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在耳房裏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醒來時渾身依舊酸軟無力,但那股灼人的高熱已經退去。
小福子派人送來的不再是清可見底的稀粥,而是加了少許肉糜的熱湯和鬆軟的饅頭。這份突如其來的優待,讓明月在受寵若驚之餘,更多的是茫然和不安。
休養的兩日裏,她依舊不敢懈怠,將耳房收拾得幹幹淨淨。甚至大着膽子,向灑掃的婆子討要了一小塊幹淨舊布,將那件被魏欽撕破領口的粗布衣裙細細縫補起來。
針腳歪歪扭扭,但總算能蔽體了。
第三日清晨,明月剛起身,小福子便來了,依舊沒什麼表情:“幹爹吩咐,院子裏的重活兒暫且不用你做。日後,你只需負責書房外的廊廡和值房外間的地面清掃,務必在幹爹辰時起身前做完,不得驚擾。”
明月愣了一下,連忙點頭:“是,明月記住了。”
這差事比起之前全局清掃無疑輕鬆了許多,但也更需謹慎。書房和值房是魏欽常待的地方,是她從未被允許靠近的禁區。
此後,每日天未亮,明月便輕手輕腳起身,拿着工具便來到書房外的廊下,屏着呼吸,動作放到最輕,生怕弄出一點聲響。
偶爾能聽到內間傳來魏欽低低的咳嗽聲,或是翻閱紙張的沙沙聲,每一次都讓她心跳加速,擦拭的動作更快,更輕。
魏欽似乎完全無視了她的存在。出入書房、值房,目光從未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仿佛只當她是空氣。
然而,明月卻能感覺到一種無形的注視——有時正埋頭擦拭時覺得脊背一涼,可猛地抬頭,卻只看到緊閉的門扉。
那種感覺,如同被暗處的毒蛇盯上,讓她毛骨悚然。
這日,她擦拭值房外間的多寶格時,不小心碰歪了一個紫砂小壺。她嚇得魂飛魄散,指尖剛觸到冰涼的壺身準備去扶,一個冰冷的聲音驀然自身後響起:
“手不想要了?”
明月渾身一僵,猛地縮回手,轉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身子抖得如同風中落葉。“公……公公饒命,明月不是故意的……”
魏欽垂眸看着地上抖成一團的小人兒,目光在她因爲緊張而泛白的指尖上停留了一瞬。
“滾出去。”他聲音裏聽不出喜怒。
明月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退了出去,直到跑回耳房,心髒還在狂跳不止。於是之後幾天幹活更是小心謹慎,幾乎到了風聲鶴唳的地步。
她發現,魏欽書桌上總是散落着一些寫廢的宣紙,上面是他鋒芒畢露且帶着一股狠戾勁道的字跡。明月雖不識字,卻覺得那字很好看,有一種獨特的力量。
而且,魏欽似乎極其畏寒,雖已入春,值房內的炭火卻從未斷過。而他偶爾露出袖口的手腕,仿佛一折即斷,與他平日展現出的狠戾暴虐截然不同。
這日午後,魏欽被傳喚至御前。孫德海一派的人趁機在魏欽的值房附近安插了眼線,想探聽虛實。
明月對此一無所知。
她剛做完上午的清掃,正坐在耳房門口的小凳上,就着陽光縫補一件小福子悄悄塞給她的,一件據說是“淘汰下來”的舊棉衣。
就在這時,一個面生的小太監低着頭,鬼鬼祟祟朝值房走去後,左右張望了一下,見四下無人後從袖中掏出一個什麼東西,彎腰似乎想塞進門縫。
明月的呼吸驟然停滯!
她雖然不懂朝堂爭鬥,但在村子裏見過太多偷雞摸狗的把戲。這小太監鬼鬼祟祟的樣子,立刻觸動了了她敏感的神經。
不行!不能讓他放東西進去!
幾乎是本能地站了起來,聲音因爲緊張而尖細:“你幹什麼?!”
那小太監嚇了一跳,猛地直起身,手裏捏着一個蠟丸,臉上閃過一絲慌亂。待看清是明月,立刻鬆了口氣,後惡狠狠吼道:“滾開!沒你的事!”
明月卻不知哪來的勇氣,沖過去張開雙臂擋在門前,雖渾身都在抖,聲音卻帶着一種豁出去的執拗:“你……你不能放東西進去!我看見了!”
小太監急了,上前想推開她:“死丫頭,找死是不是!”
明月死死抵着門,不肯退讓。拉扯間,那小太監手裏的蠟丸掉在了地上,滾落一邊。他氣急敗壞,揚手就朝明月臉上扇去!
“啪”的一聲脆響!明月臉上頓時浮現出清晰的五指紅痕,火辣辣地疼。她眼前發黑,耳朵嗡嗡作響,卻仍咬着牙不肯鬆開抵着門的手。
就在小太監再次舉起手時,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如同鬼魅般響起:
“咱家這地方,什麼時候成了撒野的戲台子了?”
魏欽不知何時回來了,臉上覆蓋着一層寒霜,瞬間便制住了那個還想行凶的小太監。
那小太監見到魏欽,頓時面如土色癱軟在地,磕頭如搗蒜:“魏公公饒命!魏公公饒命!是……是孫公公讓奴才……”
魏欽看都沒看他一眼,目光落在明月身上。見她半邊臉頰紅腫,頭發散亂,嘴角還滲着一絲血痕,模樣狼狽不堪。但那雙看向他的眼睛裏,除了未散的驚恐,竟還有一絲……如釋重負?
魏欽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極輕微地刺了一下。
他踱步過去撿起地上的蠟丸,在指尖捻了捻,不用看也知道裏面是什麼構陷的玩意,隨手扔給小福子:“處理幹淨。”
然後,魏欽走到明月面前。這丫頭嚇得往後縮了縮,卻被他捏住了下巴,被迫抬臉,審視着那清晰的掌印。
“蠢死了。”他低聲罵了一句,語氣卻不像往日那般淬着毒,“擋在門口,是嫌自己命長?”
明月被捏得生疼,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不敢哭出聲:“我……我怕他放不好的東西……害了公公……”
魏欽盯着她看了許久,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裏,翻涌着明暗交織的情緒。
最終,他鬆開手,從袖中抽出那塊慣用的素白絹帕,扔到她懷裏。
“擦幹淨。”那語氣依舊生硬,“難看。”
說完,他快步走向值房,冷聲吩咐:“把外面收拾了,別髒了地。”
明月握着那塊帶着冷檀香氣的絹帕,呆呆地站在原地。
臉上依舊火辣辣地疼,心裏卻亂成一團。他……沒有像上次那樣暴怒,也沒有再說什麼刻薄的話。他甚至……給了她帕子。
她小心翼翼擦拭着嘴角的血跡,柔軟的布料觸碰到傷口,帶來一絲微弱的刺痛,卻奇異地撫平了些許心中的惶懼。
明月看着那扇重新關上的值房門,心裏模模糊糊地想:
這個人,好像……也沒有那麼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