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聽雨樓外,風雪愈發狂暴,呼嘯聲如萬鬼齊哭。
而雅間之內,卻靜得只剩下劍鋒劃破空氣的淒厲聲響。
姜清瑤赤着足,踩在柔軟的波斯地毯上。
她手中的劍並非什麼神兵利器,不過是掛在牆上用作裝飾的未開鋒鐵劍,但在她手中,卻仿佛被注入了某種悲愴的靈魂。
她跳的不是柔媚的《霓裳羽衣曲》,而是剛猛凌厲的《秦王破陣樂》。
這是軍舞。
是大夏軍中用來鼓舞士氣,慶祝凱旋的戰舞。
“錚——”
蘇辭靠在軟榻上,手指輕輕敲擊着酒杯邊緣,發出一聲清脆的鳴響,爲這無聲的舞蹈配上了第一個節拍。
姜清瑤身形隨之而動。
長劍如虹,在此刻化作了她宣泄情緒的唯一出口。
隨着蘇辭敲擊的節奏越來越快,姜清瑤的舞步也愈發急促。
旋轉,刺擊,回身,橫掃。
那原本用來殺敵的招式,此刻每一劍都像是刺向她自己的過往。
恍惚間,眼前的雕花窗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年深冬冷宮破敗的圍牆。
那一年,她七歲,蘇辭九歲。
她染了風寒,想吃一口熱乎的桂花糕。
蘇辭二話不說,鑽狗洞溜出冷宮,去御膳房偷。
回來的時候,他被打得鼻青臉腫,一條腿跛着,懷裏卻死死護着那塊尚有餘溫的糕點。
“清瑤,快吃,還熱着呢。”
小蘇辭滿臉是血,卻笑得露出兩排小白牙,“那幫狗奴才下手真狠,不過沒事,我皮厚,不疼。”
那塊桂花糕混着她的眼淚,是她這輩子吃過最甜也是最苦的東西。
劍鋒一轉,畫面破碎。
那是她十五歲那年,遭人陷害身中劇毒,太醫院無人肯救一個失勢的公主。
是大雪封山之夜,蘇辭背着她,一步一叩首,硬生生走了十裏山路,跪在鬼醫門前求了整整一夜。
他的膝蓋跪爛了,血水凍成了冰渣,粘在褲管上撕都撕不下來。
他在她耳邊一遍遍地說:“清瑤,別睡,只要我有蘇辭一口氣在,閻王爺就不敢收你。”
那個時候,他的背是那麼寬厚,那麼溫暖。
那個時候,她發誓,若有朝一日君臨天下,必與他共享這萬裏江山。
可爲什麼……爲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姜清瑤的淚水隨着舞步飛濺而出。
她在悔恨,在自責。
是什麼時候開始變的?
是坐上那把龍椅開始?
還是聽信了那句“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開始?
……
蘇辭冷眼看着眼前起舞的女子。
她很美。
哪怕是一身男裝,哪怕披頭散發,那股刻在骨子裏的清貴與絕豔依舊讓人移不開眼。
這支《破陣樂》,她跳得比當年在冷宮月下時更好了,更有力道了。
可蘇辭的眼中,沒有欣賞,只有一片死寂的寒冰。
隨着她每一次揮劍,蘇辭腦海中閃過的,卻是另一番景象。
那是三年前的大典。
金殿之上,萬邦來朝。
她高坐在九級台階之上的龍椅裏,一身明黃龍袍,珠翠滿頭,威嚴不可直視。
他站在台階下,仰望着她,就像仰望着一個陌生人。
那時候她的眼神,不是像現在這般充滿悔恨與淚水,而是冰冷,審視與忌憚。
“蘇愛卿。”
那聲音冷得像是數九寒天的冰棱。
“如今四海升平,馬放南山,愛卿手中的三十萬蘇家軍,是不是該歇歇了?”
緊接着,便是那杯酒。
那杯名爲恩賜,實爲剝奪的毒酒。
蘇辭看着正在旋轉的姜清瑤,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姜清瑤,你現在這副受盡委屈的模樣是做給誰看?
當年你奪我兵權時,可曾想過我有這一天?
當年你任由奸臣構陷我謀反時,可曾記起那個在大雪夜背你求醫的少年?
“錚、錚、錚!”
手指敲擊酒杯的節奏陡然加快,如急促的戰鼓,如催命的符咒。
場中,姜清瑤的體力已近透支。
但這支舞還沒完。
最後一段,是模擬戰場廝殺最爲慘烈的“破陣”。
她咬着牙,拼盡最後一絲力氣,騰空而起,手中長劍挽出一個淒厲的劍花,直刺蒼穹,隨後力竭落地,劍尖撐地,單膝跪倒在蘇辭面前。
“呼……呼……”
姜清瑤劇烈地喘息着,汗水打溼了鬢角,幾縷發絲粘在慘白的臉頰上。
她抬起頭,那雙曾經高傲的鳳眸此刻布滿了紅血絲,就這樣直勾勾地看着蘇辭。
那眼神裏,有身爲帝王的屈辱,有身爲青梅竹馬的期盼,更有等待宣判的恐懼。
她就像是一個等待着主人施舍的囚徒。
雅間內,靜得可怕。
蘇辭沒有說話。
他看着跪在面前的女帝,看着這個曾經發誓要保護一輩子的女人。
良久。
“啪。”
“啪。”
“啪。”
三聲掌聲。
清脆,緩慢,且刺耳。
蘇辭面無表情地拍着手,眼神中看不出喜怒,就像是一個挑剔的看客終於看完了一場拙劣的表演。
“跳得不錯。”
蘇辭的聲音沙啞,透着一股說不出的疲憊,“比當年在宮裏,多了幾分殺氣,卻少了幾分真心。”
姜清瑤身軀一顫,剛剛升起的一絲希冀瞬間破碎。
蘇辭緩緩端起面前那杯剛剛斟滿的烈酒。
他舉杯,對着姜清瑤晃了晃,似乎是要敬酒。
然而下一秒——
“咔嚓!”
一聲脆響。
蘇辭的手掌猛然發力,那精致的白玉酒杯在他掌心瞬間炸裂。
鋒利的碎片刺破了他的掌心,殷紅的鮮血瞬間涌出,混合着透明的酒液,順着他的指縫滴滴答答地落在純白的狐裘上,觸目驚心。
“蘇辭!!”
姜清瑤驚呼一聲,下意識地想要沖過來查看他的手,卻被蘇辭冰冷的眼神釘在原地。
“夠了。”
蘇辭隨手甩掉掌心的碎片和血水,就像感覺不到疼痛一般。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姜清瑤,語氣森寒:
“這場猴戲,我看膩了。”
“姜清瑤,收起你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我不欠你的,大夏也不欠你的,這十年,是你欠我的。”
蘇辭彎下腰,用那只還在滴血的手,一把抓起放在桌邊的生鏽戰刀,隨後從懷中掏出一塊早已準備好的黑鐵令牌,重重地拍在滿是酒漬和血跡的桌案上。
那是調動他在京城暗中蟄伏勢力的密令。
“這鍾,我加了。”
蘇辭轉過身,大步向門口走去,再也沒有回頭看那跪在地上的女帝一眼。
“穿好衣服,滾回你的皇宮去。別在這兒丟人現眼。”
“三天後,我會把拓跋烈的人頭給你帶回來,不是爲了你,是爲了這滿城還沒來得及逃命的百姓,也是爲了給我那死去的三年……上柱香。”
砰!
房門被重重關上。
只留下姜清瑤一人,跪在滿地狼藉之中,看着那扇緊閉的大門,終於忍不住捂着臉,發出了壓抑已久的痛哭聲。