一輩子那麼漫長。
浴室裏的水聲依舊平穩,這讓她稍微安心了一些。她死死地盯着屏幕上的那條藍色的進度條,看着它以一種令人抓狂的、蝸牛般的速度,緩慢地向前挪動。
百分之十……
百分之二十……
她的手心裏已經全是冷汗,後背的真絲襯衫也緊緊地貼在了皮膚上。書房裏靜得可怕,她甚至能聽到自己因爲緊張而變得粗重的呼吸聲。她不敢看牆上的時鍾,只能在心裏默數。
一秒,兩秒,三秒……
桌面上那張他們相擁而笑的照片,此刻看起來如此刺眼。照片上的那個自己,笑得那麼幸福,那麼無憂無慮,對即將到來的背叛與深淵一無所知。虞晚舟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條藍色的進度條上。
百分之五十……
已經過去一分鍾了。她感覺像過了一個小時。周臨川的洗澡時間通常在十五分鍾左右,現在應該還很安全。她這樣安慰自己,但緊繃的神經卻絲毫沒有放鬆。
百分之七十……
百分之八十……
勝利在望!虞晚舟的心跳得越來越快,幾乎要從胸腔裏蹦出來。只要再有幾十秒,她就能帶着這份最重要的證據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然而,就在進度條爬到百分之九十五的時候——
浴室裏的水聲,戛然而止。
這個突如其來的變化,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了虞晚舟的神經上。她的瞳孔驟然收縮,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瞬間被抽空,手腳變得一片冰涼。
他出來了!比她預想的早了至少五分鍾!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冷靜與理智都在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中分崩離析。怎麼辦?是立刻拔掉U盤嗎?可文件還沒有復制完,前功盡棄!是繼續等嗎?可臥室的門隨時都可能打開,他會立刻發現書房的門是反鎖的!
進度條還在緩慢地、頑強地向前爬行。百分之九十七……百分之九十八……
臥室裏傳來衣櫃被拉開的聲音。他在穿衣服了。留給她的時間,可能只剩下十幾秒。
一種瀕臨絕境的、野獸般的求生本能,在這一刻壓倒了所有的恐懼與慌亂。虞晚舟的眼神瞬間恢復了清明與狠厲。
就在進度條跳到百分之九十九,即將完成的那個瞬間,她聽到了臥室門把手被轉動的聲音!
沒有時間再等了!
就是現在!
電光火石之間,虞晚舟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速度。她的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地按住了筆記本電腦的電源鍵,強制關機!與此同時,她的右手閃電般地拔下了那個口紅U盤,緊緊攥在手心!
從按下電源到拔出U盤,整個過程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快得只剩下殘影。
這,就是那決定生死的0.5秒。
屏幕瞬間變黑,陷入死寂。
幾乎在同一時刻,書房的門把手被從外面轉動了一下。
「嗯?」門外傳來周臨川帶着一絲疑惑的聲音,「晚舟?你在裏面嗎?怎麼鎖門了?」
虞晚舟的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她緊緊地握着那個還帶着一絲溫熱的U盤,手心裏的冷汗讓它變得又溼又滑。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控制住自己沒有因爲腿軟而癱倒在地。
她深吸一口氣,用一種帶着歉意和一絲撒嬌的、僞裝得天衣無縫的語氣回答道:「啊,對不起啊臨川,我剛才在裏面打電話,處理一個客戶的緊急問題,怕你突然進來會打擾到,就順手鎖了門。我馬上就出來!」
她一邊說着,一邊迅速解鎖,拉開了書房的門。
周臨川正站在門口,他剛洗完澡,頭發還在滴水,身上只鬆鬆垮垮地系着一件浴袍,裸露出結實的胸膛。他看着虞晚舟,眼神裏帶着一絲探究。
「什麼客戶這麼緊急,需要你躲到書房裏來接電話?」他笑着問,語氣輕鬆,但眼神卻在她臉上逡巡,似乎想找出些什麼破綻。
「一個並購案的海外投資人,有時差,問題又很棘手,涉及很多保密條款。」虞晚舟面不改色地撒着謊,她甚至還故作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將一個職場精英的無奈與辛勞表演得淋漓盡致,「不說這個了,頭疼。你請柬看得怎麼樣了?」
她主動地挽住他的手臂,將他拉離書房門口,走向客廳。這個親昵的舉動,似乎打消了周臨川的最後一絲疑慮。
他的表情重新變得柔和起來,反手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親吻了一下:「都聽你的。只要新娘是你,用什麼樣的請柬,對我來說都一樣。」
虞晚舟微笑着,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但那只緊緊攥着U盤的手,卻在另一側的口袋裏,因爲用力而指節發白。
她成功了。帶着那份不完整的、卻足以致命的證據,從虎口中全身而退。
但她也知道,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從她按下那個電源鍵的0.5秒開始,她與周臨川之間,已經再無任何轉圜的餘地。
等待他們的,將是一場不死不休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