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城警務處總部大樓，在正午的陽光下，像一頭沉默的、灰白色的巨獸，散發着不容侵犯的威嚴。虞晚舟被兩名便衣警員一左一右地“護送”着，走過長長的、鋪着冰冷水磨石的走廊。路過的警員們投來好奇的、探究的目光，這些目光像無數根細小的針，扎在她裸露的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微小而密集的刺痛。
她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一個從安諾君誠那種地方直接被帶回來的女人，穿着昂貴的套裝，戴着精致的腕表，卻銬着手銬。這本身就是一個充滿了戲劇性沖突的故事。豪門恩怨？商界黑幕？每一個標籤都足以勾起人們最原始的窺探欲。
審訊室的門在她面前打開，一股混雜着消毒水和陳舊鐵鏽的氣味撲面而來。這是一個標準的、毫無任何裝飾的房間，灰色的牆壁，一張不鏽鋼桌子，幾把固定在地上的椅子。頭頂的白熾燈發出慘白的光，將人的影子映在牆上，顯得扭曲而孤單。
“虞小姐，請坐。”負責審訊的是一名看起來經驗豐富的老警員，姓張，國字臉，眼神銳利得像鷹。他並沒有像電影裏演的那樣，一上來就給嫌疑人施加壓力，而是示意身邊的年輕警員爲虞晚舟倒了一杯水。
虞晚舟坐了下來，手腕上的金屬手銬與桌面接觸，發出一聲冰冷的脆響。她看了一眼那個一次性的塑料水杯，沒有碰。
“虞小姐，我們接到安諾君誠律師事務所的報案，指控你涉嫌商業賄賂以及僞造金融文件，對此，你有什麼想說的？”張警官開門見山，將一份文件副本推到她面前。
虞晚舟的目光掃過那份文件，正是她在會議室裏見過的、那份僞造的銀行流水。她的心像被泡在冰水裏，又冷又沉。
“我沒什麼可說的。”她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這些指控，都不是事實。”
“不是事實？”年輕警員忍不住插話，語氣裏帶着一絲嘲諷，“虞小姐，我們已經和銀行方面確認過，這個以你名字和身份信息開立的海外賬戶，確實收到了來自周氏集團關聯公司的巨額匯款。錄音證據也經過了技術科的初步鑑定。人證物證俱在，你一句‘不是事實’，恐怕很難讓我們信服。”
虞晚舟抬起眼，目光直視着那個年輕警員，她的眼神冷靜而銳利，像一把出鞘的、鋒利的手術刀。“警官，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初步鑑定’和‘司法采信’之間，有多大的距離。聲音可以模仿，籤名可以僞造，甚至銀行賬戶，也可以在本人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冒名開立。在完整的司法鑑定報告出來之前，任何所謂的‘證據’，都只是‘指控材料’。”
她的話語邏輯清晰，不卑不亢，完全不像一個剛剛經歷人生重大變故的嫌疑人，反而像一個在法庭上進行無罪辯護的律師。
年輕警員被她這番話堵得一噎，臉上有些掛不住。張警官向他遞了個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後轉向虞晚舟，語氣緩和了一些：“虞小姐，我看得出，你是一個非常聰明、也非常專業的法律人士。那麼你也應該明白，現在對你最有利的做法，是配合我們的調查，而不是對抗。如果你真的是被陷害的，就告訴我們你知道的一切，我們會去查證。”
“我說了，我沒什麼可說的。”虞晚舟重復了一遍，然後閉上了眼睛。
她不是不想說，而是不能說。在沒有拿到任何實質性證據之前，她所有的“真相”，都只會被當作脫罪的謊言。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對方的後手是什麼。這個陷阱設計得如此精密，環環相扣，她現在多說一句，就可能多暴露一個弱點，給對方留下更多攻擊的靶子。
沉默，是她現在唯一的武器。
審訊陷入了僵局。張警官用盡了各種訊問技巧，從心理施壓到政策攻心，但虞晚舟就像一塊堅硬的礁石，無論潮水如何拍打，她都紋絲不動，只用一句“這不是事實”來回應所有問題。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審訊室裏的空氣變得越來越凝滯。
就在這時，審訊室的門被敲響了。一名警員探進頭來，對張警官耳語了幾句。
張警官的臉色微微一變，他看了一眼虞晚舟，眼神變得有些復雜。然後，他對身邊的年輕警員說：“你先在這裏看着她。”說完，他便起身走了出去。
虞晚舟重新睜開眼睛，她知道，一定是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是周臨川來了嗎？
這個念頭剛一閃過，她的心髒就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她既渴望他來，又恐懼他來。她想當面質問他，撕開他那張虛僞的面具；但她又害怕看到他，害怕自己會在他面前失控，暴露出自己早已千瘡百孔的內心。
大約十分鍾後，審訊室的門再次打開。
走在前面的，是她的代理律師，安諾君誠最頂尖的刑事辯護專家——丹尼爾·陳。而跟在他身後的，正是周臨川。
他換了一身深灰色的西裝，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臉上帶着恰到好處的焦急與關切，英俊的面容上甚至還透着一絲憔ăpadă。他看起來，就像一個爲了拯救愛人而奔走了一天、心力交瘁的完美未婚夫。
當他的目光與虞晚舟的目光在空中交匯時，虞晚舟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深處，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像看到獵物落入陷阱般的得意。
那絲得意，只存在了零點一秒，便被濃得化不開的痛心與憐愛所取代。
“晚舟！”他快步走到審訊桌前，聲音沙啞，充滿了痛苦，“怎麼會這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伸出手，似乎想去觸摸她的臉頰，卻被冰冷的手銬阻隔。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指尖微微顫抖，將一個深愛着身陷囹圄的未婚妻的男人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如果不是親身經歷，虞晚舟幾乎要爲他這影帝級別的演技起立鼓掌。
她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發。她的眼神，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試圖剖開他層層的僞裝，直視他那顆早已腐爛的心。
“虞小姐，周先生。”丹尼爾·陳適時地開口，他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戴着金絲眼鏡，神情嚴肅而專業，“根據當事人權益保護條例，我有權在沒有警方人員在場的情況下，與我的當事人進行單獨會面。請配合。”
張警官點了點頭，帶着那名年輕警員，轉身離開了審訊室，並將門帶上。
房間裏，只剩下了他們三個人。
“晚舟，你相信我，我一定會救你出去的！”周臨川立刻壓低了聲音，他的表情變得無比誠懇，眼神裏充滿了堅定，“我已經讓丹尼爾組建了最頂級的律師團，我們會找到證據，證明你的清白。無論花多少錢，無論動用多少關系，我都不會讓你在這裏多待一分鍾！”
他握住她戴着手銬的手，他的手掌溫暖而有力，語氣更是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承諾。
這，就是他爲她準備的第二重陷阱。
第一重，是用僞造的證據將她打入地獄。
第二重，則是以救世主的姿態降臨，許下拯救的諾言，讓她在這片地獄裏，對他產生唯一的、最後的依賴。他要的，不僅僅是毀掉她的事業和名譽，他還要徹底摧毀她的意志，讓她變成一個只能依附於他、對他感恩戴德的囚徒。
何其歹毒，又何其高明。
虞晚舟看着他深情的雙眼，看着他爲自己“奔走”而顯得疲憊的臉，心中那股被壓抑的憤怒與惡心，再也無法抑制地翻涌了上來。
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手銬撞在桌沿上，發出一聲刺耳的巨響。
“救我？”她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卻帶着一種冰冷的、嘲諷的笑意，“周臨川，是你把我送到這裏來的，現在又惺惺作態地要來救我？你不覺得……很可笑嗎？”
周臨川的臉色瞬間一僵，他眼中的深情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受傷和不解。
“晚舟，你在說什麼？我知道你現在心情很亂，但你怎麼能這樣想我？我是你的未婚夫啊！”
“未婚夫？”虞晚舟的笑聲更大了，那笑聲在狹小的審訊室裏回蕩，顯得淒厲而悲涼，“我的未婚夫，會在我發現他利用我們的並購案進行非法交易後，立刻給我設下一個完美的陷阱，找人僞造我的聲音，冒用我的身份開立海外賬戶，然後把我親手送進警察局嗎？”
她的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子彈，精準地射向周臨川的心髒。
周臨川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慘白。他眼中的慌亂一閃而逝，隨即被一種更深的痛心疾首所取代。
“晚舟，你……你竟然還在懷疑我？就因爲那通電話？就因爲一筆我無法向你解釋清楚的款項？”他看起來像是受到了天大的打擊，聲音裏充滿了失望，“我以爲我們之間有最基本的信任！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周家，也是爲了我們的未來！你爲什麼就是不能理解？”
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他再次祭出了那套無懈可擊的話術，將所有的罪責，都推到了她的“不信任”和“無理取鬧”上。
站在一旁的丹尼爾·陳，從始至終都面無表情，像一個沒有感情的法律機器。但他微微閃爍的眼神，卻暴露了他內心的波瀾。顯然，這對準夫妻之間的對話，已經遠遠超出了一個正常刑事案件的範疇。
“我不需要理解。”虞晚舟收起了笑聲，她的眼神重新變得冰冷而空洞，“我只需要知道，真相是什麼。”
“真相就是，有人在陷害你！而我，正在盡我所能地救你！”周臨川斬釘截鐵地說，他再次握住她的手，這一次，他的力氣很大，不容她掙脫，“晚舟，你聽我說，現在不是鬧情緒的時候。你必須完全相信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你在安諾君誠有沒有得罪過什麼人？或者在之前的案子裏，有沒有結下什麼仇家？任何一個細節，都可能是我們翻案的關鍵！”
他在引導她。
他在試圖從她口中，套出她究竟掌握了多少信息，她是否已經拿到了那個U盤裏的內容。
虞晚舟的心，在這一刻，冷到了極點。
她看着眼前這個男人，這個她曾深愛過，曾幻想與他共度一生的男人。他的臉依舊英俊，他的聲音依舊動聽，但他皮囊之下的靈魂，卻早已腐爛發臭，散發着陰謀與背叛的惡臭。
她突然感到一陣極致的疲憊。與這樣的人周旋，太累了。
她放棄了掙扎，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她抬起頭，靜靜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然後，她緩緩地開口，聲音輕得像一陣風，卻帶着一種穿透一切的力量。
“好。”她說，“我相信你。”
周臨川的眼中，瞬間迸發出一絲難以抑制的喜悅。
“我什麼都不知道。”虞晚舟接着說，她的眼神空洞得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我不知道誰在陷害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臨川。你一定要……救我出去。”
她向他展示了自己最脆弱、最無助、最依賴的一面。
她將自己，僞裝成了一只已經徹底落入陷阱，放棄了所有掙扎，只能等待獵人發落的獵物。
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
只有讓獵人相信，獵物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威脅，他才會放下警惕，露出他真正的、致命的破綻。
周臨川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轉變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他看着她那雙充滿了依賴與信任的眼睛，心中的疑慮與戒備，終於一點點地瓦解了。
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一個徹底被擊垮的、只能依附於他的虞晚舟。
他緊緊地回握住她的手，臉上重新露出了那副深情款款的、救世主般的表情。
“放心吧，晚舟。”他許下冰冷的承諾，每一個字，都像是早已排練好的台詞。
“我一定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