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陸隊長,您看這個戶口本,最晚這周五之前,能不能提供一下?不然,我們這邊真的很難辦。”
電話裏,幼兒園王老師客氣又爲難的聲音,像一根針,精準地扎在了陸驍緊繃的神經上。
“知道了。”
陸驍沉聲應了一句,便掛斷了電話。
辦公室裏,再次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
他高大的身軀站在窗前,如同一座沉默的雕像,目光投向遠方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晦暗不明。
戶口。
這個看似簡單的詞,此刻卻重若千斤。
“砰砰。”
辦公室的門被敲響,政委李援朝推門走了進來。
他看了一眼陸驍那緊繃的背影,又掃了一眼桌上那份分毫未動的結婚申請報告,心裏便猜到了七八分。
“幼兒園的電話?”李援朝開門見山地問道。
陸驍沒有回頭,只是從喉嚨裏發出一個單音節:“嗯。”
李援朝走到他對面,拉開椅子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水。
“我早就料到了。這事兒拖不了。現在整個軍區都知道你金屋藏嬌,孩子都帶回來了,上面的人都在看着你,也看着我們特戰旅。你打算怎麼辦?”
政委的語氣很平靜,卻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壓力。
陸驍緩緩轉過身,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我不知道。”
這是他第一次,在政委面前,說出這三個字。
李援朝聞言,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
他把手裏的搪瓷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發出一聲悶響。
“陸驍!這不是你該有的態度!什麼叫你不知道?”
“那兩個孩子,是你陸驍的種,是英雄的後代!我們不能讓他們在部隊大院裏,連個正經身份都沒有,被人指指點點地說是‘私生子’!你這張臉可以不要,我們北戰區的臉不能不要!”
政委是真的動了氣,說話的聲音都拔高了幾分。
他站起身,走到陸驍面前,指着他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說道:
“現在,擺在你面前的,就兩條路。”
“第一,快刀斬亂麻。把蘇軟同志和孩子送走。送得遠遠的,找個誰也不認識他們的地方,給她們一筆錢,讓她們下半輩子衣食無憂。從此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幹。你繼續當你的活閻王,她們也過她們的安穩日子。”
陸驍的瞳孔,在聽到“送走”兩個字時,猛地一縮。
腦海裏,不受控制地閃過蘇軟抱着水壺時那燦爛的笑臉,閃過她趴在床邊等他時疲憊的側影,閃過她那句帶着哭腔的“你不知道疼嗎?”。
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一陣尖銳的刺痛。
“第二條路,”政委的聲音緩和了一些,但依舊嚴肅,“就在這份報告上,籤了你的名字。明天就去民政局,把那本紅色的冊子領回來。給蘇軟同志一個名分,給孩子們一個完整的家。”
“從此以後,她就是你的妻子,你的責任。你不僅要爲國家負責,爲手底下的兵負責,你還要爲你的家庭負責。你的人生,再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了。”
政委看着他,目光如炬。
“陸驍,你自己選。軍令如山,沒有第三個選項。”
“選好了,來告訴我。”
說完,李援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大步離開了辦公室,將這個沉重的選擇,完全留給了陸驍一個人。
整個下午,陸驍都把自己關在了訓練室裏。
他赤着上半身,汗水將他古銅色的肌膚浸得油亮。
攀岩、格鬥、負重越野……
他用最嚴苛的訓練,將自己身體的每一分能量都壓榨到極限,企圖用肉體的疲憊來麻痹大腦的混亂。
送走她們?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他的心口就堵得發慌,像壓了一塊巨石。
他無法想象,那個小小的宿舍裏,再次變得空無一人,只剩下他自己和滿屋子冰冷的空氣,會是什麼樣子。
他會再一次,在深夜的任務結束後,回到一個沒有燈光,沒有熱湯面,沒有女人和孩子呼吸聲的“牢籠”裏。
那種窒息感,讓他不寒而栗。
可是,結婚?
對蘇軟負責?對孩子們負責?一輩子?
“一輩子”這三個字,對他來說,太過沉重,也太過奢侈。
他是一名特戰隊員。
一柄隨時準備爲國捐軀的利刃。
他每一次出任務,都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
他怎麼敢,給一個女人和兩個孩子,一個“一輩子”的承諾?
萬一……萬一他哪天回不來了呢?
那不是愛,是拖累。
是把她們母子三人,從一個火坑,推向另一個更深的深淵。
傍晚時分,夕陽西下,給整個軍營都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
幼兒園放學的鈴聲響起。
陸驍鬼使神差地,開着那輛顛簸的軍用吉普,停在了幼兒園對面的馬路邊上。
他沒有下車,只是搖下車窗,點了一根煙,默默地看着幼兒園門口。
很快,大門打開。
孩子們像出籠的小鳥一樣,嘰嘰喳喳地涌了出來,撲向等在門口的父母。
有被爸爸高高舉過頭頂的。
有牽着媽媽的手,撒嬌要買糖吃的。
有爸爸媽媽一人一邊,把孩子蕩秋千一樣蕩起來的。
每一張小臉上,都洋溢着幸福和滿足的笑容。
陸驍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尋着。
很快,他看到了。
蘇軟穿着一身樸素的連衣裙,安靜地站在大門口的角落裏。
陸依依牽着她的手,小腦袋仰着,看着那些被爸爸媽媽接走的小朋友,大眼睛裏,是毫不掩飾的羨慕。
陸一則酷酷地站在一邊,小小的身子站得筆直,雙手插在褲兜裏,努力做出不在意的樣子。
一個和陸一差不多大的小胖子,被他爸爸扛在肩上,路過他們身邊時,炫耀似的喊道:
“陸一!你看!我爸爸來接我了!我爸爸是大力士!”
陸一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
他沒有回頭,只是把頭扭向另一邊,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絲倔強。
“我才不稀罕!我不需要爸爸!我有媽媽就夠了!”
蘇軟聽了,心疼地摸了摸兒子的頭。
陸依依卻癟了癟嘴,小聲地對蘇-軟說:“媽媽,我也想要爸爸……我也想被爸爸舉高高……”
車裏。
陸驍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煙頭的火星明明滅滅,映着他那雙瞬間變得猩紅的眼睛。
他聽不清孩子們在說什麼。
但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女兒眼裏那幾乎要溢出來的渴望。
他也看到了,他那故作堅強的兒子,在轉過身的一瞬間,那飛速垮塌下來的肩膀,和眼底一閃而過的、濃得化不開的失落。
那一瞬間。
陸驍感覺自己的心髒,像是被一把重錘,狠狠地砸碎了。
什麼責任。
什麼拖累。
什麼生死。
在兒子那孤獨的背影面前,在女兒那渴望的眼神面前,全都變得不堪一擊!
他陸驍的種,憑什麼要羨慕別人?
他陸驍的兒子,憑什麼要嘴上說着“不需要”,心裏卻苦得像喝了黃連?
他猛地將手裏的煙蒂摁滅在車載煙灰缸裏,發動了汽車。
吉普車發出一聲咆哮,調轉車頭,朝着基地的方向,疾馳而去。
……
辦公室內。
陸驍一身風塵地沖了進來。
他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拿起桌上那份安靜躺了一整天的結婚申請報告。
他的目光,最後一次,落在了末尾那個空白的籤名欄上。
這一次,他的眼神裏,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和掙扎。
只剩下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然。
他拿起那支沉重的英雄鋼筆,拔掉筆帽,筆尖在紙上落下。
沙沙。
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在安靜的辦公室裏,顯得格外清晰。
兩個龍飛鳳舞、力透紙背的大字,出現在了籤名欄上——
陸驍。
籤完,他扔下筆,仿佛完成了一項比S級任務還要重大的使命。
他那顆躁動、撕扯了一整天的心,在這一刻,塵埃落定。
沒有絲毫的遲疑,陸驍拿起了桌上那台黑色的、厚重的軍用保密電話。
骨節分明的手指,在老舊的撥號盤上,快速而精準地撥出了一串號碼。
是他的宿舍。
電話響了兩聲,就被接了起來。
聽筒裏,傳來蘇軟那帶着一絲疑惑和溫柔的聲音。
“喂?”
陸驍握着聽筒,喉結滾了滾,用一種指揮官下達作戰命令時才有的、低沉而又不容置疑的語氣,開口說道:
“蘇軟。”
“明天早上九點。”
“帶上你的戶口本和身份證明。”
“到民政局門口,等我。”
說完,不等蘇軟有任何反應,他“啪”的一聲,幹脆利落地掛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